1
我從未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路之遙重逢。
陰雨前夕,法院門口。
他西裝革履意氣風發,我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左臉上還有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是我婆婆陳琳打的。
“蘇瑜,我最後一次警告你,我的孫子必須留在我家。你最好識相點,否則隻會人財兩空。”
她憤憤走遠,我怔立在原地,抬眼間對上遠處的人。
路之遙比我上次見他時瘦了些,顴骨微凸,看上去嚴峻冷肅,很適合做律師。
“蘇小姐這是要打離婚官司嗎?如果有需要,我樂意效勞。”
他客氣地說,順手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頭寫著“先河律師事務所”。
是本市很有名的律所,是我連法律谘詢都做不起的程度。
但我還是接過,輕聲道了謝。
他抬步離開,同行的人小聲問他:“是認識的人嗎?可以跟老大拿個優惠價。”
“招攬成了咱們的客戶,不就認識了嗎?”
“哈哈哈,看不出路律這麼敬業啊!這還是第一次見你主動給人發名片的......”
第一次嗎?
哦,從前路之遙是說過,要把做律師之後的第一張名片給我,讓我成為他全新未來的持有者。
我當時靠在他懷裏,幸福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最後,卻親手弄丟了我的全世界。
懷裏的孩子動了動,發出細小如貓兒的哭泣。
因為是早產兒,哪怕長到五個月了,還是連哭聲都比別人小。
但她又似乎天生的很懂事,在我被人羞辱時安靜地睡著,此刻才因為饑餓醒來。
我抱著她走進衛生間,將背包放在洗手池上,找了個隔間給她喂奶。
她飯量不大,幾分鐘後便吃飽了,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看我。
那雙眼睛真的很像她的父親陳思恒,專注看人時總有種真誠的天真。
談不上欺騙,但我當初下定決心嫁給陳思恒時,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相信他。
不想,卻落得如此下場。
......
陰沉了一下午的天終於降下雨來,很快澆濕我的頭發。
我解開衣服將孩子裹在懷裏,站在路邊等公交,半晌隻等來了路之遙的黑色大眾。
他降下車窗,側頭對著我喊:“上車!”
孩子從剛才就開始哭鬧了,我再顧不了那麼多,迅速淌過水坑踏進了他車裏。
路之遙扔給我一條毛巾,聽我哄了一會孩子,在紅燈前停下車子,扯了扯領帶。
“這樣的大雨天將你們母子隨便扔下......嗬,蘇瑜,這就是你當初狠心甩掉我也要嫁的男人嗎?”
冷硬的聲音落在車廂內,很快被嘈雜的雨聲淹沒。
我低著頭,裝作沒聽到。
隻在心裏無聲歎息,是啊,可是他死了。
2
陳思恒於一個月前因尿毒症去世。
在此之前已經纏綿病榻三個月,受盡折磨。
臨死前瘦的皮包骨,隻剩一雙眼睛大而空洞,拉著我的手不住地說對不起。
在他安葬後的第二天,我婆婆陳琳提出要讓我離開家,孩子留下。
我起初以為她是怕我帶著孩子改嫁,便誠懇地向她保證在孩子成年之前我都不會再婚。
這是實話,從答應嫁給陳思恒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決定將“愛情”從我的生命中剔除。
我不愛陳思恒,但我很感激他,也盡力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
包括配合他去做試管嬰兒。
其中的苦楚折磨我從不抱怨半分,陳思恒卻看在眼裏,每次都會抱著我說辛苦說謝謝。
當然,說的最多的還是抱歉。
但其實,他是一個九十九分的好丈夫。
對家庭負責,對我包容愛護,所有的紀念日從不缺席。
......唯一扣掉的那一分,大概就是他始終不能很好的調和婆媳關係。
陳琳是家中獨女,父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企業家,從小被如珠如寶地養大,性格驕縱。
大學時看上了出身清貧但成績優秀的同班男同學,威逼利誘地拉對方做了上門女婿,便是陳思恒的父親了。
一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卻在家中無半分地位總是沉默的中年教授。
陳思恒雖然隨母姓,但是性格卻遺傳了他的父親,溫和而略帶懦弱。
或者說,他們都是被陳琳的強勢磋磨成那樣的。
總之,他很難反抗他母親,堅持要娶我大概是他最執拗的一次。
遇見陳思恒時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刻。
我為了賺錢頂著烈日發傳單,給路人擦鞋推銷產品,蹲在台階上吃五塊錢一盒的簡陋盒飯。
而他,就站在繁華街區最高的寫字樓上俯瞰著我,然後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走到了我麵前。
......
陳琳對我一向苛刻,哪怕我再做小伏低也依舊換不來半點青眼。
久而久之我便也無所謂了,隻是陳思恒免不了要為難,而且他越護著我陳琳就越變本加厲。
三十多歲的商業精英,在外睿智精明,對於家事卻一籌莫展,最後決定帶我搬出去住。
還沒正式提出這事我就懷孕了,全家都很開心,陳琳的態度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要是我足夠聰明,當時就該發現不對勁。
但實際上我隻是偷偷竊喜,期盼日子能夠就此和諧而平淡地過下去。
終究,事與願違。
在陳思恒病逝後,陳琳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狠絕,她要留下孩子,把我趕出門去。
幾番協商無果後,我去了法院起訴。
律師說,雖然孩子不足一歲,撫養權方麵我還算有利。
但如果陳琳在我的經濟能力和撫養環境上做文章,對比她的背景和財力,我的勝算並不大。
而陳思恒留給我的錢,也被陳琳控製著,必須以孩子做為交換。
......
不過短短數日,我便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在這種情況下遇到路之遙,又讓我更加心力交瘁。
3
好在路之遙沒再追問。
他應該不是真的好奇,隻是故意嘲諷我罷了。
畢竟當年我是以嫌棄他窮,不能給我想要的生活為理由甩掉他的,眼下卻過得一塌糊塗。
我如坐針氈,想說讓他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鐵口,還沒出聲肚子先“咕嚕咕嚕”一陣響。
路之遙幾不可察地動了動眉毛,方向盤一轉,很快停在了路邊的餐廳門口。
“我還沒吃飯,一起吧。”
不等我回應他就率先下了車,走了幾步又拐回來,打開我這側的車門,先抱走了孩子。
姿勢生澀又笨拙,臉色卻比方才緩和了很多。
路之遙很喜歡孩子。
他是個孤兒,最渴望家庭的溫暖和人氣,愛孩童歡聲笑語的熱鬧。
“阿瑜,等我們結婚後要一兒一女吧,我們一起帶,我也會很努力賺錢養你們的,好不好?”
我很想答應他,但又犯嘀咕:“......可是生孩子也是有風險的,宮外孕、大出血、妊娠高血壓什麼的,還有胎兒畸形也要預防,還很疼......”
他下巴擱在我肩頭笑:“呸呸呸,淨說不吉利的話!別人是產前憂鬱,你還沒懷就憂鬱了。”
“......我就是害怕。”
“不怕,到時候我肯定陪著你。”
當時的路之遙以為我隻是在撒嬌,並不知道我是真的惜命。
父親早逝,母親含辛茹苦把我撫養長大,她說我就是她的命,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為此,我杜絕一切可能會帶來危險的食物和行為。
打雷天從不出門、每晚睡前檢查煤氣、過馬路從不玩手機、洗澡一定要先拔掉電源......
我活得堅強又小心翼翼,可最終我在早產的關口生死掙紮時,他和母親都沒在我身邊。
醒來時隻有陳思恒如釋重負的臉。他說謝謝我,但他抱著我的懷抱,很冷。
......
“你吃什麼?”
路之遙坐在對麵,拿著菜單叫我。
我回過神:“都行。”
他順嘴報了三四個菜,反應過來都是我愛吃的甜口,又劃掉,改成了自己愛吃的辣口。
隻給我留了一個糖醋裏脊。
廚師沒掌握好火候,糖炒的發苦了。
我大口吃著,除了餓,更想快點結束這煎熬的相對。
懷裏的孩子突然哼哼唧唧地哭了起來,我伸手在褲子下頭一摸,該換紙尿褲了。
剛放下筷子,路之遙已經起身將孩子接了過去,拿著東西去了衛生間。
這一去就是十分鐘。
出來時臭著張臉滿頭大汗,估計費了不少勁。
“原來是個女孩啊,我看著她沒幾根頭發,還以為是個小子。”
我接過孩子:“她長的是比較......莽撞一些。”
“叫什麼名字?”
“大名是諾可,小名一直沒想好,你有什麼建議嗎,盡量樸實一些,說是這樣好養活。”
“叫禿禿怎麼樣?”
“你夠了啊路之遙!”
他頓了頓:“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的名字了。蘇瑜,別弄得好像是我對不起你一樣。”
我驀地白了臉:“是我......對不起你。”
他卻不想再聽,起身離開。我連忙追上去,搶著付了飯錢。
出門後,我們分別。
我抱緊孩子,邊走邊計算著口袋裏所剩無幾的錢,思索今晚該去哪裏落腳。
又回想自己方才同路之遙扯謊說住在附近的酒店時,表情算不算自然......
轉過街角,忽聞身後有引擎聲由遠及近,是路之遙去而複返,咬著牙。
“蘇瑜,你還真是能逞強啊!”
4
路之遙把我們帶去了他家,說就當償還剛才的飯錢。
難怪他當時沒有攔著我付錢,原來是早就看穿了我的窘迫。
我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也沒在我的臉上看出什麼名堂,唯一的破綻大概就是眼睛。
我倆初見時,他就說過我的眼睛大卻淺,藏不住半分秘密。
彼時我在大學食堂兼職,他一個人來吃飯,中途去換雙筷子的間隙,兩個男同學便在他的湯裏加了些“料”。
我見他完全沒察覺,又不敢貿然開口提醒,便借著收拾餐桌的動作撞翻了他的湯。
“不好意思啊這位同學,我馬上給你換一碗。”
他麵色微沉,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是不是他們兩個幹的?上午辯論賽輸給了我,就做這麼上不了台麵的事。”
我沒回答,隻是重新給他打了一碗湯,朝他尷尬地笑了笑。
他沒再追問,端著湯回去安靜地吃完飯後離開,半個小時後給我送來了一支燙傷膏。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背燙紅了一片。
很小就開始自己做飯,我手燙傷過無數次,母親起初會發現,後來就習慣了,連我自己也是。
路之遙是第一個注意到還給我買藥的人。
後來他就經常來我的窗口打飯,我總是不著痕跡多給他一些。
他一直沒什麼反應,直到某天下課後在去食堂的路上攔住了我。
“今天不準給我多打飯了,最近都被你喂胖了好幾斤,再這樣下去我就進不了長跑隊了。”
下一秒,直接問:“蘇瑜,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想否認,因為覺得“加飯”這樣的示好十分上不得台麵。
可路之遙卻說那是他收到過最好的愛意。
他自小孤苦,所求的也不過是一頓飽飯,而我誤打誤撞地給了他。
一切開始的像是命中注定,慘淡結局卻是我一手造成。
時至今日,我依舊忘不了路之遙哭泣的眼,說讓我永遠別後悔。
我知道他恨我,但我卻不得不接受他的幫助。
畢竟,骨氣在困窘麵前一分不值。
客廳裏,路之遙正抱著孩子轉悠,陽台上沒開燈,月色在他腳下投出一片光影。
“不如你就叫‘小月亮’吧,願你也能穿過陰霾驟雨,照亮人生的坦途。”
他背對著我,語聲極輕,像極了從前自背後擁著我說情話的樣子。
我胸口抽痛,怕被他發現淚眼,隻能逃命一般搶過孩子就往客房鑽。
路之遙叫住我:“蘇瑜,你該不會是以為我對你還抱有什麼想法吧?”
“......不,沒有。”
“那就好,不要讓我感到困擾,是你應該做的。”
我還是忍不住:“你為什麼要幫我?”
“為什麼不呢?”路之遙嗤笑:“接受我的照拂會比別人的更讓你難受吧,那就是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