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爸媽待我和姐姐是一樣的。
所以姐姐那些叛逆的行為,在我看來,都是她不孝順,白眼兒狼的罪證。
我們是龍鳳胎,同一天生日。
爸媽每次都提早定好蛋糕,裏裏外外忙忙碌碌,燒一桌子美味佳肴給我們慶祝生日。
可是姐姐從來不動筷子,她一口也不吃,也不說話。
非要把我們其樂融融的合家歡氛圍,搞得尷尬起來才算完。
有一次,我忍不住指責她:“陳妮兒,爸爸媽媽辛辛苦苦給我們燒的菜,你為什麼不吃,你這樣爸媽該多傷心?”
沒想到,姐姐不止一點都不感到愧疚,反而朝我露出一絲冷笑。
“既然是你爸媽辛辛苦苦給你燒的菜。”
她特別強調出了每一個“你”字。
“那你就一個人好好地把它吃完吧。”
我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衝上去打她,心裏狠狠地咒罵她。
白眼兒狼!不孝女!
平常爸爸媽媽每次提到她,總要用上這兩個詞。
我聽見過很多次,早就學會了。
高中畢業後,爸媽給姐姐說了一戶省城的人家,聽媽媽說,那家人特別有錢。
“薑生家條件好著呢,省城都能買三套房,還都是中心地帶,這門親事要說成了,咱一輩子都能跟著沾光!”
說的時候,媽媽喜滋滋地樂著,眼睛裏冒精光。
雙方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了討薑家父母的歡心,姐姐第一次喝了酒。
一整瓶紅酒,她一杯一杯地吞下肚。
臉上原本麵無表情,可後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竟然也逐漸露出了笑容。
薑家父母很是開心,認為姐姐漂亮又會來事。
於是父母成功攀上了這顆搖錢樹,把姐姐成功嫁進了薑家。
但是,用爸媽的話說,姐姐都嫁出去,成了別人家的人了,還是不讓她親爸媽省心。
不到半年,薑家就打了電話過來,向媽媽抱怨,姐姐鬧著要離婚。
媽媽像是天生低人一等似的,捧著電話點頭哈腰。
“對不起對不起,妮子不懂事,我肯定好好教訓她。”
姐姐被叫回了家,剛和媽媽聊了兩句,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啪”一聲脆響,嚇得在一旁看電視的爸爸一個激靈。
“陳妮兒我告訴你,你別不知好歹!薑生家的條件多好,你嫁過去就是富家太太,衣食無憂!”
媽媽的謾罵聲接踵而至。
“你爸媽好不容易攀上這門親事,讓你過上好日子,你還要鬧離婚,害得我被人家在電話裏一頓臭罵,你能不能考慮下我們的感受,怎麼一點都不懂得感恩?”
姐姐神情麻木地盯著媽媽,隻回了一句:“他打我。”
說著,挽起袖子,給媽媽看她胳膊上青紫的傷痕。
還有臉上的創口貼。
剛剛被媽媽打的巴掌印也還留在臉上,微微泛著紅。
媽媽不為所動:“這有什麼,你見過哪對夫妻婚後不吵架的,吵架嘛大家都會氣昏頭的,打兩下也很正常,這都屬於家庭矛盾,你就算是去報警,人家也隻會說你是小題大做。”
姐姐鐵了心,堅持要離婚。
媽媽見勸說不成,發出一聲沉重的鼻息,雙手叉腰,又改了威脅。
“死妮子,反正我不會同意你離婚的,你要跟薑家斷關係,就等於跟我們斷關係,你離了婚也別回來,我是不會再繼續養著你了。”
說完,嫌棄地看了一眼姐姐手裏夾著的煙。
“一個女孩子,抽什麼煙,有病!”
姐姐沒吱聲,冷眼看著媽媽怒氣衝衝地走開。
轉身就走進廚房,把沒抽完的煙,惡狠狠地摁滅在媽媽剛擀好的餃子皮上。
我正好進廚房,撞上這一幕。
姐姐無動於衷,微微揚起下巴,瞥了我一眼,通紅的眼睛裏擰著一股視死如歸的孤勇,冷笑了一下,好像在對我說,你想告狀就盡管去。
她搖晃著身子,撞了我的肩膀一下,渾渾噩噩地走了過去。
當天晚上,她就被媽媽趕回了省城。
連一頓晚飯也沒留她吃。
我還是把姐姐用餃子皮滅煙的行為告訴了媽媽,我們一起痛罵姐姐,指責姐姐的大逆不道。
但卻萬萬沒想到,那竟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麵。
接到警察局通知後的第二天,我們去了省城,在醫院的太平間裏看見了姐姐的屍體。
“死者生前遭遇過嚴重的毆打,肋骨有兩根已經斷裂,渾身上下還有十幾處傷痕。”
醫生冷靜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如聞雷震。
姐姐安靜地躺著,那雙總是發紅的雙眼此刻緊閉著,身上的傷痕還未完全消除,青的紫的,這裏一塊,那裏一塊,在蒼白的皮膚襯托下,觸目驚心。
我想起那時,她在潔白的餃子皮上狠狠按下的,黑灰色煙痕。
爸媽聽見醫生說,姐姐生前的確遭受過嚴重毆打,立刻拿出手機,對著姐姐的身體一陣狂拍,每一處傷口,還有法醫的死亡鑒定書,都拍了下來。
“這下總該證據確鑿了。”
爸爸一張張翻看著手機裏的傷痕照片,檢查有沒有拍清楚,說起話來得意洋洋。
“不怕他薑家賴賬。”
我頓時血氣上湧。
太平間是最沒有人氣的地方,冷得怕人,再豐富的情感,到了這裏也會被凍結成冰。
而我卻在此時此刻,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悔恨。
我開始逐漸意識到,這二十幾年,姐姐和我在這個家裏度過的,可能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悔恨,不該在最後一次見麵時,把姐姐用餃子皮滅煙的事告訴媽媽。
那天,她用盡全力留在餃子皮上的煙頭印,並不是她天生白眼兒狼的罪證。
而是她對父母,對這個家,最後一次,無聲地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