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值錢的時候,被阿爹換了半鬥小米,賣入李府。
吃飽飯,我出落得好看一些,被府裏其他丫鬟妒忌,哄騙我在夜裏進入貴人的客房。
隻記得那人滿身酒氣,身子比女人還嬌嫩。
他強要了我,擦幹我的淚:“我給你一個老奴,一個侍衛,一個丫鬟,此後你便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我激動地發抖,又撲進他懷裏。
可次日,他並未來接我做小妾或陪床。
京城破了,賊軍殺入李府,男人死絕,女人盡皆被捕捉淩辱。
我藏在柴房,險些被發現之際,一個老奴找到了我。
他抱著我飛簷走壁,一直到了城外,又見到一個侍衛、一個丫鬟站在馬車旁等我。
老奴這才說話,帶著難聽的公鴨嗓:“小主莫慌,天下恁大,咱們哪裏都去得。”
聽他口氣,好似天下都是我的。
1.
反軍攻破京城,皇室被屠,天下改朝換代。
我被帶去尚還安穩的燕地,賃了個大宅院,每日不用做半點活,便有丫鬟送來綢衣和首飾,老奴送來豐盛的飯菜,往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竟這般稀裏糊塗過上了。
可我醒得,我不是主子。
侍衛守著後院,不肯讓我離開半步。
我似是被豢養起來的雀兒,在3人日夜嚴密的監視下,也細細揣摩他們的舉止和心思。
“春兒,來了燕地月餘,還沒好好逛過邊城呢。”
丫鬟春兒給我梳妝時,我笑著試探。
她照例回絕,恭敬而生硬:“城裏有反軍探子,為主子安危著想,不可外出。”
梳妝完,她的玉手在我身上遊離。
“天寒了,奴婢再給主子檢查下身子。”
我察覺她根本不懂醫術,次次檢查,手法敷衍且多變不一,唯獨在按揉肚子時認真了些,緊蹙的眉頭顯出深深的失望。
她起身,去院中尋老奴和侍衛。
3人皆臉色陰沉,老奴反應最甚,緊握腰間暗藏的匕首,目光直勾勾朝我襲來。
我心頭一冷,假裝未覺。
晚間,老奴照例送來飯菜。
隻是往前從不曾踏入臥房的他,這次沒有招呼,便大步跨入,陰鶩的麵容帶著狼的危險。
我忍著心頭驚慌,佯怒道:“誰許你進來的?出去!”
他腳步一頓,遍布皺紋的臉上,失去了往日偽裝的恭敬。
“春兒身體抱恙,換老奴來伺候主子。”
我瞥見他已放下飯菜,右手沒入懷間,驚慌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忙擺擺手,假裝惡心地幹嘔一聲。
“端出去吧,突然沒有胃口,煮碗酸湯就好。”
他又一頓,佝僂的身子微微發顫,渾濁的目光一下子無比晶亮!
“主子可是肚子不舒服?老奴這便給你喚郎中來!”
待他離去,身影徹底隱入黑夜,我才大汗淋漓地癱倒,恍如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仍驚魂未定。
顫抖著將各種金銀首飾,咬成可藏在手心的小球,才稍稍定心一些。
不過半個時辰,老奴便領了郎中過來。
號脈時,我假裝惡心,按著郎中激烈幹嘔,將金銀小球不動聲色地塞入郎中袖口,急切耳語:“莫言語,隻說我有了身孕,來日必有金銀大禮相贈!”
片刻,郎中撫須大笑:“喜脈,乃是喜脈!”
那晚,3人終於對我真正恭敬。
老奴見我,不敢抬頭。
春兒再梳妝時,往日冷麵有了殷切笑眼。
便是侍衛,也在我強闖時不敢攔我,貼身護著我離開宅院。
街上人來人往,煙火繁盛。
我終於像個人了。
2.
我支開侍衛林劍,去郎中的藥鋪複診。
他年過半百,滿眼狡黠:“如今乃是亂世,物價飛漲,夫人莫想著用區區幾十兩銀子打發我。若是叫您府上的人,知道腹中乃是假孕........”
我笑了笑:“下次來,我便多帶些銀兩。”
出門時,瞧見一位抱著孩屍的老嫗,哭罵郎中吸幹她家中錢糧卻用錯了藥,草菅人命。
片刻,郎中派出兩個學童,將老嫗打得頭破血流,丟在街上。
我怔了許久,憶起當流民逃難時,那孩屍卻是比活人更值錢的糧。
亂世人為草。
想活,就得學會吃人。
“小主,往後日子還長,用銀可得精細。”
“老奴僭越,以免主子再丟,便先替主子保管著,主子需采買什麼,便由老奴去跑腿就是。”
自得知我有了‘身孕’,老奴便叫我喚他老梁。
我詢問他們來曆,他們隻遮掩說是落難的京城富戶,暫時躲在燕地,多的便不肯說了。
為了安撫我,便讓我管了錢。
拿給郎中的幾十兩托辭丟了之後,他又收回銀錢。
這讓我更加緊迫。
待他們睡熟之後,我憑著流民時偷雞摸狗練就的身法,冒險翻出宅院,帶著老梁給我的防身匕首,去了郎中家。
他獨睡在一間臥房,睡夢中,便被我抹了脖子,幹脆利落。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血,不殺人,在流民中是活不下去的。
“三妮?”
離開時,我在郎中院裏撞見一道起夜的身影。
不曾想,她喚出了我的名字!
“冬梅,你怎麼在這兒?”
許久,我才認出這個枯瘦的女人,是李府時與我共事的丫鬟。
“你........你就是老爺說的,那個大戶人家偽裝有孕的夫人?”
認出我之後,她以為我是跟郎中有約才夜半過來,竟抱著我哭了起來,訴起了她這些日子的遭遇。
當時李府被攻破,她被淩辱一番,殘喘著半條命被賣給人伢子,輾轉又來到燕地,被賣給郎中做侍妾都不如的玩物,生不如死。
“三妮,你救救我好不好?我願一輩子伺候你,當牛做馬,為奴為婢........嗚嗚嗚,這個老郎中不是人,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三妮,你還記得吧?當年是我讓你給貴人送醒酒湯,你才能有今天的富貴!”
我當然記得,那日貴人到了李府,哪怕李老爺都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地伺候。
我還記得,冬梅與其他丫鬟閑話,說我的出現讓三少爺冷落了她,待我闖進貴人房間觸怒貴人,三少爺很快就能忘了我這個死人。
我抬手,掐住了冬梅的下巴:“我知道,你讓我送醒酒湯是想害死我。”
“可你知不知,為什麼明知是圈套,我卻還是去了?”
3.
冬梅驚慌地瞪大了眼。
她不知道,我一直盯著那個貴人。
即便她不哄騙,我也會冒險闖進去。
“因為李老爺已經安排了自己的女兒,去伺候取悅貴人。貴人又醉了酒,哪裏分得清誰是誰?這床別人爬的,我也爬的,一條賤命而已,何不去博一個富貴的機會?”
冬梅第一次瞧見這樣的我,眸間滿是深深的惶色。
“三妮,你既然博成了,也幫我一次好不好?”
她顫抖著咬了牙:“若不然,你假孕的事我拚死也會傳出來!”
我笑著搖了搖頭。
“還沒有博成,你可知那個貴人是誰?”
她斷然猜不出來,我直說道:“是皇上。”
冬梅深深打了個冷顫:“不可能!皇上在反軍攻破京城那一天,就已經死了,怎麼能帶你來到燕地?”
我似是在對冬梅說,也似是自言自語,再捋一遍。
“他當然死了,也自知皇室在冊之人,盡會被屠,便在臨死前留種。”
“帶我出京的老奴是太監,本事滔天。侍衛的力氣比牛還大。便連丫鬟,都識文斷字,見識不凡,隻有可能是宮中人。”
“他們並非奉我為主,而是奉我腹中胎兒為主。於是見我遲遲未顯孕,老梁便要殺我。見我有孕,又真心恭敬.........”
可他們為何帶我來燕地?今後又有什麼圖謀?
我皆不知。
隻知在被他們瞧出假孕之前,我需用盡手段逃生,亦或籠絡他們。
畢竟都是人,都該有心有情吧?
相處久了,有時春兒還會鑽入我的暖帳,與我私話呢。
“三妮,若是如此,你更該帶我回去互相幫襯,也好有個體己人應付他們!”
冬梅急切哀求:“我發誓,隻要你贖我回去,我定為你死守秘密——”
“嗚.......”
她捂著汩汩冒血的脖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我擦了擦匕首,將她的屍身投入水井。
我能信的除了自己,隻有死人。
4.
冬梅覺得李家三少爺偏愛我,是因為我生得比她好看,但不盡然。
是我看透了三少爺本性,知曉他喜愛欲拒還迎那般遊戲,需一點點吊著他,若似冬梅那般急切地獻出去,便與下賤的玩物無異。
對老梁。
對林劍。
對春兒,皆需謀算。
他們是懸在我頸上的劍,卻也是諾大天下,唯能助我博一個富貴的希望。
當過人,便再做不得草了。
“主子,不過是幾個被賣進窯子的苦命丫頭,如今亂世,這般人您是救不過來的,何必強行把她們買來養著,得罪老梁呢?”
向來恭敬中帶著疏離,笑眼中帶著討好的春兒,如今終於有了幾分情深意切,在被褥中摟著我,聲音軟糯。
我笑著撫順她額前的發:“說了多少遍,叫姐姐。”
“可尊卑有別——”
“叫姐姐,都是人,哪裏有尊卑?我不過是一個好命的流民,爬對了床,才被你們當豬養著,論尊貴興許還比不上你呢。”
春兒埋著頭,貼我更緊了些:“姐姐,您才不是豬,您........您比自己想的要尊貴多了。”
“春兒也是流民出身呢,說心裏話,最見不得丫頭被賣。都是娘生爹養,憑什麼日子過不下去就賣女兒?春兒被賣的時候,才值一碗小米呢........”
我緊緊摟著她,任我倆的思緒和溫熱,在冬夜的暖床上纏綿、交融,凝成同是苦命人,卻足以抵禦呼嘯寒風的溫情。
“那姐姐是比你尊貴一些。”
“姐姐當年被賣進李府時,換了半鬥小米呢。”
如此又是半月,幾次交心,我已熟悉春兒。
她似我渴望富貴般渴望著親情,渴望一個溫熱的胸膛,叫她遺忘她父親賣她時、毫不遲疑的徹骨絕情。
雪夜,我鑽進她的被褥,將她的手放在我平滑至極、甚至有些幹癟的小腹上。
“春兒,今後你便是我妹妹。”
“待有朝一日,我攜先皇餘勢領軍還朝,定立下嚴苛律法,叫天下人皆需善待女嬰。”
“定政治清明,叫萬民安定,再不需賣女果腹可好?”
我突然的坦露,叫春兒渾身猛地繃緊,驚詫又錯愕地望著我。
“姐姐,你........你都猜到了?”
許是我在她心間,已蓋住了先皇的恩勢。亦或是我的謀算與隱忍,讓她甘心拜服。
許久,她的玉手從我小腹挪開,好似並未察覺我假孕之事。
輕輕依偎在我懷裏。
“姐姐,我過目不忘,還善使毒.........”
林劍武藝滔天,可敵百人,乃是名將之後,滿心夙願,皆是光耀門楣,重塑先祖之風。
老梁是先皇養在暗地的探子,情報好手。
春兒看不透老梁,我也看不透。
隻有他一人知道,我們為何來燕地,又為何來此地兩月,什麼都不做。
“給我些迷藥,我先去尋林劍喝頓酒。”
說著,我取下頭上尖銳的發簪,扔在地上。
徹底是一片坦誠。
5.
林劍的刀快而寒,出鞘時,似乎氣流都被斬開,兩側的雪花飛速盤旋,又落在他精壯的赤膊上,融成水淌落。
我提著手帕,過去給他擦拭。
“天愈發得寒了,我溫了些酒,給林侍衛暖暖身子。”
林劍收了刀,笑看我一眼:“主子的酒,自然得好好嘗嘗。”
3人中,他待我較為隨性。
得知我有‘身孕’前,他視我如犯人。
後來我有了‘身孕’,偶爾目光交錯,能覺出相比於主子,在他眼中,我更多是女人。
許是在他心裏,自己和家族,排在忠君前麵。
親眼瞧著他喝下酒水,我起身後退一步,暗數幾聲,坦然道:“我並未懷上龍子,假裝孕吐,隻是為了活。”
林劍眉頭凝住,一隻手死死按住刀柄。
“你是在試探?”
“我們的確是先皇的人,護你也是為了你腹中龍子。先前瞞你,不過是怕你泄露,有所閃失。實則告訴你也無妨。”
“不過若你果真是假孕,又知曉實情,則必........必死無疑!”
見藥效發作,他已身形不穩,有所口吃。
我握住匕首,坦然笑道:“為何必死?你想要從龍之功,澤蔭門楣,除了我還有別的選擇麼?”
“我腹中無胎,讓它有胎就是。待孩兒出生,長大一些,誰又能瞧出這兩個月的歲差?誰能瞧出他是龍子亦或是虎子?”
林劍凝眉思慮,片刻臉色漲紅。
說不清是因藥效,亦或是因他腦中浮想。
“且直說,你是何意?”
我鬆開匕首,褪去外衫。
“我想要爭一爭這天下,如今隻缺一個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