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三年的妻子回來了。
她帶著數十萬鐵騎踏破了我的王都。
轉瞬間,繁華成了焦土。
我跪在血海之中,舉著曾經與她盟誓的婚書質問。
她卻擁著昔日的竹馬將軍看著我冷笑:「你可知,我與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惡心的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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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去三年的妻子沈霽月回來了。
穿著明豔的明光鎧甲,和她自小青梅竹馬的少年將軍騎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踏著我族親的屍骨信馬由韁的步入皇城。
我頹身跪在血流成河的屍堆中,腿上的血窟窿讓我幾乎動彈不得。
看著馬背上那張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問:「沈霽月,我何時對你不起?大晟何時對你不起?」
沈霽月,曾經是寧朝送入晟朝為質的貢女,也曾經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三年前,寧朝惠帝暴斃,她欲還朝奪嫡。
在我的幫助下,她借著一場大火死遁逃離。
臨行前,她嗑破中指,留下一封血誓婚書。
她說無論她為奴為帝,我都是她唯一的夫君。
三年後,她如願坐穩皇位,成了寧朝第二位有名有姓的女帝。
我等來的,卻是寧朝數百萬大軍直壓晟朝,如摧枯拉朽一般蠶食著晟朝的城池。
沈霽月騎在馬上,倚身靠著身後的少年將軍蔣玉檀。
二人耳鬢廝磨的樣子讓我恍惚。
那分明是我與她最恩愛的那一年都不曾有過的。
「當初,你們大晟宮中拜高踩低,讓朕為質時受得多少恥辱,你為了強娶朕在身邊,故意藏了朕和檀郎的書信。還害他身染疫病,不得不離朕而去,今時今日是你們罪有應得。」
沈霽月的話讓我無比苦澀的內心泛起一絲慘笑。
想當初,是她青梅竹馬的蔣玉檀不願陪她困居敵國,執意隨寧朝大軍一道離她而去。
我遠遠的見了她神情落寞,一時惻隱之心。
隻得派人哄著她說蔣玉檀患了天花才不得不走。
再後來,孤身一人沒了庇護的沈霽月為了奪回被宮人搶走的母族信物大冬天跳進了冰湖裏。
勉強爬出湖水後,也無人問津。
一個人穿著濕衣昏死在宮道,又是我偶然經過時救起了她,尋了太醫救治。
為了讓她能有所庇護。
我還特地請旨將她送到了我那位吃齋念佛數十年,最是和藹可親的太奶奶宮中。
從那之後,她便不顧一切的改口喚我“阿玄。”
沒日沒夜的拉著我的衣擺,要我陪她聽琴,舞劍,看星星。
她說,她再也不要蔣玉檀了。
她在大晟為質的這幾年,她不斷的向我靠近,汲取著我身上的溫暖。
我也竭盡所能的給她我所能給予的一切。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相愛的。
到頭來,我付出的所有,都比不上蔣玉檀輕描淡寫的一句解釋。
「嗬,好個罪有應得。」我強撐著手邊死去親兵留下的斷戟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冷眼挑眉看著馬背上的二人:「沈霽月,蔣玉檀,今日我便讓你們知道誰才是罪有應得之人!」
言罷,我正準備從沾滿鮮血的袖袍中掏出懷中最後一枚焰火彈向馬背上的男女拋去。
焰火飛射而出的白磷足夠讓我和他們同歸於盡。
2.
千鈞一發之際。
我那個一個時辰前本該被送出宮外的曾祖母不知為何會跌跌撞撞的跑到這裏,口裏慈愛的喊著:「小月兒,小月兒,你終於回來了。」
曾祖母數十年前也曾經是寧朝貢女,所以一直對與她遭遇相同的沈霽月疼入骨髓,數年的朝夕相處,讓她早已將這個孩子視如己出。
三年前,沈霽月假死之後,這位老婦人便如同被人摘了心肝一樣精神恍惚。
霎時的變故讓我手中的焰火彈從手中滑脫,連引信都沒來得及點燃。
我本想衝過去將人護住,卻被滿地森然聳立的箭矢絆得摔到了屍僵手中握著的斷劍上,短暫的失神讓我徹底失去了拉住她的機會,隻能趴在地上高喊:「太奶奶別過去!她不是小月兒!」
年過八旬的曾祖母散著發髻,鞋也丟了一隻,沒了日常的龍頭拐杖,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卻依舊堅定的向著沈霽月的方向靠近
沈霽月鳳眸微眯,摟著蔣玉檀的胳膊仿佛在看著一個滑稽不堪的小醜。
「太奶奶的小乖乖,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呀,快下來,讓太奶奶好好抱抱,好好親親。」
風燭殘年的老婦人顫顫巍巍的伸雙手去抓沈霽月的馬韁,再次見到失而複得的寶貝她混濁的老眼恍然瞪得通亮:「小月兒,他們都說你死了,可太奶奶不信,太奶奶知道小月兒一定會回來的。」
說著,她急急的在裏懷中翻找,捧出了一包不知藏了多久的粽子糖,獻寶似的朝沈霽月遞了過去:「小月兒,來,吃糖。」
那一刹那。
我寄望於在沈霽月眼中看見一絲動容。
因為在許多年前這個老人曾經無數次將她護在懷中哄著。
就算在她衰老得連自己是什麼人都不記得了的時候,她心心念念的也是她愛吃糖的小月兒。
“噗嗤”一聲。
是利刃楔入肉體的悶響。
還沒有來得及從地上爬起的我便看見了蔣玉檀手中的長槍將馬下的曾祖母捅了個對穿。
玉珠似的粽子糖當即散落一地,落在腥臭的血液裏。
與我血脈相連的曾祖母仰麵倒地,到死時臉上都掛著慈愛的笑意。
「真是晦氣,一個叛國婦人,也好意思同陛下攀親?」蔣玉檀收回長槍,譏諷的笑道。
沈霽月一眼也沒有去看倒在地上的曾祖母。
她冷漠的抹了把自己臉上的血珠,瞥向我說:「顧玄衣,事到如今你是自裁,還是朕來幫你一把?」
我坐在地上,恍如未聞一般的抖開了那張我曾經珍藏的血字婚書吹亮原本準備點燃焰火彈的火折,將那塊滿是字跡的絹帕燒了個一幹二淨。
燒掉了我們曾經山盟海誓,生死相隨的曾經。
今生今世,我與沈霽月不死不休。
灰燼燃盡,我拚盡全力將燃亮的火折拋向了滾在一旁的焰火彈上。
“嗖嗖”兩聲。
寧朝軍中的弓箭手射滅了我最後的希望。
我隨手抓了條斷裂的木椽,拖著殘腿猶如一隻發狂的野獸般朝沈霽月衝了過去。
迎接我的,是沈霽月高揚的鐵蹄還有蔣玉檀蟒蛇似的纏人索命的馬鞭。
3.
不記數目的鞭打堪比淩遲。
我被兩人如同鬥獸似的戲耍了一場。
大約是這場遊戲取悅了兩人,他們不想讓我死得太痛快了。
再醒來時,遍體鱗傷的我已經被鎖進了掛滿倒刺的囚車裏。
和所有大晟朝的降臣一起,走在通往寧朝的官道上。
沈霽月行軍的速度很快,囚車一路上顛簸不止。
我滿身的傷口雖然被粗略的做了包紮,可稍有不慎依舊會被柵欄上隨處可見的倒刺紮進肉裏。
我隻能猶如一條犬畜般蜷縮在囚車的一角,任由冬日的冷風透過囚車四麵鏤空的柵欄不斷吹打在我的身上。
這讓我哪怕累到極致也根本無法入睡。
在長時間被迫保持清醒的煎熬之下,我幾次三番想靠咬舌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用餘光看著逐漸遠離的故土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尋死。
國仇未報,家恨未雪。
我要活下去。
哪怕像畜牲一樣苟且偷生。
4.
一路無言。
十五日後抵達大寧國都。
再次見到沈霽月時,我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從以往的溫潤睿智,變成了沉默木訥,不知反抗。
沈霽月執政三年,鐵腕之下滿朝欽佩。
她並不會因為我一時的改變便對我放鬆警惕。
我入都城第一日。
她便要我從城門之外捧著大晟朝的傳國玉璽,三步一叩的步入皇城。
每叩首一次,皆要高聲大喊一句:「罪奴願降。」
我不顧身後降將及戰俘的阻攔,一路捧著大晟朝的玉璽三步一叩的步入大寧皇城。
一路上,沿途百姓歡呼雀躍的同時還不忘對著我指摘唾罵。
臭雞蛋,爛菜葉,甚至是隔了夜的泔水。
有什麼算什麼,都朝我的身上招呼。
我掛著沉重的手銬腳鐐,喊得聲聲泣血,走得步履維艱。
寒風驟起,天邊雪花緩緩飄落。
我額前磕破的傷口,在逐漸積雪的路麵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的紅痕。
一叩,一磕,一起。
我的目光忽然被什麼吸引,跪在了路中原地。這導致我身後跟隨的隊伍皆驟然一頓,蔣玉檀沒好氣的踹我一腳。
「該死的亡國賤奴!愣著幹什麼!」
我以頭搶地摔了個趔趄,手中的玉璽摔落一旁。
我掠過地上的那方璽印,徑直從路邊一個小女童手中抓過一把簇新的油紙傘送到了沈霽月手中。
「怎麼又不打傘?淋了雪,若是夜裏頭疼起來,施針時可別哭啊。」
我無神的雙眼在沈霽月身上慢慢聚焦,周遭的景致都在變換。
我和她好似又回到了在大晟東宮中恩愛的曾經。
她早年落入冰湖,寒氣入體。
隻要稍不注意,便會頭痛欲裂。
所以每當雨雪天氣我都會跟在她身旁為她撐傘,而且傘麵永遠向她的方向傾斜。
蔣玉檀那麼愛她,就算事出有因也一樣是拋下了最絕望的她。
她為了昔年的折辱踏平了大晟朝的都城,可是她依舊不可否認。
在她最最絕望的時候,是我救了她,在她病痛纏身的時候,是我無微不至的照顧她。
她做了三年的大寧女帝,蔣玉檀整整三年與她形影不離。
他不可能沒有見過她頭疾發作的樣子。
雖然今日的雪落得突然,整個人群中也就隻有零星幾人撐起了紙傘。
然而在天邊落雪時,蔣玉檀依舊半點也沒有關心她一句的意思。
會在這種時候為她撐傘的仍然是我這個亡國賤奴。
沈霽月是天子,她已經學會怎樣去隱藏自己的情緒了。
我並不知道她是否動容,我隻知道她身邊的蔣玉檀是真的慌了。
就好像他那時急著一槍刺死在沈霽月麵前拿出糖果的太奶奶,他現在也朝我舉起了槍尖。
仿佛生怕沈霽月會回憶起曾經在大晟朝感受到的溫暖。
真可笑。
這就是所謂女帝的白月光。
與虎謀皮者日子果然都並不好過。
「顧玄衣,你竟敢行刺!」
鐵質的槍頭直直的朝我刺來,我緩慢的閉上眼睛,想賭一下自己的結局。
還好,我賭對了。
在我放任自己昏死過去之前,我果然聽到了那句。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