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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他不渡他
九初

第一章

皇上殺了我,卻又到處找像我的人。

我重新凝練肉身後,進宮做了自己的替身。

皇上說我乖順、聽話、又像極了她。

可後來,我執劍刺破了他的胸膛。

皇上驚恐地問我,“你…你…還活著?”

我笑了“我還沒找你報仇,怎麼會死呢?”

直到死,他都不知道,

我是妖魔,死不了的。

1

睡夢中的季元祁緊蹙著眉,口中低喃,

“阿綰…阿綰…別走…”

他像隻受傷的困獸,貪婪地往我懷裏鑽。

“我不走,我不走。”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溫聲細語地寬慰他。

半晌後,他睜開眼。

可看到眼前人是我,他流露出深深的失望,隨即暴怒,

“你不是阿綰!下賤的東西,也敢裝成我的阿綰。”

脖子被他掐得近乎窒息,我噙著淚,祈求地搖頭。

他一把將我甩到床下,身子重重摔到地上。

是的,我不是阿綰。

隻是個和阿綰長得相似的替身。

“皇上,奴婢不敢。”

他居高臨下地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視線掃過我半露的肩膀時,皺眉鄙夷道,

“收起你的勾欄做派,朕的阿綰不會如此卑賤。”

我乖巧順從地扯了扯不小心滑落的裏衣,小聲開口,

“奴婢隻是心疼皇上夜夜夢魘,還求皇上保重龍體。若是…若是…阿綰娘娘在天有靈,定然也會心疼的。”

他猛地頓住,

“你也覺得,阿綰會心疼朕?”

嗬,隻要提及阿綰,就能觸動他。

可是阿綰死了。

宮人們皆說,是皇上親手射殺的。

我強忍著恨意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真切。

他緩和了神色,親自將我扶起。

細密的親吻落在我的額頭,脖頸。

我惡心得就要吐出來,卻迎合地送上櫻唇。

在走之前,他癡迷地摸了摸我的臉,

“你沒有虧負這張和阿綰相似的臉,你和她一樣,都是至純至善的女子。”

純善?

我早就丟了。

在他害死我夫君的時候,我就成了凶惡的妖魔。

我悄無聲息地盯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睛眯成一條縫。

再忍忍,就快了。

隻有溫順馴服的貓兒,才能放鬆人的警惕。

到那時,我會給他致命一擊…

2

“麗妃娘娘,奴婢替你梳妝吧。”

玉珠的聲音讓我回了神,她手腳麻利地替我梳洗。

看到我脖子上那一抹紅痕,她眼中有些不忍,

“皇上對您,未免也太過粗暴了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拿起白粉輕輕地將紅痕掩去,

“我本就是低賤舞娘,沾了阿綰娘娘的光,才能進宮陪在皇上左右。我已經很滿足了,隻要能讓皇上舒服些,就是把我這條賤命搭進去,也值了!”

“唉,若是阿綰娘娘還活著,一定會被皇上寵到天上去。”

我不語。

寵到天上去,真是笑話。

皇上愛的隻有皇權和他自己,阿綰也好,我也好,隻不過是他的占有欲罷了。

誰人不知,阿綰早有婚配,是個大將軍。

可皇上卻非要強人所難,那可憐的阿綰,是和將軍抱在一起,被皇上萬箭穿心的。

“娘娘,您還真是對皇上,情根深種。蒼天不負苦心人,皇上定能有所觸動的…”

是啊,蒼天不負苦心人。

皇上…

我將眼裏的恨意偷偷藏起來,

隻要小心謀算,皇上,定能被我弄死的。

不光是皇上,我要整個大祁,都為我夫君陪葬!

玉珠抹了把淚,將我從凳子上扶起,

“不說這些傷心事,您不是最愛看梨花了嗎?走吧,咱們去院中賞花。”

她牽著我踏出房門,抬眼望去,

院中的梨樹上,白茫茫的梨花開得正好。

3

其實從前,我是討厭梨花的。

剛到未央宮那天,看到這棵梨樹,我忍不住皺了眉。

季元祁問我,

“這梨樹可有什麼問題?”

“我不喜歡梨花,梨花太白了,看著像是雪,讓人心生冷意。”

季元祁大喜過望,一把將我抱住,眼中泛光,

“像。真的太像了。阿綰也說過,這梨花看著冰冷。”

“真不理解,梨花這樣美好無瑕的花兒,你們怎會不喜歡。”

他當然理解不了。

因為他從不知道,邊疆的苦寒。

那裏凜冬的風如刀,肆意割人的臉。

我們對著雪白的大地,望眼欲穿。

日夜祈盼著這無瑕的路麵上,能碾過兩排令人振奮的車轍。

夫君對戰士們說,

“糧食會送來的,禦寒衣物也會送來。”

可放眼望去,前方除了一片令人絕望的白色,什麼都沒有。

我見過那樣的疾苦,阿綰見過那樣的疾苦。

所以我們害怕那盛大的,讓人膽寒的白。

我走到樹前,撿起一朵落花,看著出神。

玉珠見我望花傷情,怯懦開口,

“娘娘,您可不能再傷心了,小心容顏蒼老了。”

我是傷心。

為我的夫君傷心。

他被萬箭穿心的時候,鮮血融化了皚皚白雪,地上被燙出鮮紅的大洞。

我們終於看到了白以外的顏色,可卻叫人更加絕望。

明明出征之前,他就什麼都知道的。

他的手在我臉上細細輕撫,是憂思,又像訣別,

“娘子,若是這次有命回來,我就卸甲歸田,帶你玩遍大好山河。”

可夫君這樣驍勇,怎麼會死在戰場上呢?

我們都知道,皇上忌憚了他。

此次遠征,不一定是敵襲,更像是…皇上精心設計的圈套。

“不能不去嗎…就算是…為了我。”

他搖頭,在我額前輕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真有敵國來犯呢?”

他的愛廣泛而宏大,我留不住他。

後來,他真的死了。

可卻沒能如願死在敵人的刀槍下,而是被他效忠一生的帝王,親手射殺。

何其悲哀,何其荒謬。

我恨地渾身顫抖,那朵梨花被我緊緊握在手心。

夫君,你怎麼就這麼傻呢…

4

我抱了一壇醉千年,在院中席地而坐。

一大口烈酒下肚,心中的恨意燒得更猛烈了。

“娘娘,您又在白日飲酒。”

玉珠神色擔憂,一把將酒壇子藏到身後,心疼地扶起我,

“您何苦要為了皇上,借酒消愁。這酒傷身,喝多了可不好。”

我對皇上情根深種這件事,她已經深信不疑。

皇上就是這時候來的。

他將那壇酒狠狠地摔到地上,

“賤人!是誰許你喝這千年醉的?”

“為什麼?為什麼!?宮中多的是瓊漿玉液。為什麼,非要喝這最低劣的醉千年?”

“我看就是成心跟朕過不去,別以為頂著一張阿綰的臉,就是你的免死金牌,再犯錯,朕一樣會殺了你。”

季元祁發了好一通莫名的火,院中的酒水,落花,還有碎瓷片,寂寥地攤了一地。

也是,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又怎麼看得上,這一個銅板就能買到一壇的劣質酒。

可我愛喝,阿綰,也愛喝。

隻有他不知道,這醉千年呀,是世上頂好的東西。

邊疆下鵝毛大雪的時候,駐紮在那兒的戰士,就是靠著這酒,捱過了一個又一個刺骨的寒夜。

那時的雪下得很大,像極了這隨風散落的梨花。

破敗又漏風的營帳中,夫君和我緊緊依偎,我們用彼此的體溫抵抗著呼嘯的風,

“娘子,喝了這醉千年,就不冷了。”

不知是因他灼熱的眼睛,還是因那一口烈酒,我隻覺身體裏湧進陣陣暖流。

我想要多飲幾口,他卻奪了酒杯,

“這可是出了名的烈酒,即便是男子喝多也要不省人事,醉生夢死。”

“娘子聽話,切莫貪杯。”

他朝我紅撲撲的臉上捏了一把,哄著我入睡,

“待打了勝仗,我就帶你回皇都。那裏的房子好,一點都不冷。”

可如今,我住上了皇都最華貴的房子,而他…

後來我便喜歡上這些梨花,隻要看著它們,我就能牢牢地記住多年前捱過的那些日子。

雖然苦楚,卻也是幸福的。

曾經盼著趕快流逝的歲月,倒成了我磋磨深宮時,喉頭的一抹甜。

季元祁不會懂,我們為何喝酒,也不懂梨花。

5

玉珠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哽咽,

“求皇上,可憐可憐我家娘娘吧。”

“她這樣愛您,甚至為了您,連命都要舍去,您怎可因她多飲了一口酒,就這樣大動幹戈?”

季元祁怔了怔,

“她何時為了朕,連命都願舍了?”

“您不在的時候,娘娘總是說感激阿綰娘娘,沾了她的光才能陪在您跟前兒,她說,隻要您能高興,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舍了奴婢這條賤命,隻要您能高興,奴婢都願意。”

我接過玉珠的話,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他的眼中有驚喜,有動容,還有落寞,

“愛妃,你,唉。這醉千年品質下乘,喝多了不好。”

季元祁的動容,在我意料之中。

因為那阿綰,也是個為愛英勇赴死的女子。

他為了占有,逼死她愛人,而她,是因殉情而死。

所以,我說願為了皇上甘願赴死,他又怎麼能不被感動?

沾染上烈酒的微醺,季元祁將我橫抱到房中,顛鸞倒鳳,一片旖旎。

“你當真,願意為了朕,去死嗎?”

“能為您而死,是奴婢的福分。”

“懷薑…”

耳畔廝磨,這是他第一次呼喊我的名字。

這個生性多疑的帝王,他信了。

我唇角不自覺勾起冷笑。

既如此,我鋪天蓋地的報複,就要開始了。

6

那日過後,季元祁對我的寵愛更盛。

他親手糊了個燕形風箏,興衝衝地找來。

“阿綰從前最愛放風箏,想來你也一樣。你瞧,這風箏做得可好?”

我夫君,從前也給我糊過這樣的風箏。

那時我們在草場中,恣意地奔跑。

他說過,往後年年春天,都要帶我放風箏的。

憶起往昔,我有些懨懨,放風箏的時候,也提不起精神。

季元祁牽著我的手,想要帶我跑起來,

“懷薑,今日怎麼不高興嗎?”

我看著天上燕子形狀的風箏,明明想飛遠,卻被一根細細的絲線拽著,忽然就生出些悲涼。

我心煩意亂地抽出他的手,一屁股坐下。

他來了火氣,將天上的風箏粗暴地拽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懷薑,我勸你乖順些,你知道惹怒我的下場,像這風箏一樣。”

那風箏扭曲破敗地癱在泥土中,沒了一點兒生氣。

風箏沒錯,錯的是季元祁這個瘋子。

“皇上!您整日將奴婢當成阿綰娘娘的影子,奴婢自無怨言。”

“可您真的了解她嗎?您口中的她,恣意活潑,隨性灑脫。為何,您就不願順了她的意?為何,您一定要照著您的想象,去強求她?”

這是我第一次抗議,季元祁正欲發怒。

我趕在他發怒前,搶著開口,

“因為愛您,我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她,了解她。皇上,若是她在天有靈,她要的一定不是做個傀儡,而是要做個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的人!”

“我想,您一定也不是愛上了一個木偶,您愛的,不就是她的那份兒生動嗎?”

他怔怔地看著我,良久後,將我攬入懷中,

“懷薑,為何你,如此懂她?你們這樣相似,就連和朕爭辯的樣子,都如出一轍。”

“朕都聽你的,懷薑,不要離開朕好嗎?”

他的反應在我預料之中,我死死地捏著手心,不敢流露一點恨意。

我不光懂阿綰,我還更懂眼前,這個虛偽病態的帝王。

因為,我才不是什麼懷薑。

我就是那個死去的阿綰!

我的夫君,就是那個聲名赫赫的大將軍,江馳野。

我們本就是一個人,爭辯的樣子當然相似。

唯一的一次爭辯,是那日萬箭穿心時吧。

那時我們等不到支援,等不到食物,也等不到禦寒的冬衣。

等來的,卻是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帶人來圍剿。

他叫我過去,跟他回宮享福。

我都已經答應了,我隻求他放了我的阿野。

可他卻不為所動。

皇權還是戰勝了他的人性和情義,他終於還是下令放了箭。

我和阿野倒下了,他的友情,還有那病態的愛情,在那一刻都死了。

可我不是人啊,我本就是阿野求佛路上,救下的一隻貓妖。

我有九條命,區區一次萬箭穿心,我是死不了的。

季元祁當然不知道。

因為阿野良善,為了我不被絞殺,暗中隱瞞了。

7

季元祁在我身上,看到了更多的阿綰。

他日夜將我帶著身邊,看眼珠子似的。

我不必再自稱奴婢,也不必再尊稱他皇上。

和阿綰一樣,我叫他阿祁。

我嘟著嘴輕哼一聲,

“阿祁,你是我一個人的夫君。我不想後宮中,有這樣多的女人一起同我分享。”

他言辭閃爍,猶猶豫豫。

我和他冷戰,背著身子不理他。

這是我第一次試探,他本是要動怒的,

可我說,“若是阿綰,她定然要生氣的。”

他便軟了性子,抱著我作出承諾。

第二日,整個後宮都空了,獨留下我。

位分低微的那些被鴆酒賜死,位分高些的,送去寺廟剃發為尼。

這裏頭的女子,都是前朝那些酒囊飯袋的女兒。

他們是害死我夫君的幫凶,而我的報複,才是剛剛開始。

前朝有了不滿的聲音,無數折子送上來,怒斥季元祁魔怔了。

他又接連斬殺了不少出頭鳥,這才在血腥中將此事鎮壓下來。

季元祁說,他離阿綰,似乎更近了。

我冷笑。他的行為,引起眾怒。

次數多了,民心會漸漸散的,皇位,也會保不住的…

他從未靠近過阿綰,倒是離死期,更近了。

8

我提議開辦一場祭祀,用來安撫群臣。

季元祁大為讚同,很快就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

祭祀大典上,我和季元祁牽著手,緩緩地踏上祭台。

我不是皇後,本不該上台的。

可朝臣的反對有什麼用?

季元祁說,“阿綰從前慈悲善良,最喜拜佛,也最是虔誠。”

祭台上,有皇家先祖,有曆代將軍,有慈悲的大肚佛陀。

這大肚佛陀,和我胸口那塊玉佛如出一轍。

玉佛是夫君曾經求的,他發的宏願,是豐年盛世,天下太平。

可我的夫君啊,戎馬一生,卻不其中。

他是叛逃的逆賊,大祁對他隻有討伐,沒有供奉。

所以,我想問問,我的夫君悲憫眾生,普渡天下,究竟為何,佛陀卻唯獨不願渡他?

也罷!既然佛不渡他,

那就由我這個妖魔,為他討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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