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殺了我,卻又到處找像我的人。
我重新凝練肉身後,進宮做了自己的替身。
皇上說我乖順、聽話、又像極了她。
可後來,我執劍刺破了他的胸膛。
皇上驚恐地問我,“你…你…還活著?”
我笑了“我還沒找你報仇,怎麼會死呢?”
直到死,他都不知道,
我是妖魔,死不了的。
1
睡夢中的季元祁緊蹙著眉,口中低喃,
“阿綰…阿綰…別走…”
他像隻受傷的困獸,貪婪地往我懷裏鑽。
“我不走,我不走。”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溫聲細語地寬慰他。
半晌後,他睜開眼。
可看到眼前人是我,他流露出深深的失望,隨即暴怒,
“你不是阿綰!下賤的東西,也敢裝成我的阿綰。”
脖子被他掐得近乎窒息,我噙著淚,祈求地搖頭。
他一把將我甩到床下,身子重重摔到地上。
是的,我不是阿綰。
隻是個和阿綰長得相似的替身。
“皇上,奴婢不敢。”
他居高臨下地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視線掃過我半露的肩膀時,皺眉鄙夷道,
“收起你的勾欄做派,朕的阿綰不會如此卑賤。”
我乖巧順從地扯了扯不小心滑落的裏衣,小聲開口,
“奴婢隻是心疼皇上夜夜夢魘,還求皇上保重龍體。若是…若是…阿綰娘娘在天有靈,定然也會心疼的。”
他猛地頓住,
“你也覺得,阿綰會心疼朕?”
嗬,隻要提及阿綰,就能觸動他。
可是阿綰死了。
宮人們皆說,是皇上親手射殺的。
我強忍著恨意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真切。
他緩和了神色,親自將我扶起。
細密的親吻落在我的額頭,脖頸。
我惡心得就要吐出來,卻迎合地送上櫻唇。
在走之前,他癡迷地摸了摸我的臉,
“你沒有虧負這張和阿綰相似的臉,你和她一樣,都是至純至善的女子。”
純善?
我早就丟了。
在他害死我夫君的時候,我就成了凶惡的妖魔。
我悄無聲息地盯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睛眯成一條縫。
再忍忍,就快了。
隻有溫順馴服的貓兒,才能放鬆人的警惕。
到那時,我會給他致命一擊…
2
“麗妃娘娘,奴婢替你梳妝吧。”
玉珠的聲音讓我回了神,她手腳麻利地替我梳洗。
看到我脖子上那一抹紅痕,她眼中有些不忍,
“皇上對您,未免也太過粗暴了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拿起白粉輕輕地將紅痕掩去,
“我本就是低賤舞娘,沾了阿綰娘娘的光,才能進宮陪在皇上左右。我已經很滿足了,隻要能讓皇上舒服些,就是把我這條賤命搭進去,也值了!”
“唉,若是阿綰娘娘還活著,一定會被皇上寵到天上去。”
我不語。
寵到天上去,真是笑話。
皇上愛的隻有皇權和他自己,阿綰也好,我也好,隻不過是他的占有欲罷了。
誰人不知,阿綰早有婚配,是個大將軍。
可皇上卻非要強人所難,那可憐的阿綰,是和將軍抱在一起,被皇上萬箭穿心的。
“娘娘,您還真是對皇上,情根深種。蒼天不負苦心人,皇上定能有所觸動的…”
是啊,蒼天不負苦心人。
皇上…
我將眼裏的恨意偷偷藏起來,
隻要小心謀算,皇上,定能被我弄死的。
不光是皇上,我要整個大祁,都為我夫君陪葬!
玉珠抹了把淚,將我從凳子上扶起,
“不說這些傷心事,您不是最愛看梨花了嗎?走吧,咱們去院中賞花。”
她牽著我踏出房門,抬眼望去,
院中的梨樹上,白茫茫的梨花開得正好。
3
其實從前,我是討厭梨花的。
剛到未央宮那天,看到這棵梨樹,我忍不住皺了眉。
季元祁問我,
“這梨樹可有什麼問題?”
“我不喜歡梨花,梨花太白了,看著像是雪,讓人心生冷意。”
季元祁大喜過望,一把將我抱住,眼中泛光,
“像。真的太像了。阿綰也說過,這梨花看著冰冷。”
“真不理解,梨花這樣美好無瑕的花兒,你們怎會不喜歡。”
他當然理解不了。
因為他從不知道,邊疆的苦寒。
那裏凜冬的風如刀,肆意割人的臉。
我們對著雪白的大地,望眼欲穿。
日夜祈盼著這無瑕的路麵上,能碾過兩排令人振奮的車轍。
夫君對戰士們說,
“糧食會送來的,禦寒衣物也會送來。”
可放眼望去,前方除了一片令人絕望的白色,什麼都沒有。
我見過那樣的疾苦,阿綰見過那樣的疾苦。
所以我們害怕那盛大的,讓人膽寒的白。
我走到樹前,撿起一朵落花,看著出神。
玉珠見我望花傷情,怯懦開口,
“娘娘,您可不能再傷心了,小心容顏蒼老了。”
我是傷心。
為我的夫君傷心。
他被萬箭穿心的時候,鮮血融化了皚皚白雪,地上被燙出鮮紅的大洞。
我們終於看到了白以外的顏色,可卻叫人更加絕望。
明明出征之前,他就什麼都知道的。
他的手在我臉上細細輕撫,是憂思,又像訣別,
“娘子,若是這次有命回來,我就卸甲歸田,帶你玩遍大好山河。”
可夫君這樣驍勇,怎麼會死在戰場上呢?
我們都知道,皇上忌憚了他。
此次遠征,不一定是敵襲,更像是…皇上精心設計的圈套。
“不能不去嗎…就算是…為了我。”
他搖頭,在我額前輕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真有敵國來犯呢?”
他的愛廣泛而宏大,我留不住他。
後來,他真的死了。
可卻沒能如願死在敵人的刀槍下,而是被他效忠一生的帝王,親手射殺。
何其悲哀,何其荒謬。
我恨地渾身顫抖,那朵梨花被我緊緊握在手心。
夫君,你怎麼就這麼傻呢…
4
我抱了一壇醉千年,在院中席地而坐。
一大口烈酒下肚,心中的恨意燒得更猛烈了。
“娘娘,您又在白日飲酒。”
玉珠神色擔憂,一把將酒壇子藏到身後,心疼地扶起我,
“您何苦要為了皇上,借酒消愁。這酒傷身,喝多了可不好。”
我對皇上情根深種這件事,她已經深信不疑。
皇上就是這時候來的。
他將那壇酒狠狠地摔到地上,
“賤人!是誰許你喝這千年醉的?”
“為什麼?為什麼!?宮中多的是瓊漿玉液。為什麼,非要喝這最低劣的醉千年?”
“我看就是成心跟朕過不去,別以為頂著一張阿綰的臉,就是你的免死金牌,再犯錯,朕一樣會殺了你。”
季元祁發了好一通莫名的火,院中的酒水,落花,還有碎瓷片,寂寥地攤了一地。
也是,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又怎麼看得上,這一個銅板就能買到一壇的劣質酒。
可我愛喝,阿綰,也愛喝。
隻有他不知道,這醉千年呀,是世上頂好的東西。
邊疆下鵝毛大雪的時候,駐紮在那兒的戰士,就是靠著這酒,捱過了一個又一個刺骨的寒夜。
那時的雪下得很大,像極了這隨風散落的梨花。
破敗又漏風的營帳中,夫君和我緊緊依偎,我們用彼此的體溫抵抗著呼嘯的風,
“娘子,喝了這醉千年,就不冷了。”
不知是因他灼熱的眼睛,還是因那一口烈酒,我隻覺身體裏湧進陣陣暖流。
我想要多飲幾口,他卻奪了酒杯,
“這可是出了名的烈酒,即便是男子喝多也要不省人事,醉生夢死。”
“娘子聽話,切莫貪杯。”
他朝我紅撲撲的臉上捏了一把,哄著我入睡,
“待打了勝仗,我就帶你回皇都。那裏的房子好,一點都不冷。”
可如今,我住上了皇都最華貴的房子,而他…
後來我便喜歡上這些梨花,隻要看著它們,我就能牢牢地記住多年前捱過的那些日子。
雖然苦楚,卻也是幸福的。
曾經盼著趕快流逝的歲月,倒成了我磋磨深宮時,喉頭的一抹甜。
季元祁不會懂,我們為何喝酒,也不懂梨花。
5
玉珠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哽咽,
“求皇上,可憐可憐我家娘娘吧。”
“她這樣愛您,甚至為了您,連命都要舍去,您怎可因她多飲了一口酒,就這樣大動幹戈?”
季元祁怔了怔,
“她何時為了朕,連命都願舍了?”
“您不在的時候,娘娘總是說感激阿綰娘娘,沾了她的光才能陪在您跟前兒,她說,隻要您能高興,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舍了奴婢這條賤命,隻要您能高興,奴婢都願意。”
我接過玉珠的話,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他的眼中有驚喜,有動容,還有落寞,
“愛妃,你,唉。這醉千年品質下乘,喝多了不好。”
季元祁的動容,在我意料之中。
因為那阿綰,也是個為愛英勇赴死的女子。
他為了占有,逼死她愛人,而她,是因殉情而死。
所以,我說願為了皇上甘願赴死,他又怎麼能不被感動?
沾染上烈酒的微醺,季元祁將我橫抱到房中,顛鸞倒鳳,一片旖旎。
“你當真,願意為了朕,去死嗎?”
“能為您而死,是奴婢的福分。”
“懷薑…”
耳畔廝磨,這是他第一次呼喊我的名字。
這個生性多疑的帝王,他信了。
我唇角不自覺勾起冷笑。
既如此,我鋪天蓋地的報複,就要開始了。
6
那日過後,季元祁對我的寵愛更盛。
他親手糊了個燕形風箏,興衝衝地找來。
“阿綰從前最愛放風箏,想來你也一樣。你瞧,這風箏做得可好?”
我夫君,從前也給我糊過這樣的風箏。
那時我們在草場中,恣意地奔跑。
他說過,往後年年春天,都要帶我放風箏的。
憶起往昔,我有些懨懨,放風箏的時候,也提不起精神。
季元祁牽著我的手,想要帶我跑起來,
“懷薑,今日怎麼不高興嗎?”
我看著天上燕子形狀的風箏,明明想飛遠,卻被一根細細的絲線拽著,忽然就生出些悲涼。
我心煩意亂地抽出他的手,一屁股坐下。
他來了火氣,將天上的風箏粗暴地拽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懷薑,我勸你乖順些,你知道惹怒我的下場,像這風箏一樣。”
那風箏扭曲破敗地癱在泥土中,沒了一點兒生氣。
風箏沒錯,錯的是季元祁這個瘋子。
“皇上!您整日將奴婢當成阿綰娘娘的影子,奴婢自無怨言。”
“可您真的了解她嗎?您口中的她,恣意活潑,隨性灑脫。為何,您就不願順了她的意?為何,您一定要照著您的想象,去強求她?”
這是我第一次抗議,季元祁正欲發怒。
我趕在他發怒前,搶著開口,
“因為愛您,我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她,了解她。皇上,若是她在天有靈,她要的一定不是做個傀儡,而是要做個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的人!”
“我想,您一定也不是愛上了一個木偶,您愛的,不就是她的那份兒生動嗎?”
他怔怔地看著我,良久後,將我攬入懷中,
“懷薑,為何你,如此懂她?你們這樣相似,就連和朕爭辯的樣子,都如出一轍。”
“朕都聽你的,懷薑,不要離開朕好嗎?”
他的反應在我預料之中,我死死地捏著手心,不敢流露一點恨意。
我不光懂阿綰,我還更懂眼前,這個虛偽病態的帝王。
因為,我才不是什麼懷薑。
我就是那個死去的阿綰!
我的夫君,就是那個聲名赫赫的大將軍,江馳野。
我們本就是一個人,爭辯的樣子當然相似。
唯一的一次爭辯,是那日萬箭穿心時吧。
那時我們等不到支援,等不到食物,也等不到禦寒的冬衣。
等來的,卻是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帶人來圍剿。
他叫我過去,跟他回宮享福。
我都已經答應了,我隻求他放了我的阿野。
可他卻不為所動。
皇權還是戰勝了他的人性和情義,他終於還是下令放了箭。
我和阿野倒下了,他的友情,還有那病態的愛情,在那一刻都死了。
可我不是人啊,我本就是阿野求佛路上,救下的一隻貓妖。
我有九條命,區區一次萬箭穿心,我是死不了的。
季元祁當然不知道。
因為阿野良善,為了我不被絞殺,暗中隱瞞了。
7
季元祁在我身上,看到了更多的阿綰。
他日夜將我帶著身邊,看眼珠子似的。
我不必再自稱奴婢,也不必再尊稱他皇上。
和阿綰一樣,我叫他阿祁。
我嘟著嘴輕哼一聲,
“阿祁,你是我一個人的夫君。我不想後宮中,有這樣多的女人一起同我分享。”
他言辭閃爍,猶猶豫豫。
我和他冷戰,背著身子不理他。
這是我第一次試探,他本是要動怒的,
可我說,“若是阿綰,她定然要生氣的。”
他便軟了性子,抱著我作出承諾。
第二日,整個後宮都空了,獨留下我。
位分低微的那些被鴆酒賜死,位分高些的,送去寺廟剃發為尼。
這裏頭的女子,都是前朝那些酒囊飯袋的女兒。
他們是害死我夫君的幫凶,而我的報複,才是剛剛開始。
前朝有了不滿的聲音,無數折子送上來,怒斥季元祁魔怔了。
他又接連斬殺了不少出頭鳥,這才在血腥中將此事鎮壓下來。
季元祁說,他離阿綰,似乎更近了。
我冷笑。他的行為,引起眾怒。
次數多了,民心會漸漸散的,皇位,也會保不住的…
他從未靠近過阿綰,倒是離死期,更近了。
8
我提議開辦一場祭祀,用來安撫群臣。
季元祁大為讚同,很快就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
祭祀大典上,我和季元祁牽著手,緩緩地踏上祭台。
我不是皇後,本不該上台的。
可朝臣的反對有什麼用?
季元祁說,“阿綰從前慈悲善良,最喜拜佛,也最是虔誠。”
祭台上,有皇家先祖,有曆代將軍,有慈悲的大肚佛陀。
這大肚佛陀,和我胸口那塊玉佛如出一轍。
玉佛是夫君曾經求的,他發的宏願,是豐年盛世,天下太平。
可我的夫君啊,戎馬一生,卻不其中。
他是叛逃的逆賊,大祁對他隻有討伐,沒有供奉。
所以,我想問問,我的夫君悲憫眾生,普渡天下,究竟為何,佛陀卻唯獨不願渡他?
也罷!既然佛不渡他,
那就由我這個妖魔,為他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