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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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宅在蒙自縣城南,董元正生前家財萬貫,整座宅邸共一進四院。四個院落之間,以"六合同春"和"走馬串角樓"連貫成為一個整體。家中木雕、石刻價值不菲,照壁中央的大理石山水畫更是盡顯氣派。
此時辰時剛過,以往這時候下人丫鬟們都已掃灑忙碌起來,可眼下整座董宅卻靜悄悄的,哪怕是前來開門的小廝臉上都掛著小心,生怕一個不慎遭到叱責。
董老爺才下葬不久,一大早竟有人來報信說大少爺被殺了,人頭就砍下來放在老爺墳前。大少奶奶受了驚嚇,不願相信這是真的,打發了管家去一探虛實,可這會連警察都上門了,不由人人噤若寒蟬。
範亦凡等人才進到院裏,一行數人就聞訊而來。為首的婦人被丫鬟婆子攙扶著,正是董思齊的正妻錢氏錢潤雨。旁邊身穿長袍馬褂,四方臉龐的中年人則是大小姐董思涵的丈夫趙錦達。
老管家上前兩步,眼眶通紅,顫聲道:“姑爺,大少奶奶……少爺他……他……”
錢潤雨兩眼一黑,撫著胸口道:“他怎麼了!”
“少爺被賊人給害了!”老管家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講述一番,老淚縱橫道:“眼下大小姐也凶多吉少,這可如何是好!”
趙錦達雖臉色煞白,但瞧著尚有幾分冷靜。自從董老爺子病倒後,家中的生意都是大少爺和這上門姑爺在打理,儼然有了半個家主的威嚴。
在眾人抱頭痛哭,亂作一團時站出來道:“範警探,我夫人或許還活著,能否請巡警隊的兄弟們幫忙找找!另外,凶手可有眉目了?”
“這是自然,我們的人已經回去叫支援了。”範亦凡被吵得頭痛,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說道:“我們來便是想問問,董家近期可曾得罪過誰?”
說罷稍稍側身,不著痕跡地把身後的趙鳴岐露出來。董家人卻根本不認識他,甚至無人注意到這一細節。
悲痛欲絕的大少奶奶聞言倏然激動起來,用尖細的嗓音叫道:“是那個人!一定是被爹趕出去的討債鬼!”
周斯年聽得雲裏霧裏,歎口氣道:“大少奶奶,您把話說清楚。”
“還是我來說吧。”趙錦達讓丫鬟把錢氏攙下去。
原來董元正昔年當鹽運使時,有一名喚張昆誼的部下,此人曾替老爺子擋過罪,坐過牢。就在數天前,張昆誼找來了董家,身無分文的他正是來跟董元正要錢的。可董老爺子並非感恩之人,更厭惡他挾恩圖報,因此隻甩給他幾塊大洋,就著下人把張昆誼給轟了出去。
“姓張的投奔不成反受辱,想必懷恨在心。”老管家適時痛惡道。
“那他人還在城裏嗎?”周斯年問道。
趙錦達搖頭表示不知,這時一個看上去十歲左右的女娃從別院跑過來,身後跟著兩個誠惶誠恐的丫鬟。女娃撲到老管家身上,奶聲奶氣道:“娘怎麼哭了,我爹呢?”
老管家用責怪的目光剜了丫鬟們一眼,方又撫了撫女娃的頭發,溫聲安撫道:“大少爺……他出遠門了,小姐快些回去陪陪大少奶奶,家裏來了客人。”
嚇壞的丫鬟趕緊把抱在懷裏的精致鐵盒拿過來,晃了晃這西洋外來物,連哄帶求道:“小姐,咱們回去吃餅幹好不好?這可是大少爺前些日子才給您買的,往日少奶奶不讓多用,眼下可以多吃幾塊。”
待女娃被抱走,老管家才向範亦凡等人解釋道:“那是我家小姐董幼恩,娃還小,可憐自此沒了爹。”
範亦凡點了點頭,讓董家著人去趟警察局,把張昆誼的畫像描出來,最好再詳細說說此人的相貌,巡警們才好全城通緝。
老管家忙躬身稱是,周斯年卻看出一旁的趙錦達似有話說,二人眼神短暫交彙,周斯年心下了然,說道:“趙先生,我還有幾個關於董夫人的問題要請教,咱們單獨談談?”
“這邊請。”趙錦達帶著周斯年三人進了堂屋,下人端了四杯熱茶進來,又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趙錦達坐在正中央的太師椅上,身後掛著董老爺子的畫像,手邊八仙桌上價值不菲的花瓶乃明代五彩瓷。此時他麵帶難色,眉頭深鎖,良久歎了口氣。
“都道家醜不可外揚,但眼下出了這麼大的災禍,我左思右想有一事不得不說。關於凶手的身份,其實,我還懷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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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錦達這遮遮掩掩的做派,讓周斯年瞬間聯想到了某種可能,挑眉道:“趙先生莫非懷疑是自家人所為?”
“正是!”趙錦達激動地一拍大腿,複又壓低聲音道:“其實,嶽父大人除了董思齊和我夫人外,還有一子。此子名喚董明,乃是家中丫鬟所生,孩子的娘死於難產,當年嶽母不許他入族譜,就留在董宅做家仆養大,嶽母過世後才當了嶽父的貼身小廝。”
“得知大舅哥與我夫人雙雙出事,我便想到了董明。昨日他就不知所蹤,嶽父生前所用的書房裏,又丟了好些個值錢寶貝,這些玩意平日裏都是董明擦拭保管。大舅哥懷疑他是因不曾分得家產心生怨恨,才行竊私逃,但念及到底是董家的種便沒有報案。”
“你懷疑董明殺了他們。”範亦凡喝了口熱茶,砸吧砸吧嘴裏濃香的普洱,暗道董家吃穿用度果然不一般。“既然如此,巡警也會連這人一並尋找。”
周斯年卻想到了案發現場的人腳,問道:“死者還有一名,趙先生心中可有猜測?會不會就是董明?”
“這就不知了,我也不認識一個下人的腳啊!”趙錦達搖頭,字裏行間,顯然沒把董明與董思齊相提並論。
範亦凡道:“那貴夫人昨晚是幾時離家的?有沒有說要去何處?”
趙錦達聞言臉色變了幾變,板著臉似有些惱火,又帶著五分尷尬,良久才言語含糊道:“她啊……大概又去捧那個戲子了吧。夫人慣愛聽戲,雲桂戲院的花旦飛燕正是她的心頭好。”
董思涵已為人婦,卻深夜私會戲子。說得好聽點是嗜戲如命,難聽點就是不守婦道,紅杏出牆給趙錦達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這入贅的女婿顯然管不住妻子,難怪他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他們三個外人得知了董家小姐穢德的秘辛,顯然讓趙錦達臉麵無光,一時之間氣氛有些難堪,周斯年立刻換了個話頭道:“那董大少呢?昨晚可曾見過他?”
誰知趙錦達又歎了口氣道:“昨日我們在鋪子裏算賬到戌時三刻,大舅哥要去尋歡作樂,我因身體不太爽快就先行回了家。”
周斯年不動聲色地與範亦凡對視一眼,心道好家夥,董家兄妹倆都不是安分的主兒。
範亦凡卻是對董大少爺的為人略有耳聞,放下茶杯,點頭道:“如此,我們就先告辭了,待趙先生或家中其他人想到了什麼線索,可以去警察局告知。”
“那便不送了,一切拜托各位。”趙錦達抱了抱拳,臨了又將董明的樣貌打扮細細描述了一番,看上去十分疲憊。董老爺子剛走,大少爺又死於非命,董家大大小小的事就落在了趙錦達肩上。
出了宅邸,範亦凡立刻朝周斯年嗤笑道:“都說董家找了個乘龍快婿,比親少爺還能幹,沒想到趙錦達連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了,日膿包。”
周斯年知道範亦凡也就辦案的時候正經點,私下裏是個嘴上沒個把門的賤皮子,打趣道:“莫挨我煩,有本事你當著人家的麵說,看趙錦達叫不叫人給你打出來。”
“可不敢。”範亦凡嘿嘿一笑,複又朝始終沉默的趙鳴岐道:“小兄弟,你可以走了。”
趙鳴岐玉樹臨風,雖然帶在身邊養眼,辦案卻不方便。況且個頭比他二人還高,往身邊一站範胖子還得仰著頭跟他說話。
周斯年忙道正是,原本他就不覺得趙鳴岐是凶手。對方初來乍到,母子倆又多年不曾在蒙自生活,跟董家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塊,無仇無怨怎會殺人。
至於趙鳴岐,原本是不欲在母親下葬後多生事端才答應跟著二人,在董家的時候也完美地扮演了一根不會說話的柱子。但從早上到現在聽去不少,不覺間就將自己代入了和周斯年二人同樣的身份,眼下十分好奇究竟誰才是殺人凶手。
但既然範亦凡叫他走,趙鳴岐自然不會賴著不動,隻是分別前忍不住道:“我覺得董明不是凶手。”
“哦?何出此言?”範亦凡漫不經心地說。
“他若是真覬覦董家財產,應該在董元正活著的時候動手,沒準老爺子就把這唯一剩下的兒子給認回來了。等人沒了才下手,得不償失。”
“你倒是了解那私生子的想法。”範亦凡嗤笑一聲,搖頭晃腦道:“人心隔肚皮,往往你看著不像凶手的人,心卻最黑。”
這話不知是哪得罪了趙鳴岐,後者瞬間黑了臉,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甩袖而去。
“咋個咯,火色這麼足。”範亦凡翻了個白眼,與周斯年勾肩搭背,拽著他往反方向走。“咱們去會一會那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