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尊下令擇人晉神，我爹舍不得兒子，派我代替我弟前去。

晉神之路凶險，像我這般廢柴，定然有去無回。

我欲逃跑，卻被繼母打傷，鎖了起來。

我弟幸災樂禍。

「能做我的替死鬼，是你的榮幸。」

後來我飛升成神，親自為數罪並罰的我爹一家監刑。

「都別怕，不疼的，因為後麵還有更疼的。」

⒈

天尊閉關千年，出關那日，終於下令。

要在各部族中擇人競升上神，來填補早已戰死的神尊之位。

而我爹作為玨山族長，派選了我去晉神。

得知消息，我跪在他麵前，乞求他三思。

「爹爹，女兒無才無德，怎可參與晉神？」

自古以來，晉神人選大多從是族長嫡長子或族中最強者中誕出。

何曾推選過我這樣法力低微，血統不純的仙子。

「弦兒，長姐如母，為父相信，你定也是不忍心看著你幼弟，經曆此番無妄磨煉的。」

爹說這話時，我那幼弟正站在他身後，居高臨下又得意洋洋地望著我。

無妄…

原來爹也知道，這是無妄磨煉。

上古之後，眾神隕落，仙界降臨。

世間僅剩兩神，便是元始天尊和神尊。

天尊不朽，神尊更迭。

曆來神尊的人選，都是從仙界五部族中各挑出一位英才，投入凡間曆劫。

輪回轉世，嘗盡凡人八苦。

直至魂魄心靈皆淬煉到無堅不摧的地步，方為曆劫成功。

五人曆劫，最先成功者可飛升上神，拜入天尊門下，接任神尊之位。

一旦有人勝出，其餘四人便為曆劫失敗。

失敗者，有人可以提升仙階，有人則會陷入紅塵，還有人，因承受不住劫難灰飛煙滅。

「晉神之路極為坎坷，須是心誌堅定，功法卓越的才俊，方能有幾分勝算。女兒這般才能，不說曆劫成功，便是保住性命，亦是難乎其難。爹爹不舍讓幼弟前去，卻忍心逼女兒送死嗎？」

我抬頭期冀注視著麵前的人，試圖喚出他心底一絲對我的愛憐。

可惜沒有。

他隻是歎了口氣，彎身拍了拍我肩膀。

「乖弦兒，爹知道，你最懂事了。」

從前我便猜到他偏心。

可從未想過，在他心裏，早已不再把我當作他的孩子。

我僅僅是一個，在關鍵時刻，用來保護他真正孩子的，替死鬼。

希望落空，我拉起衣裙，起身就跑。

哪怕亡命天涯，我也不願平白成全了他們一家人。

剛準備施展法術，飛身於空中逃跑，結果迎麵撞上了繼母。

她一掌將我擊落在地。

「弦兒，晉神的名單已經遞上去，你如今逃跑，是要將玨山族和你爹置於何地？」

她帶著滿身香膩跪坐在我身邊啜泣。

毫無新意的招式，在我爹身上卻屢試不爽。

「虞弦！你太讓我失望了，虧我方才還在誇你懂事！」

我爹臉上果真浮現出慍怒。

「子澈，給我把你姐姐鎖到她的臥房，直到兩日後晉神大典。在此之前，沒有我的準許，誰都不可輕易探視虞弦！」

繼母那一掌用盡全力，我痛得幾乎爬不起身，隻得眼睜睜看著虞子澈把我抗起。

他知道我有傷，到了臥房，還刻意將我重重摔到地上。

「虞弦，別再想著逃跑了，你一個一無是處，不受歡迎的廢物，能為我和玨山族人替死，也算是榮譽一份。你正好還可以借此機會，結束自己毫無意義的生命，多麼一舉兩得的美事啊。」

我捂住胸口的鈍痛處，盯著傲然睥睨的那人，如立誓般，逐字逐句道。

「虞子澈，有朝一日，我定會叫你後悔今日所言。」

「後悔？」

他像是聽到什麼謬論，忍不住大笑出聲。

「你不會是在威脅我吧？這可不好，要是讓我爹娘聽到了，會把你扔進獸林喂野畜的。長姐，別怪我沒提醒你，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想想如何才能保住你那條賤命。」

⒉

他們把用來禁錮的結界，全部設在了我臥房周圍。

在晉神大典到來之前，我根本不會有機會走出門外。

我放棄逃跑，吃下幾粒補藥，開始盤腿靜坐，運功調息。

兩日後，爹親自破開結界，將我送到了晉神大典。

玨山族公布推選之人是我時，全場嘩然無聲，驚訝萬分。

畢竟之前從未有女仙參與晉神之事。

更何況，我不但是女仙，還是出了名的無能之輩。

玨山族選我晉神，相當於明擺著要為其他部族陪跑。

另外四個部族接連公布人選，理所當然，皆是仙界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

他們胸有成竹地邁上入凡台，對著台下為他們擔憂的親朋，擺手安慰。

我向台下掃視一圈，隻看到心安理得的我爹一家三口。

我從前自以為的親人，沒有半點憂心。

他們巴不得我快些跳下台去，做個板上釘釘的替死鬼。

大典開啟，墜入凡間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爹。

他眼神冰冷，沒有一絲一毫動容，有的，隻是如釋重負般的安心。

爹有疼愛過我嗎？

這個曾經困惑了我許久的疑問，自今日起，我不會再執著於追尋它的答案了。

我收回視線，閉上了雙眸。

晉神大典之前，我被關在臥房裏，每時每刻都在不斷思考能夠活下去的辦法。

我不甘心，就這樣輕易地順了那些人的意。

直到跳下入凡台的兩個時辰前，我想到了一個有關晉神的傳聞。

幼時，阿娘仙逝，爹很快便娶了繼母做續弦。

自打有了虞子澈，本就不擅長討爹歡心的我，更加不受重視了。

虞子澈稍稍長大後，開始拜師學藝。

我那時才知道，原來修習法術是仙人的頭等大事。

我開始悄悄學習虞子澈師父，教授他的功法。

後來繼母偶然發現，就慫恿虞子澈，將我告到爹的麵前，稱我偷師。

於是，我被爹罰關了三個月的禁閉。

他們不許我跟別人學習，我便開始用其他辦法修煉。

翻看古籍自學，或是四處遊曆，請人傳授。

經年累月的，不但習得了些雜七雜八的稀奇法術。

而且還聽說了不少怪異傳聞。

我記得曾聽人說過，成功晉神的秘訣並不在於法力高超，而是心神穩固，心堅意定。

即便曆劫之人法力低微，也並非完全沒有機會晉神。

若要保持心誌堅定，我不覺費力。

畢竟沒有誰會比我更想活著回來。

可萬一深陷在凡間紅塵中…

我掏出懷中一隻小巧玉瓶，倒出裏麵的金丹。

用法術取一滴自己的心頭血，與之糅合。

然後將它融入我的眉心。

固魂丹和心頭血，可保心間清明。

虞子澈一家人，欺我無依無靠，將我逼入絕境。

但他們忘了，我自小便是不會輕易服輸的人。

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虞弦，定會堂堂正正，回到這九重天。

⒊

五百年後。

皮肉和內臟被惡狗吞吃的撕心之痛還未消散，我便覺此前裹滿泥濘的身體，突然變得輕盈起來。

那些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五感的感知能力也在逐步加強。

緊接著，我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

「新上神已經誕生！速去稟報天帝陛下！」

未出一個時辰，新上神曆劫歸來的消息，就傳遍了九重天。

按照規定，我恢複意識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到元始天尊所在的寶殿。

「來人可是玨山族—虞弦？」

「正是，小神回歸仙界，特來此拜見天尊。」

「無需拘禮，上神請起。」

天尊拿出一枚瑩瑩發光的玉佩，走到我麵前。

「祝賀上神即將接任神尊之位，在此之前，上神還需拜入本尊門下，不知可否願意？」

「自然甘願，能做天尊的親傳弟子，乃小神三生有幸。」

我垂首，鄭重接下玉佩。

天尊他老人家到底是活了幾萬萬年的神，見我一麵便知我平生概況。

他作為師父，做主為我改換了姓名。

我如今隨母姓，更名，赤弦。

雖能改姓，但我的出身卻是抹不掉的。

部族中若能出一位上神，乃是莫大榮光，上至其族長，下至其族人。

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玨山族由我爹帶領，似乎格外喜好仗勢欺人這套把戲。

而今族人們正得勢頭，時常打著我的旗號在外耀武揚威。

想到天尊最是厭惡放肆無忌，我便立刻飛身去了玨山族。

見我出現，在場的族人皆慌忙跪拜於地。

就連我爹和繼母，還有那個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虞子澈，也不得不俯首貼地，齊聲道。

「恭迎赤弦上神！」

「眾仙請起，本神來此，是與族長有事相商，爾等全部退下罷。」

遣散其他族人後，我稍稍揮手，將才起身不久的一家三口摁回跪拜姿態。

「本神未曾許你們起身。」

虞子澈打壓欺負了我幾千年，何時受過這種窩囊氣，頓時按耐不住地怒吼。

「虞弦！你別以為你成了上神就能肆意妄為！我會去查，查你到底在凡間使用了什麼下作手段，竟能以一廢物之身飛升成神，你給我等著，我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⒋

我不動聲色地聽完虞子澈的咒罵，沒做任何回應。

於是空間凝滯，陷入詭異的安靜。

少頃，我爹忽然暴起，反手給了他素日寵愛的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恐懼又惱怒地指著虞子澈鼻子大罵。

「孽子！竟膽敢冒犯上神殿下，還不快快磕頭謝罪，請求殿下寬恕！」

虞子澈捂著被打的臉頰，不可置信地叫喊。

「爹，你居然為了這個賤…」

「啪」，又是一巴掌。

我爹渾身抖得像篩子，按著虞子澈向我低頭認錯。

「老朽教子無方，還請殿下饒恕無知孽子。」

我瞥了眼同樣驚慌發抖的繼母，冷冷出聲。

「無妨，本神近日剛剛晉升神位，若因幾句汙言穢語便懲處了同族中人，免不了落下個行事嚴苛，忘本負義的名聲。不過，此類謬言還是莫要讓他人聽去，否則以令郎資質，在受以下犯上罪名的處罰時，定會被打成肉糜。」

繼母頂著諂媚的笑臉，綿裏藏針地回道。

「殿下所言極是，我夫婦二人回去定好好教訓這孽子，您大人有大量，切莫與我們一家置氣。」

她嘴上說著希望我不要與他們置氣，心裏卻不知有多想激起我的怒火。

可惜，在凡間磋磨了幾百年後，我已不再能夠生出強烈的喜怒哀樂。

七情六欲，於我來說，麻木至極。

神需懂情，卻不可動情。

或許，這便是晉神曆劫的用意。

「本神在跟玨山族長說話，你為何插嘴？」

繼母被我問得愣怔幾瞬，正要回話時，我輕輕揮手，將她和她兒子掀飛出幾裏地去。

神不會動情，但神有喜惡。

我爹驚懼地望著妻兒消失的方向，轉頭想向我發作，卻又生生壓製下來。

我俯視著他，欲將我接下來所說的每個字，都刻在他腦子裏。

「聽著，本神不喜族人恃勢淩人，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以後不要再讓人聽到玨山族的此類傳聞，否則，本神定會到天帝麵前，以管理不善，力不勝任為由，卸掉你世襲的族長一職。」

說完，我便甩袖離去。

⒌

我位至上神，在仙界來去自如。

修煉之餘，會下凡遊曆消除疲倦，有時還會順路去看一看我在凡間的娘親。

曆劫時，我幾乎每世都是孤寡命格，即便雙親兩全，也是緣分極淺。

唯有最後一世，我有了相依為命的娘親，有了承歡膝下的機會。

那是我幾千年裏從未擁有過的時光。

我躺在凡人的屋頂上，遠遠瞧著早已轉世成一個小女娃的娘親，和街邊的幾個孩童一起快樂地唱著童謠。

春風輕柔，讓人舒服得想要小憩。

剛要閉眼，卻感應到了一個熟悉的氣息，正在向我靠近。

那人自屋頂的另一端，緩慢走來。

「虞......小仙，參見赤弦上神。」

我抬眸，坐起身。

「筠英上仙請起，不知上仙尋我有何要事？」

筠英半蹲下身子，盡量與我保持平視。

「此事小仙本不該多嘴，但近來殿下到人間遊曆的日子委實過多，若被有心之人發現，恐怕…」

他欲言又止，我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作為曆劫歸來不久的上神，動不動就回到凡間度日，恐怕會讓人疑心我貪戀紅塵，凡心未淨。

我現下還未能接任神尊一職，若在此時被人借這事由抹黑，倒是得不償失了。

也怪我從前做散仙做慣了，一時還沒能適應，這四處受到桎梏的身份。

「此番是本神考慮不周，多謝上仙提醒，若無他事，本神便先回仙界了。」

「還有一事！」

筠英有些急切地開口。

「晉神大典的前三日，我爹娘哄騙我去親族家中待了一段時間，我那時並不知你…參加了晉神，我若知道，定會…」

「筠英上仙。」

我特意提高音量，出聲打斷他。

「於我而言，前塵往事，過眼雲煙，上仙不必太過掛懷。」

聞言，筠英緊皺眉頭，情難自控般上前一步。

「阿弦…」

我立即閃身到了他背後。

「上仙莫要害我。」

我隔空一點，將筠英整個人定在原地。

「筠英上仙，本神是記你曾多次照拂在凡間曆劫的我，免我少受了些皮肉之苦，才默許你放肆些許，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昔日上仙所贈之物，本神已當給了雲寶閣，上仙若不信，大可去尋。本神已忘卻紅塵，希望上仙莫要再因此糾纏。定身術一炷香後便會自動解除，凡間之事，在此謝過。」

曆劫時，我有好幾次都是從險象環生中逃脫，身上卻隻受了些擦破油皮的輕傷。

當時覺得幸運，以為是菩薩在天保佑。

後來曆劫成功，返回仙界，才察覺是筠英在背後幫我。

神仙不可插手凡人之事，筠英如此，是冒了很大風險。

不管我是否情願，我做凡人時，的確受了他的恩惠。

所以我才允許他胡言亂語片刻。

但我並非像他猜測那般，還念著我們年少時的舊情。

我隻是，不願再承他的情。

今時不同往日，眼下境地，這等事定是早些分辯清楚為好。

⒍

我正式接任神尊之位的那日，虞子澈當著眾仙家的麵，用法器放出了我下界遙望娘親的情形。

「諸位，赤弦上神妄動凡心，六根未淨，德行不堪，根本不配為神！」

看到畫麵中熟悉的屋頂，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我身側的筠英。

眾仙家圍著法器，一邊觀看，一邊小聲嘀咕討論。

「說起來，這可是第一位被人舉發貪戀紅塵的上神。」

「是啊，曆來神尊為免除動情嫌疑，甚至在做上神時就會與從前親友避嫌，何曾有人像赤弦上神這般毫無顧忌，竟下界去探望凡人。」

「聽聞赤弦上神從前是位散仙，自由散漫慣了，擔不起這冰冷無私的上神，也不足為奇。」

我聽著這些冷嘲熱諷的言論，腦海中卻滿是昨日與天尊交談的情景。

「赤弦，為師聽聞，前段時日，你時常下界遊曆，探望凡親？」

「回稟師尊，確有其事。」

「我問你便答，且未做辯白，如此坦蕩，可是自覺無愧於天地？」

我聽著天尊的話，隱隱蹙起眉頭。

「回師尊的話，徒兒探望凡親不假，可徒兒始終遵守天規，隻遠遠看了親人幾眼，並未被任何凡人發現，更未插手凡間秩序，毫無逾矩之處。敢問師尊，徒兒何錯之有？」

「赤弦，需知，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思緒回籠，我環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真正的錯處。

天帝高坐大殿之上，中氣十足地喚我。

「赤弦上神，可有此事？」

「回陛下，赤弦確曾下界遊曆，但赤弦絕非貪戀紅塵。」

「嘴上說說誰不會，你可敢飲淨心露自證清白？」

虞子澈從小無理慣了，又沒見過什麼世麵，大殿之上，竟也傻得敢與天帝插嘴。

天帝雖麵色不悅，但到底遞給我一個眼神，示意我可以繼續為自己辯駁。

「本神自然要飲淨心露，不過仙人可知，誣告上神，是要受冰火鞭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