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一手扶持上位的狼族獸人踏破了皇城的門,放任獸人兵將肆意屠殺無辜百姓。
我被凶殘的獸人推在城牆之上,釵環逶地,如同喪家之犬。
展洵說,“瓊華公主心狠手辣,虐殺獸人無數,以致人獸為敵,不能相安共處。”
又說:“瓊華公主一人死,可換城中萬人活。”
我毫不猶豫,從城牆上一躍而下。
人獸結契,非死不能消。
餘光裏,是展洵飲下摯愛之人的心頭血,解除生死契約,免去他主死獸殉的結局。
再睜眼,我回到了上書死諫,隻為提高獸人身份地位的這天。
展洵伏在我膝上,聲音動容:
“公主大德,展洵為瓊華,寧死萬萬次。”
是嗎?
那你當一世低賤,再無觸碰陽光的機會。
1
金鑾殿上,我怔怔地看著滿朝文武,手裏的奏書捏了又捏。
最終,隻吐出胸腔內的一口濁氣。
我周瓊華,竟然回到了上書死諫隻為提高獸人地位的這一天?
嗬。
獸人一族被其他國家驅逐屠殺,偏到了大齊,我這個長公主失心瘋了般。
不僅與獸人結契,更為了獸人,不惜與朝臣百姓決裂。
前世我以為,為了展洵,為了能與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提高獸人地位這件事,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為他掃清一切阻礙,最終,我卻成了他登上高位後,最先除去的那個人。
現在看來,周瓊華,不過蠢貨。
“皇姐,獸人一族無仁德羞恥之心,你確定要用這三國之主的身份,換獸人一族能出入學堂,與世人百姓無異?”
我抬起頭,看向高位上的年輕天子,與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語氣沉沉,麵帶不耐地看著我。
獸人無德,即便是從小教化,也消不去他們與生俱來的野性與暴戾。
跪在我身側的展洵身形挺拔,盡管是聽到這樣貶低侮辱的話,他依舊麵不改色,隻長長俯身跪在皇帝麵前。
我盯著他看,想從他臉色看出其他的神色,不滿也好,憤恨也罷。
可惜,都沒有。
不愧是有著西北天狼血統的獸人啊,既能忍他人不能忍,也能行他人不能行之事。
察覺到我的視線,展洵微微側目,給了我一個無礙的眼神。
他以為,我在心疼他遭受羞辱。
我看著他,輕笑一聲,抬手撫平發皺的朝服,朝著高位上的天子長長叩首。
“不,陛下,獸人性奸,當世世屈膝於我大齊百姓,終生為奴。”
朝堂上一時靜默,隻有我字字鏗鏘的聲音回蕩。
展洵驀的一抬頭,驟然睜大的眼底寫滿難以置信,平靜如玉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破裂。
我朝他一笑,無聲道,展洵,你完了。
2
冬至前夕,落雪漫天。
我屏退轎攆,沉著一顆心,滿身戾氣大步朝著皇城外走去。
“瓊華,我們謀劃許久,隻為今天,你為何突然舍棄了獸人一族?”
“獸人忠誠,一生隻認一主,你如此反複,日後如何服眾?”
“瓊華!”
我疾步走著,腦海裏一幕幕閃過上一世的種種,渾然聽不清展洵在我耳邊持續不斷的話音。快到宮門口時,他急了,一伸手,拽住了我的長袖。
“啪!”
我甩開他的拉扯,一個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臉上,力道大得我掌心發麻。
那張白皙的臉上迅速漫上一片紅色,指印清晰地浮起。
跟隨的宮人不敢看,烏泱泱跪了一地。
展洵愕然地看向我,眼尾泛紅,旋即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扯近身去,低聲威脅:
“瓊華,你胡鬧也要有個度。”
“你打也打了,氣也出了,現在朝會還沒散,瓊華,回去,我們還有機會。”
獸人身形高大,他輕輕一扯,我被拽著踉蹌了兩步,積雪浸透繡鞋,頗為狼狽。
看看,不過一個出生低賤的獸人,得了主子兩分青眼,竟也敢威脅我這個大齊長公主了!
誰家長公主做成我這窩囊模樣?
我掙脫展洵的控製,後退半步,一腳踹在他膝上:
“低賤的狼人,你這樣和本宮說話,本宮很不喜歡。”
“跪下。”
展洵站著與我對峙,不動不跪,看著我的目光有狐疑,有探究。
似是不解我如今怎會變成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我也不解,上一世到底是撞了什麼鬼,竟為他傾盡全力死而後已,最終落個國破家亡的下場。
我是瘋了麼?
結契之後,統管獸人的有蘇凜,曾告訴我狼人性子暴劣。
但養的時間長了,獸人可以感知主人心意,能護主也能解憂。
可為何,是我被展洵控製心神?
在我的氣勢壓迫之下,展洵一掀大氅,傲然直直跪在了宣和門的城牆底下。
我坐進溫暖豪華的鳳輦,回頭看時,展訊不卑不亢地跪在宮門口。
來往官員無數,卻無一人為他側目。
上一世,我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摔了個粉身碎骨。
如今他跪在這城牆底下,天道輪回,我必要將他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全部收回來。
收回視線,我不再看他。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3
鳳輦沒有回公主府,反而調轉方向,朝著城外疾馳而去。
我踹開有蘇凜的府門時,他正躲在湖心停溫酒賞雪,紅泥小火爐,好不悠閑。
攔路的小獸人支棱著獸耳,見我來勢洶洶,迅速退回角門,一時無人敢攔我。
有蘇凜杯中的酒還未飲下,他看到我,燦然一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我手中鑲嵌著玉石的匕首,橫在了他頸上,利刃泛著寒光,削鐵如泥。
“公主親臨,隻是為了取我性命?”
有蘇凜手中把玩著酒杯,微微一動,刀刃下有血線滲出來。
但他仿佛不知,依舊笑得雲淡風輕。
我扯起一抹笑,直直看他,被我壓在椅子上的人眸色淩淩。
“有蘇先生,我要解契。”
他將手中的玉杯一丟,懶懶的躺在椅子上,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樣,杯子落入湖心,水花四濺。
“解不了。”
“解不了,那你,還有你府中的獸人,就都給本公主陪葬!”
“能為長公主殉葬,是他們的福氣。”
看著他這副無賴的樣子,我心底嗜血的衝動湧上來。
看著他頸側跳動的血管,赤紅著眼舉起匕首狠狠戳下去。
有蘇凜挑眉看著我,輕笑一聲,迅速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電光火石間,匕首哐鏜落地,他捂著脖子無奈地看著我:
“那畜生又怎麼惹到你了?平白讓我遭受這血光之災。”
有蘇凜溫熱的呼吸落在我臉上,讓我渾身激起一層寒栗。
我一偏頭,眼淚猝不及防的就滑落了下來。
有蘇凜麵色一僵,鬆開扣住我的手,順帶將我從桌上扶起:
“行了,多大點事,回頭我去訓他,不值當哭。”
有蘇凜統管獸人,凡是大齊境內的獸人都由他管理。
得知我與展洵結下生死契時,他曾發了好大一通火,差點兒沒把狼族滅了。
可契約已經結成,若展洵身死,我也活不成。
“有蘇凜,我要解契,不是玩笑。展洵他會害死我的。”
有蘇凜拿著張素白錦帕,抹去頸上的鮮血。
聽到我的話,他手中的動作一停,將帕子丟在桌上。
蹲在我身前,收起戲謔的神色仔細打量我。
他的眼眸中倒映出我現在的樣子,一張臉蒼白無血色。
發間的步搖早就歪了,另一隻發釵也不知落去了何處。
雙眼微紅,眸中含淚,看起來無比可憐。
有蘇凜看了我許久,然後伸手將我發間的步搖扶正,歎了口氣:
“生死契,連結生死,瓊華,你要解契,可知要付出什麼代價?”
什麼代價?
難道還有比國破家亡更重的代價嗎?
若可以,我寧死也要將展洵拉下地獄,隻為大齊不再遭受亂世之禍。
可是不行,生死結契,主死獸殉,前世展洵逼著我跳樓身死,我死之後,他依舊活得好好的。
我看著蹲在身前一臉凝重的人,心下嗤笑。
生死契,他能解,我為何不能?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解契。”
“即便是死?”
我仰頭看他,語氣中有我不曾察覺的決絕:“即便是死。”
5
從有蘇凜府中出來,我心底繃著的那根弦慢慢鬆懈下來。
躺在鋪著厚厚毯褥的鳳輦中,丫鬟綠枝捧著有蘇凜給的一屜糕點,輕輕放在櫃子裏。
我看著她的動作,略微皺了皺眉。
綠枝跪坐在我身後,小心地替我拆去發飾,任由如墨的長發披散下來。
見我的視線依舊久久落在那屜糕點之上,綠枝疑惑開口:“殿下,可有不妥?”
我收回心神,衝她搖了搖頭,懶懶道:“扔了。”
有蘇凜掩飾的再好,進化的再好,也掩飾不掉他是獸人的本質。
淺淺的蘇合香讓我精神恍惚,輦車輕晃,我昏昏欲睡。
一閉上眼,就陷入沉沉夢境。
夢裏,我回到了九歲那年,在雲台山上。
身前是懸崖,身後,是無數麵目猙獰的獸人。
我崴了腳,在嬤嬤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狂奔。
可獸人的速度與力量,比我們快得太多了。
看到懸崖那一刻,我知道,完了。
我滿身是傷,最深的那道傷口在前胸,被熊人抓了一掌,呼吸時拉扯般的疼,血流不止。
我幾乎要穩不住身形。
嬤嬤被一箭封喉,臨死之際指著獸人匪隊,滿眼憤恨,控製不住地謔謔出聲。
蛇人絞住我之前,我已經看到了暗處的狼人。
他同樣渾身是傷,躲在一旁的巨石底下,滿目糾結的看著我。
我快死了,強力的絞殺讓我喘不過氣來,蛇人發黃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毒牙慢慢咬破我的皮膚。
獸人不吃人,但他們喜歡虐殺獵物。
瀕死之際,展洵衝了出來,狼人尖利的爪子狠狠抓向蛇人的七寸。
蛇人一鬆,他趁機將我搶下,抱著我從懸崖上躍下。
我活不了的。
雲台山高聳如雲,我心口又受了重傷,蛇人剛剛幾乎要將我的骨頭絞碎。
我讓他將我丟下,沒了我這個累贅,憑獸人的能力,他應該能活。
可眼前的狼人笑了,一對銀白獸耳支棱著,毛茸茸的。
我伸出手去,觸感溫柔。
他說,他救我,可不是為了讓我去死的。
他說,願意與我結生死契,換我活下去。
人獸結契,生死相隨,同享壽命。
風聲嘯嘯耳邊刮過,墜落的速度快得讓我無法思考,他說,他叫......
6
“殿下?”
“殿下?”
是誰?
我猛然驚醒,徑直伸手牢牢掐住眼前人秀美的脖頸。
綠枝陡然放大的臉就在我眼前,麵露痛苦,但依舊擔憂的望著我:“殿下,您又做噩夢了?”
我大喘了一口氣,胸前不斷起伏著,被蛇人絞住的窒息感仿佛從夢境延續到現實,讓我瞬間沉入無邊絕望。
看著眼前熟悉的麵孔,我回過神來,迅速鬆開了掐住她脖頸的手。
“綠枝,我......抱歉。”
“殿下,奴婢明白。”
鳳輦緩緩停在公主府前,夜色沉沉,被冬夜的寒氣一激。
我腦海中的那些記憶瞬間清明,縈繞在心底的怪異之感也愈發清晰。
那時我身邊跟著的暗衛,都去了哪兒?
明明禮佛之前,羽林衛已經清過場巡過山了,可怎還會有獸人潛進來?
又偏偏,讓我被獸人所救,與他歃血結契?
綠枝跟在我身後,見我瞧著高大的府邸不語,試探地問:
“殿下,可要奴婢去傳展洵公子來?”
我臉色不大好看,一個獸人,怎當得公子之稱?
“綠枝,去查八年前我在雲台山遇險一事,記住,暗查。”
“就從當日舍身護我的嬤嬤身上查起。”
綠枝麵上閃過不解,但還是依言點了點頭,拿著我的密令轉身吩咐了下去。
我從鳳輦上下來,還未站穩,就落在一個帶著寒意的懷中。
展洵身上獨有的夢甜香一時將我完全攏住,身體的反應比我想象中還要劇烈。
他身上的大氅落下的瞬間,我就一把推開他,偏向一側控製不住的幹嘔出聲。
太惡心了。
展洵站在雪地裏,神色不明地看著我,獨屬於獸人的暗綠色瞳孔在黑夜中分外的幽暗。
7
展洵緩緩朝我走來,因著在雪地裏跪了一日,行走時步子不穩,看向我的目光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為什麼?”
我就著綠枝的力站直身形,看著眼前這張臉,強壓下心底的戾氣:“因為惡心。”
“展洵,你這顆心,還有你身上的夢甜香,都讓我無比惡心。”
夢甜香,價逾千金,珍貴無比。
楚國小公主楚安寧最愛用的香,前世我墜樓時曾在展洵身上聞道過這味道。
但那時太過混亂,我不敢確定。
現在,確定了,憑他展洵有通天的本事,就那不足萬數的獸人一族,如何能踏破我大齊的國門?
滅齊為楚。
好一個滅齊為楚啊。
我抬起頭,唇角掛上一抹諷刺的笑,昔日是我愚蠢,為他人做了嫁衣,那你展洵呢?
你可知為楚謀他國,猶如抱薪救火。
薪不盡,火不滅啊。
展洵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月色與雪色之間,是他蒼白卻精致的臉。
好半晌,他強扯起一抹笑,聲音晦澀:“你,知道了?”
“是啊,我全都知道了。”我仰頭看著他,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