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夜,時針指向十點。
沿街的商鋪逐漸關起店門,長街沉靜下來,唯有雨聲淅淅瀝瀝。拐角處的那家禮物店仍在營業中,落地玻璃窗映著店內暖融融的燈光,似是這茫茫雨夜中的一座燈塔。
簡星坐在桌前,拉開抽屜,從一個匣子裏珍重地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高大俊朗,眉宇如鋒,穿著風格淩厲的外勤服,雙目卻含著溫柔的笑意。
如果當年他沒有在任務裏失蹤,現在他們應該已經訂婚。但他不聲不響地消失了,整整一百年不見蹤影。
妖怪們都說,禮物店的簡老板心地善良,即便已經從管理協會離職,盤了個店麵過悠閑日子,仍熱心腸地幫助著在人世生存的妖怪。
但隻有簡星自己知道,她來到人世開這家禮物店,是因為照片上的人——
讓妖怪和諧地與人類一起生活,在這個世界與人分享愛意和溫暖,是他從始至終持守的信念。即便沒有可能在人世尋找到他的蹤跡,她也想為他延續這份信念。
上一個來店裏的客人告訴簡星,當年那位執法員失蹤時,是在追查一隻特別的妖怪。這隻妖怪凶殘嗜血,力量強大,擅長隱藏行跡與妖氣,甚至連司法部都無法確定其身份和蹤跡。
簡星握著照片陷入沉思,凶殘嗜血又力量強大的妖怪,可能會是什麼呢……
“簡老板,有客人來了。”阿滿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進店來的是個小姑娘,膚色雪白,五官精致,頭發染成了囂張的酒紅色,和一身朋克風的穿搭倒是相稱。她在店裏東瞧瞧西摸摸,晃悠了好幾圈,終於挑中了一組玫瑰色的酒杯。
她伸手拿起一隻酒杯,端詳了一會兒,忽然拿著酒杯在架子上敲了敲,聲響清脆。
阿滿看得十分緊張,忍不住出聲提醒道,“輕拿輕放哎!”
小姑娘衝著他擺擺手,“我就想試試這杯子結不結實,我買來送人的,那個人脾氣差喜歡摔杯子——”
空氣中傳來“哢嚓”一聲,被她敲過的那個杯子突然出現一道裂紋。下一秒,整隻高腳杯在她手中裂開,散作柔軟的玫瑰花瓣,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小姑娘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我我我就敲了一下!”她神色緊張地望向禮物店的老板。
簡星衝她微微一笑,“需要照價賠償哦。”
小姑娘看向貨架上的標簽,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你們店裏收兼職打工的嗎?”
1
遊樂園燈光炫目,年輕的男女們在彎曲旋繞的軌道上發出快樂的尖叫。
熱鬧的音樂和歡呼聲裏,有兩道黑影悠悠一晃,潛進了某個監控室。
遊樂園裏排隊最長的項目是那座著名的鬼屋,因為關卡精妙,演員敬業,吸引了許多遊客慕名而來。
在鬼屋裏,每個關卡的工作人員都化妝到位,扮演的惡鬼和妖怪活靈活現,偶爾還會混進去兩個“特別出演”的嘉賓——
下一組進來的遊客似乎是一群高中學生,女孩們被偶爾彈出的道具嚇得大喊,男孩們嬉皮笑臉地嘲笑著,卻又英勇地站到女同學身前。
蟄伏在暗處的小黛默默倒數著:3、2、1……
隨著她的手勢揮下,對麵的妖怪朋友率先跳了出來,伸著長長的舌頭,追得一群人四散而逃。小黛也從空中懸掛下身子,露出蒼白的臉和尖銳的牙,一雙猩紅的大眼睛和對麵的人目光相接。
“嗷~”她故意發出嚇人的嘶吼,那個女孩嚇得六神無主,一轉身撲進身邊的男孩懷裏。男孩僵硬地拍了拍懷裏的女孩,隻是微微皺了眉。他看見對麵那隻“鬼”臉上的表情從恐怖轉為疑惑,最後還衝他豎起了大拇指。
“嘿嘿,膽子很大嘛。”那隻“鬼”陰陽怪氣地留下一句話,輕飄飄地繞過了他們。
本著種族與身俱來的優勢,小黛在黑夜裏依然視野清晰,所以她能在幽暗的環境裏暢通無阻地移動著,伺機嚇唬下一個膽小的人類。
在那些神色緊張的人類裏,小黛注意到有個奇怪的遊客,鬼鬼祟祟地貼近了前麵的人群。那個男人趁著黑,朝著麵前女孩的裙子悄悄伸出了手——
女孩驚慌失措的喊聲被淹沒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裏,那個男人嫻熟地擠進人群,裝模作樣地喊著“別推我啊”,臉上卻分明帶著興奮又扭曲的笑容。
小黛看得清清楚楚,一雙猩紅的眼睛微眯,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就在她正要衝上去的時候,有人忽然拽得她一個趔趄。
“時間到了,再玩下去監控室的人該醒了。”
“你等會兒,讓我先教訓個人!”小黛氣勢洶洶地擼起袖子。
“大哥你別玩了!被發現我們就慘了,要揍人不急於一時!”阿佘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把這位怪力少女從鬼屋裏拽出來。
阿佘筋疲力盡地癱在遊樂園的長椅上,虛弱地遞出一瓶汽水,“大哥,幫我開開。”
小黛瞥他一眼,接過汽水冷哼一聲,“你怎麼這麼弱雞,水都開不了。”
阿佘衝天翻了個白眼,“我哪能和你比,你們吸血鬼一個個都是怪力大佬。下次咱們換個項目玩吧,老去鬼屋挺危險……”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旁邊的小黛噌地站了起來。
“大哥,你又去哪啊!”
“打架!”小黛拋下兩個擲地有聲的字,背影瀟灑。
她口中的打架,其實是單方麵的毆打。
黃昏餘暉下的小巷裏,有人被揍得鼻青臉腫,雙臂脫臼,躺在地上連聲哀嚎。穿著長靴的少女一腳踩在了他的臉上。
“你給我聽著,那個鬼屋是我罩的。以後再做這種事,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小黛凶神惡煞,甚至囂張地露出了獠牙。
隻不過她的囂張維持了還不到十秒,就被人原地提了起來。
“哪個不要命的敢動老子!”她氣呼呼地轉過頭去,對上一張比她還要凶神惡煞的臉。
“我可以解釋。”小黛努力使聲線平穩,“爸,你先把我放下來。”
2
熟悉的玫瑰莊園,熟悉的長桌和酒杯,熟悉的人臉上陰沉得風雨欲來。
小黛坐在餐桌旁,一口氣喝完了三杯冰鎮番茄汁。
對麵的人把酒杯“砰”的一聲砸在桌上,酒杯霎時四分五裂,“你還要解釋什麼?偷獸醫的麻醉劑,放倒人類,還混進人群那麼密集的地方!”
“告訴你多少次,要低調一點,你倒好,屢教不改。上次你闖禍,我花了多少力氣才讓協會放過你,全家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都什麼年代了?那麼多的妖怪和人類一起生活,我怎麼就不能混進人群玩。”小黛牙尖嘴利反駁。
“你那是玩嗎?你根本不能像其他妖怪一樣控製自己,脾氣一上來就什麼都暴露了,好幾次在人類麵前泄露身份,還逃課打架!你知道吸血鬼學院一年學費多少錢嗎?”
吸血鬼夫人眉目間帶著淩厲,平素裏優雅的聲線蕩然無存,“還有,你頭發上染的什麼東西,醜死了,快去洗掉!”
小黛也來了脾氣,“我不要。你們憑什麼要求我像你們一樣?你們憑什麼替我決定要怎麼生活!”
老吸血鬼站在餐桌的另一邊,怒不可遏地嗬斥道,“你再這個樣子,就給我滾出去。以後你是死是活還是被關進百妖監獄,我都不管你了!”
她終於憤怒地露出獠牙,一甩手摔碎了杯子。
“滾就滾,我不會再回來!”
黑色的長靴踩過一地細碎晶亮的碎片,小黛走得大步流星,頭也不回。
人世的圓月比自家莊園裏的要清冷上幾分,晚風拂起她酒紅色的頭發,發根處像是被月光洗出了淡淡的金色。
她從小被教導要優雅,要低調,要在吸血鬼學院修習,要把淡金色的長發細細盤好,遠離人群,藏好身份。可她天生桀驁,從來不願做個乖巧優雅的女孩。
父母總覺得人類還是百年前的樣子,將他們詆毀為吸食人血的怪物,一旦發現他們的真實身份,就會把他們綁上十字架,點燃火堆。
可小黛眼裏的人類不是這樣的——人類總會有各種新奇的點子去創造快樂,比如演唱會,比如過山車,比如故意扮作各種各樣的妖怪一起打鬧。
她愛極了這個絢爛又充滿活力的世界,也厭倦父母對她的桎梏和盲目期待。
要如何活著,應由她自己選擇。
小黛在一座小城市租了套房子,白天跳傘蹦極玩滑板,晚上喝酒蹦迪,活脫脫是個自由自在的小波西米亞。但她偶爾舉起酒杯時,會在恍惚間以為那是加了冰塊的番茄汁。
3
又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一個夜晚,小黛晃晃悠悠走到家門口,在包裏掏了半天也沒掏出鑰匙,索性挨著門滑下身子,腦袋一歪睡了過去。
小黛睡得昏沉,隱約感覺到有人在輕拍她的肩膀,衝著她喊:“孩子,醒醒啊,快起來。”
她費勁地睜開眼睛,有個約莫五十多歲的人類女人正一臉擔心地望著她。
“哎喲,你怎麼睡這啊?”
“啊?我好像把鑰匙丟了……”小黛目光呆滯地盯著自己的包。
女人皺起了眉,“那你家裏人呢?”
“我爸媽在外地工作呢。”小黛隨口胡扯到。
對麵的人類女人焦急地念叨起來,“唉,你這樣睡在地上,第二天要感冒的。要不你來阿姨家休息一晚上,明早再找開鎖的人來。”
等小黛清醒些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對門鄰居家的沙發上,身上還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
那個女人說,她叫艾嵐,喊她艾阿姨就行。艾嵐給她倒了杯溫水,又轉身去了廚房,不知在忙碌些什麼。
小黛的身體對酒精的代謝速度遠超過人類,休息了一會兒,她的腦袋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昏沉。她環顧四周,整套房子打理得幹淨簡潔;沙發對麵的房間敞開著門,布置得似乎格外溫馨。
一碗冒著熱氣的解酒湯被放在她麵前,還加了她最喜歡的番茄。
“孩子,給你煮了解酒湯,喝了能舒服一些。晚上你就睡我女兒的房間吧,雖然她好久沒回來了,但我平時經常收拾,被套都是幹淨的。”
艾嵐笑吟吟地望著她,眉眼都是溫柔,不像那位不苟言笑的吸血鬼夫人,總是畫著上挑的眉毛,眼神和話語一樣嚴厲。
小黛的酒早就醒了,但她還是捧起那碗解酒湯,一口氣喝了幹淨,末了還不舍地舔舔碗底。
“謝謝艾阿姨。”她咧開一個純真的笑容,仿佛真的是個十幾歲的人類女孩。
艾嵐像個長輩一樣叮囑到,“以後別這樣喝酒了,多傷身子呀,你媽媽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心疼的。”
“我女兒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有一天說去同學聚會,結果喝得大醉回來,吐了一個晚上,哎呀,我看著也難受得不得了。你要是碰上了什麼難過的事情,就來找阿姨說說啊。”
她的目光太過溫柔,小黛沒好意思說自己隻是貪玩,隻是捧著碗乖順地點了點頭。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類的媽媽說話是這樣溫聲細語,善解人意,沒有指責她喝得大醉不像樣,也沒有嚴厲的訓斥,反倒關心起她的情緒。
弄丟了鑰匙對小黛來說並不算問題,她一腳就能把門踹開,但那碗溫熱的番茄解酒湯讓她忍不住想留下來。
晚上,她睡在艾嵐女兒的房間裏。
被子應該是在太陽底下剛曬過的,帶著暖烘烘的氣息;飄窗邊的玩偶被艾嵐擺得整整齊齊,一隻隻排著隊,動作一致地望向窗外。
整個房間的桌子,衣櫃、書架被擦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像是隨時會有人住進來一樣。
小黛抱著被子,放鬆地陷進一片柔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