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安十七年，那個曾經被我折辱五年的少年率領千軍萬馬攻破京城。

貼身丫鬟勸我趕快逃命，可我卻坐在永信宮看了一夜的雪。

黎明破曉時分，看著渾身沾著鮮血的顧允晏。

我笑著端起麵前的鳩酒一飲而盡。

[顧辭晏，我欠你的......我用命來還。]

我死後，那個口口聲聲要屠盡謝氏皇族的少年帝王卻一夜白了頭。

1.

京都難得一遇的大雪，我坐在永信宮的梅樹下，桌案上溫著一壺酒。

京城四處響起戰火，刀劍相交聲，皇宮上上下下亂成一團。

宮娥慌慌張張從宮外闖進來，嘴裏不斷叫嚷著快逃。

采薇慘白著一張臉看著我。

我仰頭看著梅枝上的積雪，終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我的梳妝台裏有些許積蓄，你帶著初桃從東南門那裏逃走吧。]

采薇和初桃是我貼身丫鬟，從小便隨我入宮。

初桃紅著眼眶，拉著我的手：[公主，趁叛軍還沒攻入宮內，我們一起逃吧。]

我淡淡的歎了一口氣，拉起她的手淡笑道：[我如果逃了，這宮內怕就真的就成血海屍山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遠方，些許惆悵些許無奈。

[我欠他的就讓我自己來還吧。]

看著采薇和初桃離去的背影，我從衣袖裏掏出一包藥末。

曾經的永信宮，如今的修羅場。

我淡定的坐在梅樹下，看著顧允晏提著劍一步一步走過來。

他身姿挺拔，麵如寒霜，沾著鮮血的劍更添了一抹肅殺，他勾了勾唇角，笑得陰沉曖昧。

[公主殿下還真是雲淡風輕，好雅致。]

我眉眼彎彎，輕輕接住空中落下的花瓣。

聽著他陰陽怪氣的譏諷，端起酒杯朝他遙遙一拘後一飲而盡。

火辣辣的酒順著嗓子浸到五臟六腑，又苦又澀。

顧允晏大概是真的恨透了我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麵前的桌案被一腳踢翻。

顧允晏用劍挑起我的下巴，語氣森森寒如冰。

[景安，你欠我的，你要怎麼還？]

2.

景安，謝景安，封號永安公主。

我母妃是最受寵的貴妃，我生為女兒，對太子之位沒有半分威脅。

皇後雖與我母妃不睦，但整個後宮對我一直都寵愛有加。

十五歲時，宮裏來了一位世子，明麵上是伴太子陪讀，實著囚禁為質。

靖王府野心日益膨脹，父皇對此頭痛不已，對靖王送來的這個世子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

宮裏是最會看臉色行事的地方。

顧允晏被送來沒多久就被趕到了冷宮居住，下人對他毫不放心上。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學堂上。

父皇疼我，允許我跟各位兄長一起學習。

太傅還沒來，太子謝景淮百無聊賴的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

[早就聽聞，渝州多出美人，如今看來還果真如此。]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著顧允晏。

顧允晏的母親是渝州城裏的一名歌姬，因美貌被靖王看上納入府中，可惜生下顧允晏就一命嗚呼。

顧允晏遺傳了他母親的美貌，少年還未抽條，身姿瘦削，帶著一股子雌雄莫辨的美。

顧允晏跪在謝景淮麵前，雙手死死握成拳。

見他無反應，周圍打量的目光越發放肆。

一名膽大的世家子弟，一臉猥瑣的將手放在顧允晏的肩上輕輕揉了兩下。

我站起來，一個硯台砸在他臉上，墨水濺了一地。

那個人站起來嫌棄的擦拭著臉上的墨水，不悅的看著我：[謝景安，你抽什麼風。]

彼時年少，最不缺的就是勇氣，我站在比我高一個頭的趙錦麵前毫不怯氣。

場麵頓時變得很尷尬，趙錦是趙將軍的獨子，姑母貴為後宮貴妃，與我母妃平起平坐，礙於我是個女孩子，他並不怕得罪我。

3.

就在我僵不下去之際，謝景淮站了起來踢了一腳趙錦，隨手擦掉濺在臉上的墨滴。

[什麼東西，敢以下犯上，還不趕快向永安公主道歉。]

趙錦看了一眼謝景淮，皺了皺眉但還是低聲下氣的跟我道了歉。

謝景淮從我身邊走過時淡淡看了我一眼，很淺的笑了一下。

天真愚昧的我還不明白這個笑意味著什麼。

直到三日後，我在永信宮的宮道上見到了被打了個半死的顧允晏。

顧允晏是被人特意扔在我必經之路上的。

看著渾身是血的他，我被嚇得生了一場病。

母妃看著臉色慘白的我，輕輕挽起我的手：[景安，宮裏的事盤根複雜，母妃知道你心軟，但在這深宮裏你的好意隻會成為他催命的刀。]

正如母妃所言，我對他的一絲善意讓他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深夜我實在心裏過意不去，悄悄換了一身宮女的衣裳，怕人認出又戴著麵紗前去冷宮看他。

冷宮裏照看他的嬤嬤早不知跑哪去逍遙。

我將藥膏偷偷放在他的枕下，看著他傷痕累累的臉，自責彌漫心頭。

正當我要起身離開時，一隻瘦削的手抓住了我的衣袖。

顧允晏被打傷了一隻眼，另一隻腫脹成一條縫，皸裂的唇輕輕抽氣問道：[你，你是誰？]

我正要開口，可又想到是自己害他落到這種地步，他自尊心強必不願接受我的幫助。

4.

我抬起手向他比劃起了手語。

[我是永信宮的一個小宮女。]

他皺了皺眉，冷聲道：[是永安公主讓你來的？]

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量加大，看著他眼裏的淩厲，我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他微微垂下眼，鬆開了我的衣袖：[可以幫我倒杯水嗎？]

我忙到桌上倒水，看著杯子裏渾濁的水，我皺了皺眉。

他端起有缺口的杯子將裏麵的水一飲而盡。

[謝謝你，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看著天邊泛起的魚白，我朝他揮了揮手，快步離開。

回到永信宮換衣服時才發現自己的玉佩不知掉到了何處。

我立馬叫初桃去幫冷宮周圍幫我找，可初桃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幾日後在學堂上我心虛的看著跪在太子周邊的顧允晏，看他毫無異常，懸著的心才堪堪放下。

待散學時，趙錦幾個紈絝子弟將顧允晏圍在中間。

謝景淮悠閑的喝了一口茶，淡淡的瞥了我一眼。

[景安還不走嗎？來，給你看個有意思的。]

我看著他們叫顧允晏跪在地上，四肢伏地，像條狗一樣在地上爬。

我看著他飽受屈辱的眼神，下意識的想要逃避，可還沒等我站起來，謝景淮就壓著我的肩讓我坐下。

[來，顧允晏，爬過來。]

5.

顧允晏死死咬著牙，額頭上飽滿青筋，剛結痂的手指又變得血肉模糊。

看著他泛紅的眼眶，我第一次氣到渾身發抖。

理智崩斷的我站起來狠狠給了謝景淮一巴掌。

所有人瞠目結舌的看著我。

謝景淮抬手摸了摸微紅的臉頰，神情淡漠的頂了頂腮，笑道。

[生氣了？哦，對不起，我忘了你最是心軟。]

我自幼與謝景淮就不大熟。

他是中宮嫡出，母妃當年懷我時，最不期待我活著降世的就是他們母子，自到我呱呱落地的那一秒，皇後那邊才放下心。

母妃為了保全我平安成長，喝下絕孕的藥，終身不能再生育，皇後才把對永信宮的戒備轉移他處。

我一直對這個哥哥都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我顫顫往後退了一步，第一次朝所有人低頭。

[那日是我莽撞，我向你道歉。]

我轉身向趙錦低頭認錯，謝景淮拂了拂衣袖，冷哼了一聲。

[景安，我要的不是道歉。]

看著謝景淮深邃的眼睛，我知道，他要我加入他們，他要我成為他們。

他抬腳一腳將顧允晏踹進旁邊的湖裏。

湖水雖淺，可顧允晏還是嗆了幾口湖水。

他掙紮的爬上岸又被踹了下去。

我看著謝景淮，他也看著我，我知道如果我不出手的話，他不會讓顧允晏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的。

他是太子，虐殺了一個不受寵的世子，父皇不會怪他的。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顧允晏拚盡全力爬上來時，又被踹下湖的最後一腳是我踢的。

這場鬧劇終於以我落下了帷幕。

6.

深夜，我佯裝成宮女，抱著棉被偷偷去看他。

他蜷縮在枯草堆上，渾身高燒，我將棉被蓋在他身上，他依舊瑟瑟發抖，嘴裏不斷念叨著他母親。

我心軟如泥，隔著棉被，抱著他瘦削的脊背。

在這深宮裏做好人比做惡人難多了。

謝景淮他們不再欺辱他了，因為這項任務落在了我的頭上。

謝景淮總是會悠閑的提著串葡萄，看著我如何欺辱顧允晏。

我會讓他頂著烈日跪在永信宮門前，然後夜裏在偷偷去給他送藥。

日子久了，他對謝景淮他們的恨全部轉移到了我身上。

顧允晏恨上了那個囂張跋扈的永安公主，卻愛上了深夜陪他左右的啞巴宮女小憐。

寒冬臘月的冷宮四麵通風，我仔細為顧允晏上藥。

今天我讓他赤腳幫我找遺落的金釵，他的腳被凍得皸裂不堪。

昏黃的燈光下，他看著我情不自禁的伸手來摘我的麵紗，嚇得我急忙往後退了一步。

他落寞的收回手，不解的看著我。

[為什麼不給我看看你長什麼樣子。]

我比劃到：[我長得很醜，怕嚇到你。]

他收回手，杵著下巴笑著看著我。

[這世上隻有心醜之人才是真正醜陋之人，像永安公主，就算貌若天仙，在我眼裏依舊是醜陋不堪之人。]

我垂下眼眸，為自己辯解到。

[身在這深宮，大多數人都身不由己，或許公主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呢。]

他細細琢磨著這幾個字，嗤笑道：[難言之隱，她貴為公主，能有什麼難言之隱。]

燭光搖曳，他雙眼無比的落寞。

[其實，我一開始很感激她，我覺得她與這深宮其他人不同，可，可後來是我看走眼了。]

7.

心臟像被人不斷拽緊，我張了張口，可麵具戴久了就真的摘不下來。

戴上麵紗的是啞巴宮女小憐，不是永安公主景安。

我落寞的朝他比劃到：[明天，靖王進京，你可以回家了。]

他握住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睛盛著一潭情深。

[等我出宮後，一定會帶著你一起走的。]

我雖知這不過是妄念，可還是心存僥幸的點了點頭。

靖王進京，就是奔著顧允晏來的。

靖王的大兒子被父皇委派北上出兵，可惜堂堂一代戰神卻失足落馬，在戰場上被踐踏成一潭肉泥。

謝景淮擔任監軍回來後被禁足三個月，也隻被禁足三個月。

關於靖王大世子之死民間偶有流言，但都被鎮壓下去。

我看著風輕雲淡的謝景淮，知道能穩坐東宮之位的絕非泛泛之輩。

靖王府的子嗣稀薄，如今已無可用之人，靖王這才想到入宮為質的顧允晏。

宴會上，顧允晏被宮人梳洗打扮了一番，絲毫看不出飽受虐待的摸樣。

看著宴會上的你來我往的虛情假意，我聲稱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在永信宮門前，我遇見了顧允晏。

他筆直的站在宮門前，看著我的眼睛裏充滿了厭惡。

我淡淡的笑道：[恭喜你，從明日起便脫離苦海。]

他一直都厭惡我這副虛情假意的麵孔，此時卻強忍著厭惡，低聲道。

[公主這些年待我百般折磨，如今我向公主討一個人作為補償不過分吧。]

心撲通落了一拍，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緊。

我麵上依舊一副淡漠：[世子要誰？]

他朝我微微一拜：[我想要帶走永信宮的一個啞巴宮女，她叫小憐。]

[她一階宮女，長相醜陋，世子要去作何？]

顧允晏微微皺著眉，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嘴角帶著一絲溫柔。

[哪怕她在別人眼裏世上最醜陋的人，她在我心裏依舊是最美好的人，還望公主成全。]

我看著他微微彎下的腰，過了良久才道：[你明日來帶她走吧。]

8.

我飛奔回宮，心裏忐忑不安。

我想求母妃，想求父皇，讓我跟他走吧，萬一他對我的愛大於恨呢，他一定會明白這些年我的苦衷的。

我回到宮殿，母妃還沒回來，卻看見一個不速之客。

謝景淮坐在軟榻上隨意的看著一本書。

見我進來，淡淡的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這麼慌張，母後找貴妃有事，還沒回來呢。]

我收起心裏的欣喜，朝他恭恭敬敬的一拜。

他放下書，踱步到我的麵前，看著我。

[很開心吧，明日顧允晏就可以走了，就可以逃出這個牢籠了。]

我低下頭，低聲道。

[景安愚昧，不知兄長何意。]

謝景淮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著我。

[你當真以為這些年，你的偽裝很好嗎？]

他從衣袖裏掏出一塊玉佩，刹那間我整個人如墜冰窟。

[這件事傳出去，丟的是整個皇家的臉麵。]

他看著我慘白的臉，淡淡的笑了笑。

[我的傻妹妹呀，你該不會真的天真到，你以為隻要你跟他坦白一切，他就會放下這些年的芥蒂帶你走吧？]

[這些年親手將他尊嚴按在地上摩擦的人是你，折斷他傲骨的人也是你。]

[你以為單憑你悄悄做的這些，就可以抹去你的所作所為？]

謝景淮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顧允晏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他將玉佩塞到我的手裏，溫涼的像一顆死了的心。

[靖王意圖謀反，顧允晏回靖王府隻有死路一條，我勸你最好不要參與進來，不為你自己想，也該為你母妃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