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最愛在我跟前炫耀的玩伴死了,我眼睜睜看著阿娘像殺豬一樣宰了她。
但阿娘並不是殺人凶手,因為她本來就是天界在人間挑選的屠夫。
神明喝膩了瓊漿玉液,將我們凡人當作他們圈養的豬玀,時不時換換口味。
可我們凡人敬仰神明,也可以屠戮神明!
1
神明開放昆侖丘的那天,漫天紅霞,我身上的麻衣染了那紅光,竟也如粉色的煙羅錦一樣華麗。
阿娘為花花的衣冠塚添上了最後一捧土後,看著遠方喃喃。
「神明真的可以被你屠戮嗎?你不過是一個凡人!」
「為什麼不可以呢?」
我反問阿娘。
看著眼前密密麻麻小小的衣冠塚,這裏葬著總與我不對付的花花、與我沆瀣一氣氣爹娘的果果、愛吃糖糕的梨兒,還有總沉默寡言的春生、自小將我當做尾巴,走到哪兒就將我帶到哪兒的阿姐......
他們都是阿娘親自帶去天界、親手宰殺為神明做羹湯的材料。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得了神明的青睞,去了天上享受做神仙的好日子。
除了阿娘和我,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這裏。
他們沒有親人祭奠看望,沒有墳頭墓碑以示人生無常。
我如若不屠神,這裏,還要埋葬更多我的玩伴。即使有阿娘護著,有朝一日,我想,我終究也不能幸免。
「橫豎都是死,為什麼要死的那麼窩囊呢?」
我伸出手,任由霞光染紅我的手指。
「神明神力無邊,隨意揮手,就能顛覆人間。你不過普通凡人,怎能成功?」
「可我們已經成功走出了第一步,不是嗎?」
看著昏迷在旁的那條弱弱的、小小的銀環蛇,我捉起她,將蛇身擺弄在花花的衣冠塚前,給她磕了三個頭。
此刻,雪神的一縷神識正住在這條銀環蛇的軀體裏。
銀環蛇雖然全身已經凍僵,昏迷不醒,但暫且就當做她祭拜過花花了。
不日後,我會讓她以命來悔過。
阿娘說,神明食我們這些的血肉做成的羹湯時,無一不流露出滿足又悲憫的神情。
不知道,我屠戮他們時,他們看到自己的鮮血,會不會也滿足又悲憫?
我把玩著手裏的銀環蛇。
我原本是想忍著對蛇那冰冰涼又滑膩膩觸感的恐懼,蹂躪一番銀環蛇來著,可看著她一副隨時要死的樣子,最終還是扯開了我的衣物,將她揣進了我的懷裏。
凡間盛傳過「農夫與蛇」的故事,這不,雪神很好地又將這故事生動地演繹了一遍。
她醒過來的第一瞬,就伸出了她的毒牙,將毒液注進了我的心頭。
「放肆,小小人類,竟敢赤身裸體玷汙我?」
雖然隻是一縷神識,銀環並不擁有雪神全部的記憶和本事,可雪神的高高在上,她還是繼承了十成十的。
如若不是我的赤身裸體暖化了她的身體,她哪裏還有機會同我說話?
可我一點兒也不驚訝她的恩將仇報,反而是抓著她會開口說話一頓猛誇。
「天哪,你你你......竟會說人話?你難道是神仙嗎?我竟然救了一條神仙蛇!」
蝕心的痛讓我疼得呲牙咧嘴,我卻還是為救了一個神仙喜不自勝,連連對著她磕了四個頭。
我沒有見過世麵、對著神仙頂禮膜拜的模樣,到底取悅了銀環。她當即收我做了昆侖丘的私淑弟子,抱著她一同上昆侖。
2
昆侖丘下的百花村是個得神明眷顧的福地兒,村子裏所有的村民,整日風吹日曬的勞作,個個卻是細皮嫩肉的模樣。
這裏每年還都有普通的凡人得到神明的青睞,獲得上天成仙的機會。
我阿娘就是帶凡人上天去的人。
阿娘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熱心腸、能幹人,她不僅能帶人上天去,還是天界的屠夫和廚娘。
三年以前,她就帶了我阿姐去成仙。
今年,估摸著又到了帶人上天的時節,我正百無聊賴地盯著一個螞蟻洞數螞蟻時,院門外傳來不討喜的聲音。
「杏兒,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娘這次要帶我去天界!」
花花一把推開了我家的籬笆門,一臉炫耀。
「我就說你不是你娘親生的吧?你阿姐都去天界多少年了,她陸陸續續又帶那麼多人去了天界,獨獨不帶你。」
「啊,你怎麼這麼可憐啊。」
「可不是麼?吃了十三年白麵饃饃,沒割過一捆麥子,我可是比不過整日都在田間地頭跑,末了連麩皮都不能吃個肚飽的你!」
提起阿姐,提起天界,我不由地覺得阿娘偏心。
但每次阿娘去天界一去就是大半年,我早已養成了牙尖嘴利的性子。所以,花花來找我炫耀,自然討不到什麼好。最後,我甚至還哄騙她,讓她帶我一起去天界開開眼。
她同意了。
我沒想到,就是因為這次意外,我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百花村從來都不是人人豔羨的福地,它和人間的豬圈沒什麼兩樣。我們百花村裏的人,都是天界圈養起來的“豬”。
我阿姐、花花,她們能去天界也並不是被幸運之神眷顧,她們是被我阿娘當作豬仔,宰殺在了天界的廚房裏。
我阿娘宰花花時,我正躲在她帶花花上天的筐子裏。
我親眼看到阿娘給花花灌酒,然後將昏睡的花花倒掛,刷洗、放血、拆骨、起皮,然後做出了一桌滿漢全席。
阿娘的手很穩,她宰殺花花時,我恍惚以為阿娘就是在宰豬。隻是花花咽氣的那一刻,突然翻出的眼白被我看到,我才驚覺,花花不是豬。
借著花花的氣息和血味,天界的人並沒有發現我,阿娘怎麼將擔子擔上昆侖丘,就怎麼將我擔了下來。
變故是,下山時,我撈起筐子裏的流殤酒,喝了個幹淨。
阿娘回到家時,才發現了我。
「你個死妮子,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偷喝老娘的酒?」
幹淨整潔的茅草屋裏,我阿娘慘白著臉將我壓在土炕上,用掃帚把兒一下一下狠狠打在我的屁股上。隻是,我還未喊一聲疼呢,反倒是阿娘打著打著泣不成聲了。
「那酒喝了,你就沒命了。」
「我知道。」
我看到花花喝了酒後的下場,自然知道會沒命。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喝了流殤酒,阿娘此刻定會因為我偷偷上天界而狠狠打我一頓的。
看阿娘住了手,我轉過身扶起滑坐在地上的她,替她擦了擦鋪滿整張臉的淚。
阿娘的臉,光滑細膩,白皙軟嫩,盡管已經年近四十,看起來,依然如同雙十年華的新婚婦人。
百花村的人,無論男女老少,明明每天都在飽受風吹日曬地幹農活,但都是一副細皮嫩肉的模樣。
這一切,都得益於阿娘的秘密。
也因此,阿娘每年要帶一個村子裏的年輕人出遠門時,大家夥兒都上趕著推薦自家的兒女。
一個村子裏長大的孩子,阿娘當時選誰,都是痛不欲生的吧?
但神明有命,阿娘可能不從?
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獻祭了一個,想來,沒有拒絕的份兒。
這麼些年,阿娘著實辛苦了。
「阿娘,我知道你的秘密了。我是你的女兒,本該接手你的營生。」
我盯著阿娘慣用的菜刀,告訴阿娘。
阿娘震驚得哭都忘記了。
她其實也不是震驚,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和我解釋她的秘密。
「我眼睜睜看到你是如何殺了花花,給那些神做飯食的。」
「你......」
阿娘囁喏了半天,再沒有說出指責的話來。她溫柔地伸出手,替我將額前的碎發梳理整齊。
「傻杏兒,你當時有沒有被阿娘嚇到?」
「我不怕,阿娘。」
聽我這麼說,阿娘慘白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
她仿佛在看我,又不像是在看我。
想起這些年被她獻祭出去的花花、果果、梨兒、春生......還有我親生的姐姐,阿娘發了狠道:
「但是我這營生,你永遠也做不了。惡人隻我一個來做就夠了。」
「可我喝了你的酒,阿娘。你知道的,我如果不去,也會死。」
「不去,最起碼你還有來生......」
阿娘神情戚戚。
「要來生幹什麼呢?繼續做個人,像人圈養豬羊一樣,被那些所謂的神仙圈養起來,然後一個一個宰殺掉?」
說到宰殺,阿娘伸出手,怔愣半晌。
「是啊,阿娘就是那個屠夫,替那些神明宰殺同類,又替他們將人肉做成佳肴,供他們享用。就連你姐姐,也是阿娘親手宰殺的。」
提起姐姐,阿娘再看向我時,眼裏充滿堅定。
「阿娘已經做了屠夫,我決不允許你也走這條路。」
我上前握住阿娘的手,同樣堅定。
「阿娘,我要做屠夫,我要做屠戮神明的屠夫!神明以人肉為食,他們早已不配為神明。」
「左右來生無論投身什麼道,都得被宰殺,不若今世搏一把。」
「成了,我替花花、果果、梨兒,還有我姐報仇,為百花村掙個來生。輸了,我也不過是順應了被吃掉的命運而已。」
「你......」
阿娘你你你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知道她是想說我不要命了,想說我以卵擊石......不對,我們鄉裏沒幾個念過書的,阿娘不會用這些個文鄒鄒的成語,那就想說我這是活膩歪了吧。
可最終,阿娘還是同意了我膽大包天的想法。
所以,在一次銀月進入冬眠期前,阿娘替我製造了機會。
3
阿娘故意在做肉羹時抱怨:
「凡人的肉啊,還得是凡間滋養得好。」
「天界靈氣太充沛,這凡人上了天,身體根本受不了那麼濃鬱的靈氣,這不,隻能活生生憋死。」
「這麼個死法,血放不幹淨留在體內,肉質可是會大打折扣的。」
阿娘隻是個凡人,即便上了天,也隻是個屠夫兼廚娘,她自然是見不到任何正經神明的。
所以,聽到她這話的,是位看守她做事的宮娥。
可天界一年一度的明淨會,即便隻是個負責看守的婢女,也可以將所有與靈肉有關的事情上報給神明。
這不,負責舉辦明淨會的雪神就聽到我阿娘說的話了呢。
「你在凡界殺過人?」
銀月坐在高高的神台上,語氣輕柔,卻帶著肅殺之意。
他們也知道,神明以人肉為食是件不光彩的事兒。
所以,當初他們挑選屠夫時,特地選了我娘這個十裏八鄉殺豬手藝最好、為人名聲也最好的人。
「回神女,在上天界前,我隻殺豬,不殺人。」
「那你是如何得知,在凡間宰殺......肉質更好的結論?」
「我是屠夫啊,殺了半輩子的豬,這死掉才放血的豬肉,和活著就放了血的豬肉,單看顏色就不一樣,吃起來質感也相差甚遠。」
「豬肉這樣,人也一樣。」
原本神仙是不吃五穀雜糧的,得道成仙後,他們的身體早已對吃食沒有了需求。
因著某個墮落的神明百無聊賴之際,聽說人肉肉質鮮美,便隨便抓了個人烹煮了嘗嘗。
不想,人肉的味道與露珠花葉的味道區別太大了。
他明明已經去了距離天宮很遠的地方蒸煮,人肉散發出的香味還是被一些神明捕捉到了。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墮仙的起灶之處。按照人間的律法規矩來說,那墮仙應該是難逃一死的。
可神明並沒有理會墮仙,而是直直奔著烹煮人肉的鐵鍋而去。他伸出手指,蘸了肉湯淺嘗。
就是這一嘗,墮仙得了新的仙位,成了尚生星君,天界自此有了明淨會,可我們百花村,卻再也不是百花村了。
神明想要什麼,會得不到呢?他們隨手一揮,一切唾手可得。
所以,他們藐視一切。
他們甚至認為,能被他們吃掉,也是我們凡人的福分。
因為藐視如凡人一般的螻蟻,食人肉的興致又尚未過去,所以,雪神聽了我阿娘的話,盡管馬上就要進入冬眠期,還是親自建了臨天閣。
她還抽出了一縷神識,打算親自飼養肉質更佳的凡人,供下一次的明淨會享用。
冬眠期對於蛇類而言,是最危險的時期,它們會沉沉睡去,可能麵臨各種未知的危險,卻做不出任何反抗。
雪神的本體,就是一條銀環蛇。
盡管她已經飛升成神數萬年,依然需要冬眠,仍然在冬眠期虛弱不堪。
唯一區別與普通蛇類的點,就是神蛇的冬眠期其實已經與冬無關了。她可以自行決定什麼時候開始冬眠。
神明高高在上,神明目空一切。
所以,明明知道冬眠期是她最虛弱的時期,雪神還是選了冬眠期下界。
她的神識落在了被凍僵的銀環蛇身上。
我救了她,她卻咬傷了我。
銀環劇毒注入我體內的那一刻,我痛不欲生。但因為先喝了阿娘的流觴酒,我並沒有被毒死。
流觴酒中的黑烏梢蛇毒和銀環蛇毒以毒攻毒,保住了我的命。
唇齒間血肉模糊時,我的身體慢慢適應了翻江倒海的疼痛。
我用卑躬屈膝掩飾了我所有的憤恨,跪著同銀環講我是林三娘的女兒,是為神明宰殺人肉的屠夫之女。
我得到到了上昆侖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