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仙子入瓊華殿,登帝後之位!”
傅瑾站在殿前高呼,身後是一幹我不曾見過的大臣。
這麼多年,我用凡人許蓉蓉的身份扶著傅瑾定亂安民,賓服四海,讓紛爭了百年之久的天下歸於平靜。
隻要傅瑾此生沒有拋棄糟糠的想法,我至少能保他傅家天下兩百年盛世。
我終究是想錯了。
這最後一道考驗的關卡我剛要撤去,傅瑾自己朝著火坑裏跳了進去。
“可據我所知,那瓊華殿,已然有主。”我眯著眼,心中怒氣翻湧。
我眼見著傅瑾那雙眸子裏泛出濃烈的殺意:
“她出身卑賤,又比朕大了五歲,早就登不得大雅之堂。”
“隻有仙子這般的神仙人物,才配做朕的皇後,才有這福氣去享母儀天下的名號。”
“仙子若對許蓉蓉心有嫌隙,朕尋個法子將她逐出宮去。”
“再不濟,朕尋個由頭殺了便是...”
1、
靈華殿內,香霧繚繞。
白天我要陪著扮作許蓉蓉陪著傅瑾。
晚上,我還要回到靈華殿執掌香火。
本來傅瑾封後一事定下,我就揭開身份,可不曾想當年那個雄姿英發的少年郎也生了白眼。
“仙子,朕現在已然位登九五。”
“想來是配得上你的。”
眼前的傅瑾身著五爪龍袍,昂著頭,早已不似當年那個逃難小卒。
我還記得當時我跟他第一次相見。
傅瑾站在風雪裏,身子像極了一根隨時會折斷的破敗枯枝。
現在的他,已經不適合向任何人低頭了。
我跟許蓉蓉,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傅瑾並不知曉。
我用這個身份幫他從小卒走到天下共主。
這次倒是看清了這麼多年傅瑾對枕邊人是個什麼態度。
昔年傅瑾還是落難小卒的時候,便帶著許蓉蓉的屍首來我殿內許願。
他埋下腦袋,磕破了額頭,態度虔誠恭敬,跟我做了第一筆交易:
“求仙子救我娘子。”
那時候的許蓉蓉已經斷了氣,前往陰司報道。
我哪怕神力滔天,也還是無濟於事。
“殿外大雪封山,叛軍四起,我就算救活你娘子,她也活不過三日。”
“換個願望吧。”
我拒絕了傅瑾。
可他仍舊磕頭。
身上因作戰而受的傷,迸裂開來,鮮血卻又因為寒冷而再次凝固。
我動了惻隱之心:
“我如果救她,你需答應我一件事。”
“不說一件,就算是千件百件,隻要我能做到,小的定然赴湯蹈火。”
“我要你肅清天下,平定四海!”
傅瑾沒有遲疑,也沒有拒絕,他的眼裏有雄兵百萬,有紫氣翻騰。
帝氣臨身的傅瑾成了我平亂天下的棋子。
少年意氣風發,充滿了吞吐山河的雄心壯誌。
我知道,我沒看錯人。
“若愛妻此番可活,某人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平了這場人間苦。”
傅瑾重重捶在自己胸口。
他一開始被丟在井邊,便有了個小名,叫“小水井。”
尋常百姓喜歡起賤名,賤名好養活。
他也是這樣。
隻是傅瑾現在登臨九五,便不允許別人喚他以往小名了。
他覺得輕賤。
就像他現在不喜歡那個跟他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許蓉蓉一樣。
我沒救活他的娘子,而是附了道魂在許蓉蓉身上。
2、
獲得許蓉蓉的記憶後我才清楚事情原委。
跛子口一戰。
傅瑾所在的青天營奉命斷後。
八百打三千。
一個照麵下去,傅瑾就被迎麵而來的馬蹄給踩爛了胸膛。
是許蓉蓉把他從死人堆裏背出來,帶他找大夫,灌湯藥。
熬了小半年,才吊起的一口氣。
可戰場終歸是戰場,屍氣太重,許蓉蓉身子骨弱,染了瘟疫,才會命喪黃泉。
青梅竹馬,又是從小到大的救命之恩。
再怎麼樣,想來傅瑾這輩子也不會辜負了。
可我現在看著眼前風姿綽約的中年皇帝,他顯然沒有絲毫想起當年情誼。
我久久沒有開口說話,傅瑾以為心中不誠,惹惱了我。
再次開口說道:
“仙子,您若覺得許蓉蓉礙了你的眼,那朕便下旨將她賜死罷。”
“毒酒也好,白綾也罷,隨您選。”
“這件事朕會親自去做,不會勞您費心,更不會對您名聲有任何影響。”
我長長出了一口氣,心中對他的唯一一點希望也已經流盡:
“立後一事畢竟不小,你該如何與大臣交代?又該如何與天下人交代?”
“他們可都是看著許蓉蓉與你一路走來的。”
“你難道就不怕他們戳你脊梁骨?難道就不怕史官用筆截斷你的身後名?”
昔年附身許蓉蓉後,我著傅瑾征戰四方。
什長,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到最後成為稱霸一方的諸侯。
他不會以為是自己命大吧?
他不會以為是自己是天命所歸吧?
這一場亂世,人人如龍,天下諸侯,紫氣翻騰的人那麼多,隨便抽出一人放在曆朝曆代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不過是因為我看他心思澄澈,又帶著一腔熱血。
便想法子讓傅瑾冒了頭,拔了尖。
接下來傅瑾的話,卻是讓我燃起了些許殺意:
“仙子說笑了,許蓉蓉後宮幹政,已是死罪,朕不過是依法行事罷了。”
3、
傅瑾曾經來靈華殿求我。
他要謀士,他要布局天下的頂級文臣。
他要將軍,要以一當千的大將。
要兄友弟恭,要削諸侯,平藩王,要穩坐天下。
我一一用許蓉蓉的身份為他做到。
當朝的布衣宰相徐南風,喜好釣魚,是我用一根竹竿撬來的。
那天他用我的竹竿釣了八十斤的魚,然後答應做了我們的隨軍軍師。
代天執命,在大商的版圖上落子無數。
當朝律法,說是他親力親為所撰的也不為過。
傅瑾想廢我,得先問問他的律法裏寫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除了徐南風。
青樓將軍沈龍虎,是我花了七十八兩散碎銀子給他從青樓的龜公堆裏買出來的。
平陽城一戰,刀對刀,肉對肉。
傅瑾命懸一線,是沈龍虎帶著一千兩百人的殘軍衝散了敵陣十萬人。
斬將,奪旗,他辦成了兩件。
傅瑾想殺我,隻要我不想死,就過不了他這關。
天下將定,傅瑾身邊兄弟不再是身邊人,而是諸侯,是王公侯爵。
傅瑾擔心胞弟會像前朝一樣因為皇位再起烽煙。
是我找到他,杯酒釋兵權。
往後的路我給傅瑾鋪好,至少可保他傅家兩百年的盛世。
可傅瑾仍舊覺得,這些是“靈華仙子”所為,而非許蓉蓉。
在他眼裏,許蓉蓉是妄涉朝政的粗淺女子,靈華仙子才是與他的絕配。
我看向傅瑾身後,舊人沒來一個。
他的身邊,舊朝世家子弟倒是立了不少。
我靜觀塵寰三千年,這些人的心思我再清楚不過。
無非是四處交好,誰起勢便跟著一起起勢。
誰衰敗,就藏進人間不出山。
時代的投機者罷了。
但如今,既然傅瑾選擇了他們,沒選那些與他一起打天下的舊臣,我就知道,盡管我再怎麼努力,江山也很快就不是原來的那個江山了。
前朝今朝,並無任何差別。
我冷著心,語氣冰冷:
“傅瑾,你可知君無戲言?”
“廢後立新一事,你若是做了,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你已然位登九五,來日若是有事求我,我可是要收香火錢的。”
傅瑾仍舊自信,仍舊意氣風發,卻拋下了幹枯的良心信誓旦旦說道:
“隻要仙子願意,朕願以山河為聘。”
哼,好一個山河為聘禮。
遙想當時,他還是個百夫長的時候,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放屁罷了。
“那我便在此靜待,看你如何行事了。”我話說完,便不再理會傅瑾。
江山初定,那明黃的金鑾殿上,還帶有幾分血色,尚待清洗。
4、
雄雞提曉,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傅瑾走了。
我身形一閃,回到瓊華殿。
身邊婢女小荷喜氣洋洋端著銅盆向我走來:
“娘娘,該梳妝了。”
我淡然一笑:
“莫要瞎說,現在喚我娘娘,總歸是早了些的。”
小荷卻是不以為然:
“嗨,奴婢一路走來都曾聽到的。宮中姐妹,各院妃子,都是服氣你的。”
“就在昨晚,宮內宮外都送了人事來的。”
小荷是我收養的孤女,多年情誼,說是主仆,更多像是姐妹。
我輕輕嗯了一聲,小荷又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娘娘,我聽到了些許風聲。”
“就算那朝中大臣,也是向著你的。”
“我們又翻了黃曆,這月就今天是吉日,前些時候織造坊又趕工趕的緊,想來陛下冊封的聖旨與你的鳳冠,也該在路上了。”
如果不是昨晚那一場,此時此刻,我應該也會稍微期盼一些。
而現在呢?
我也在期盼。
期盼傅瑾給我送來的是白綾還是毒酒。
期待我離開後,他的天下會變成什麼樣?
期待他會如何來靈華殿求我,在知道我與許蓉蓉是同一人之後,會是何種神情?
我簡單洗了把臉。
銅盆中清水尚溫。
披上狐皮小襖,捧著暖爐,定定站在殿門口。
“娘娘,回吧,陛下下了早朝便會來的。”
“莫寒了身子。”
小荷勸我,眼裏盡是掩不住的喜色。
外麵下起了鵝毛大雪,遠處,一抹黑色排成長隊朝我這兒走來。
給傅瑾傳旨的人到了。
5、
來人並不是素日裏相識的福公公,這一隊人裏,多的是世家舉薦的宮人與官員。
我曾勸誡過傅瑾,重用世家,隻會擋了天下讀書人的路。
徐南風也曾勸過。
但傅瑾還是沒聽。
小荷見了身後托盤中的毒酒,神色倏然白了。
“罪婦許蓉蓉接旨~”傳旨太監一聲長呼,回蕩在空曠的雪地中。
我並未下跪,傳旨太監也並未多說什麼。
身後護衛想上前動手,被一把攔住:
“算了,畢竟跟陛下相識多年,心有不忿,總歸要點體麵的。”
聖旨裏寫的很清楚。
罪婦許蓉蓉妄幹朝政,蓄意謀反,身居後宮卻私通外男。
短短幾個字,否定了我付出的心血,毀了我的名節。
“娘娘,接不得!”
小荷看穿了來者不善,擋在我的麵前,卻被身後護衛一刀鞘砸爛了半張臉。
殷紅的血滴滴答答砸進積雪,又瞬間被埋。
我冷笑笑。
昔年許我山河為聘的那個少年郎如今成龍了,也忘了本。
不再叫我娘子,改叫我罪婦了。
“娘娘,傳旨的這些人都是生人,定然是有假的!”
“你與陛下伉儷情深,怎容得被這閹狗三言兩語就打發了性命?”
6、
眼看來人就要爆發,我一端起酒壺豪飲幾口。
味道不錯,就是有些苦,應該是加了藥的緣故,算是我在人間能喝到的上品了。
小荷忠心,我看在眼裏,於是我又端起酒杯問她:
“小荷,你也來點?”
她死了,我有的是手段讓她活過來,在我身邊做個捧香侍女,亦或者送她來生投戶好人家都行。
再怎樣,也比在這深宮沉浮來得好。
小荷搖了搖頭,捂著臉,眼眶通紅。
見我倒地氣絕,一眾人等默默離去。
隻有小荷,將我屍首扶上臥榻,踩著深深淺淺的腳印,離開了瓊華殿。
許蓉蓉的屍體沒了我這一口氣吊著,多年前早該亡斃的屍首,迅速腐爛,到最後隻剩一具骨架。
我在慶幸,飲下這杯毒酒的是我。
若是原先那個許蓉蓉,該有多傷心啊?
尋常女子本該有母儀天下的福氣,死後,卻還要宮人收屍。
這福氣,真真算不上福氣。
7、
我死後,靈魂跟著小荷一路走出瓊華殿。
天色尚早,我還不需回到殿中執掌香火。
禦書房前,徐南風滿頭青絲被大雪蓋成了一片素白。
兩旁黑壓壓站著兩隊宮人,沒有一人敢上前為他撐傘。
徐南風身邊拖著十幾條血痕,淩亂不堪。
在他身邊,立著兩名披甲鐵衛。
看樣子,徐南風是知道了傅瑾要殺我的事。
“大商宰輔徐南風覲見!”一旁宮人,帶著些許豪氣上前嘶吼了一聲。
披甲鐵衛手起刀落。
人頭落地。
小荷認出了徐南風,當即撲在了他的身邊,哭的泣不成聲:
“徐大人,娘娘沒了,娘娘被陛下一杯毒酒殺了,嗚嗚嗚,小荷沒親人了...”
徐南風瞳孔縮了縮:
“你說什麼?”
“剛下的朝,分明剛下的朝,陛下隻是提了一嘴,怎麼會這麼快?”
“我還沒來得及勸。”
足以謀定天下的徐南風在這個時候慌了神。
傅瑾雖說隻是在朝堂上提了一嘴,卻是在私下裏謀劃許久。
“徐大人,求你為我家娘娘討個公道。”
小荷隻知道徐大人做事素來公義,與我私交甚好。
她哪裏懂得這扇禦書房的門,卻是君臣之間最大的天塹?
“怎會的?陛下怎會如此?”
一向儒雅的他,開始高呼:
“臣徐南風,求見陛下!”
...
直到他聲音嘶啞,再喊不出半個字眼。
呼嘯的寒風刺入他的胸膛,令他咳血不止。
小荷扶著徐南風,目光堅毅:
“宰輔徐南風徐大人覲見!”
刀光凜冽撕破風雪,直直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