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有個身穿軍大衣的中年人給了我一個蘋果。
那個蘋果散發誘人的香味兒,令我饞蟲大起。
吃過蘋果後,我什麼都吃不下,也不覺得餓。
爺爺是村裏的老中醫,給我把脈後,一言不發地出門去了。
我爺走後,我爹說:“現在是夏天,那中年漢子穿軍大衣你不覺得奇怪嗎?”
“你再想想,那蘋果為什麼那麼香?”
1
我十歲那年,一個身穿軍大衣的中年漢子背著一個蛇皮袋,敲響了我家的門。
我家大人下地了,家裏就我一個。
他站在大門口,衝我笑。
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方言,好像舌頭不會打結似的:“行行好,給個饃饃,餓得實在不行了。”
我覺得他怪怪的,警惕地打量他。
他說:“我是耍猴戲的,明晚在你們村表演。”
我想起來確實有這麼回事,昨晚大半夜的,耍猴戲的銅鑼敲了一晚上。
大人們嫌吵,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卻興奮地睡不著覺。
我放鬆了警惕,回頭到灶房裏給他拿了一個饃饃。
他接過饃饃,從兜裏掏出來一個紅彤彤的蘋果,疵著一嘴黃綠色的牙,衝我嘿嘿直笑。
那蘋果散發出一股誘人香味兒,香氣鑽進我的鼻孔,我腹內饞蟲大動,哈嗒子流得老長。
之前我不是沒見過蘋果,但他手中香味獨特的蘋果,讓我就像見著了人參果。
我幾乎像強盜一樣,去抓他手中的蘋果。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聲貓叫。
我爺養了一隻貓,它老得毛發成片脫落,整日裏蜷縮成一團動也不動。
平時吃飯,都是我爺把饃饃嚼碎了,塞進它嘴裏。
這隻貓此時卻躬起身,如臨大敵,張大了沒牙的嘴巴對中年人發出威脅的接連低吼。
2
我一腳把貓踢開,奪過蘋果,囫圇地往嘴裏塞。
香,實在是太香了!
我敢說,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甜的蘋果。
幾口下去,蘋果被我吞進肚子裏。
中年人見我吃掉蘋果,轉身走了。
晚上我爺和我爹從地裏回來,手裏提了一隻死掉的肥大野兔,說晚上要給我做肉吃。
可吃過蘋果後,我一點兒也不餓。
麵對香噴噴的兔肉,我一陣陣反胃,回屋裏睡覺了。
到了後半夜,我睡得正香,夢裏聽到一陣當當的銅鑼響。
鑼聲很近,就像在我耳邊響起。
敲三下,停一會兒,再敲三下......
持續了很長時間。
我醒來後,我爺坐在我的床邊,他微眯著眼,兩道長長的灰白眉毛耷拉。
三根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在給我號脈。
我爺是村裏出了名的老中醫,五十歲後突然就不給人瞧病了。
我爹一臉緊張地站在一邊,見我爺收回手,問:“爹,娃這病?”
我得病了?
我莫名其妙,我生龍活虎的,哪有病。
我爺橫他一眼,他馬上閉嘴。
我問我爺:“爺,我得啥病了?”
我爺笑著撫摸我的頭:“沒病,你爹才有病。”
我能敏銳地感覺到,我爺說了謊。
這是一種幾乎本能的直覺。
他們兩個出了屋。
我下床,推開門愣住了,院子裏乒乓球大小的青杏滾落一地。
杏葉落了一層。
好像昨晚有人故意偷摸進我家院子,拿我家的杏樹撒氣。
杏樹下密密麻麻的都是腳印兒,很短很窄,很古怪。
我蹲在地上看了很久,腦子裏麵突然靈光一閃,踮起了腳後跟,隻用前腳掌著地。
踩下去的腳印兒與地上的腳印兒一模一樣!
刹時間,我額頭遍布冷汗,心神恍惚。
我爺說過,隻有鬼走路,才腳後跟不著地。
這麼說,我家昨晚上鬧鬼了?
可這鬼真是閑得慌,糟塌我家杏樹做什麼。
3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還是不想吃飯,完全沒有饑餓感。
我爺問我:“東子,你咋不吃飯?我和你爹昨天下地,家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說:“爺,我不餓。”
家裏發生的事情,我如實說了。
我爺聽說有個穿軍大衣的中年人給了我一個蘋果,麵色變得凝重。
屋裏的氣氛莫名壓抑,我有些喘不過氣。
良久,我爺對我爹說:“把東子看好了,我出去一趟。”
我爺出門,家裏就剩下我和我爹。
我問我爹:“我爺出去做什麼了?”
我爹說:“不知道。”
我摸著自己瓷實的肚子,又問他:“爹,我是不是不該吃那個蘋果?”
我爹瞪我一眼:“現在才知道啊,告訴你多少回了,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你咋就不長記性?”
我低下頭:“可是那個蘋果實在是太香了,我饞得很。”
我爹舉起手掌就要打我,我嚇得眼皮直跳,他最終收回手,恨恨地道:“還敢頂嘴,你就不知道後怕。”
他卷了根旱煙,夾著煙的兩指手指微微顫抖:“現在是夏天,那個中年人還穿著軍大衣,你就不覺得古怪?”
被他這麼一說,我胳膊上突起粒粒雞皮疙瘩,屋裏涼嗖嗖的。
過了良久,我澀聲問:“那,那個蘋果......”
我爹沒好氣吼我:“還提蘋果呢,那蘋果八成是墳頭的供果。供奉死人的東西,你都敢吃。”
他蹭地站起,唾沫星子濺到我臉上:“昨晚你有多嚇人,你知道嗎?一個人踮著腳扯杏樹的果子,你爺和我站你旁邊,怎麼叫你你都不答應。”
“你的眼睛裏隻有眼白,嘴裏還發出嗷嗷的亂叫,怪模怪樣的跟個猴子似的......”
他吼了這麼幾句,這才坐下。
我懵了,想到昨晚扯杏樹的是我,嚇得魂都飛了,整個人木木地杵著。
這事越想越是後怕,如同掉進了恐怖的泥沼,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我爹站起身:“好好在屋裏呆著,哪都別去,我出去走走。”
他從外麵把屋門關上,留我一個人在家。
4
我爺到了晚上才回來,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袋。
打開後,裏麵是拳頭大小的一塊濕泥,味道很臭。
怎麼說這種味道呢?
就像是這塊泥被塞進人嘴裏,被浸了好長時間,滿滿都是口水臭味兒。
我爹伸長了脖子:“爹,這是啥玩意兒?”
我爺瞪他:“不該問的別問。”
我爹多少有些怨氣:“爹,我是你親兒子,你對你親兒子還藏著掖著?”
我爺配藥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從不準我爹進去。
我爹很早之前就想進去。
我爺卻說:“有些醫術從我開始,就該帶進棺材裏。”
我爹一直惦念我爺的壓箱底醫術。
我爹從小跟著我爺學醫,隻能看一些頭痛發燒的小病,要是村裏人得了怪病,都繞開他找我爺。
我爺罵他:“再多嘴,我拿棍子抽你!”
我爹不吭聲了。
許是覺得話說得太重,我爺歎口氣:“不告訴你是為你好。”
我爺讓我把那團泥吃了,我強忍著惡心吞咽下去,然後跑去茅房。
一連跑了數次茅房,我的肚子感覺到饑餓,蒜泥涼麵連吃了三大碗。
我爺如釋重負地摸著胡子,眼睛帶有笑意。
他的三根手指壓在我的手腕,微微頷首。
我爹問我爺:“爹,東子的病這就好了?”
我爺:“不該問的別多問。”
他看向我:“東子,爺有件事求你幫我,需要你勇敢一些。你能答應我嗎?”
我重重點頭:“爺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爺誇我真聽話。
他說:“我要你在我的老屋住一晚上,幫我試下舒不舒服?”
他說的“老屋”,是棺材的隱晦稱呼。
我們農村,老人過了六十歲,都會在家裏放一副棺材。
我爺跟村裏老人不一樣,他不給村裏人瞧病後,就讓我爹準備了一副棺材。
做棺材時,他特地跟我爹交代,要用混了朱砂的黑狗血把棺材全塗上,不能有遺漏。
我爹聽完我爺的話,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他一把拉過我爺的手,三根手指放在他的脈上,失聲道:“寸關沉澀,脈相紊亂,爹,這是鬼脈啊!”
我雖然不懂我爹說的脈相,但我知道,村裏的老人預感自己即將離世,都會讓後輩在棺材裏睡一晚。
我爺,這是要離世了!
屋裏的氣氛一時壓抑至極,我們三個陷入長久的沉默。
5
我爺擺擺手:“人都有那麼一天,遲早的事情。”
想到我爺要離世,我心裏很難受。
他老人家要我睡棺材,我一定要做好了。
我爹抹眼睛,走到院子裏抽煙。
我爺把兩根綠油油的韭菜塞給我,低聲囑咐我:“晚上睡在老屋裏,記得把這兩根韭菜插進耳朵裏,安安穩穩地睡一晚上就行。”
他說得極是鄭重,生怕我忘了。
我爹快轉身時,他語氣著急:“千萬別讓你爹看見了!”
我聽他的,把韭菜藏好了。
棺材蓋將要合上時,我看到我爺懷裏抱著老貓。
外麵傳來輕微的蹭蹬聲,我想是老貓爬到了棺材板上。
些許如霜的月光照進來,棺材裏光線慘白得像紙錢。
既是活人睡棺材,棺材板當然不能合嚴實了,不然活人得被憋死。
我爺常說,狗擋黃泉貓擋煞。
我們家的老貓都活了二十多年,早成了貓精。
萬一有臟東西出現,它肯定能擋得住。
一片陰影罩下,月光消失。
萬籟俱寂,我的呼吸聲被放大。
我沒來由地想到今天爹跟我說的那些話,越想越是感覺到害怕,恐懼拖著我,要把我拖進黑暗的無盡深淵。
我的神經在被一點點地拉緊,崩直......最後,將要斷裂。
偏生在這時,一聲突兀的鑼響砰然炸裂。
它就響在我的耳邊,我被嚇得條件反射似地坐起,渾身被汗水澆透。
不知不覺,那兩根韭菜也從我的耳孔掉落。
當我的手伸向韭菜的時候,像詛咒一般的有規律鑼響蓋過村中狂吠的狗叫,一波接一波地襲來。
聽著那鑼響,我的頭沉重得像要從身上掉下來。
緊接著,失去了意識。
“東子,醒來!”
迷糊中我聽到爺爺穿金裂帛的呼喝,隨之猛地清醒。
夜風吹拂,遍體生寒,我的胳膊上起了粒粒雞皮疙瘩,僵硬地回頭看去,身後是一排又窄又短的腳印。
再遠處,擺放棺材的廂房門口放著一麵耍猴戲的人經常用到的銅鑼。
爺爺歎口氣:“東子,你沒事吧?”
他剛問完這句話,我就暈了過去。
6
我再次醒來,已經是大晌午。
我爺和我爹坐在我的床邊,見我醒來,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我爺看向我爹,眼神像是要殺人:“昨天我出去,你是不是跟東子講了不該講的話?”
我爹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最終沒說話。
我爺二話不說,一巴掌抽在我爹臉上,烙下五道通紅的指印,嘴角鮮血長流。
他罵我爹:“你不知道輕重嗎?東子還是個十歲的孩子,讓他知道真相,他天天擔驚受怕......你啊!”
我爹被我爺罵,不敢頂嘴,深深將頭低下。
我替我爹說話:“爺,我爹是好心。”
我爺陰沉著臉:“好心辦壞事!”
他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一些真相,再瞞恐怕也瞞不下去了。”
他長歎口氣,摸著我的頭,柔聲道:“東子,你遇到了鬼造畜。”
據我爺說,鬼造畜是耍猴戲人把墳頭的供果給小孩子吃,小孩子吃了之後,七天之後就會變成陰畜,任其驅使玩耍。
爺爺為了破我的鬼造畜之術,先是給我吃了人傀。
這人傀是吊死之人,滴落在地上的口水濡濕的一團泥土。
吃過人傀之後,隻要用韭菜封住耳孔,在棺材中藏起來,掩飾住活人的氣息,躲過一晚,就沒事了。
可偏偏,我睡在棺材中那晚,因為害怕,韭菜掉出了耳孔,沒能躲過。
我爺把一麵銅鏡遞給我,我看到鏡子中的我臉生寸長黃毛,密密麻麻的跟個猴子也似。
我爹問我爺:“爹,東子可是咱們陳家的獨苗啊,不能出事。我們接下來要咋辦?”
“我沒想到我把事情搞成這樣,爹,就算要我命,我也要把東子保住嘍!”
我爺吼他:“滾,別讓我看見你!”
他抱起眯著眼睛的老貓,一下一下地撫摸它的毛發。
那個下午,我爺坐在窗前,側對著我。
我看著他的背影,了無生氣,像一截枯木。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才站起身,去村裏的王二賴子家買了燒雞。
我以為這些鹵肉是給我吃的,饞得直流口水,但我爺不讓我吃。
他剪了我的頭發和指甲,和剁碎的雞肉混在一起,擺在桌上。
又把老貓抱上了桌子,看著老貓將燒雞吃完,我爺跪下,給老貓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渾濁的淚水在肆意橫流。
老貓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爺,那一刻,我從老貓的眼裏看到了生離死別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