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分了,後事安排了,偌大個銅雀台隻剩王子妃嬪、官僚將校低聲的哭泣。
六十六歲的曹操,感受到體內的生機正一點點流逝、消散。
驀地,幾隻烏鵲落在庭外的梅樹上,嘰嘰喳喳,引亢高歌。
流逝掉的生機一瞬間回到體內,曹操站了起來,臉色潮紅,他拉著曹丕的手,指著庭外興奮道:“是奉孝,奉孝來接我了,還有文若,文若不怪我了,他不怪......”
漢征西終為土灰,“魏文王”也有竟時,天不假年,任你意氣昂揚,英雄了得,又如何能抵得過天數?白狼山嚇不住胡虜,五色棒鎮不了世家,管你誌在千裏還是壯心不已,橫槊賦詩還是三笑華容,天數的車輪載著數百年的沉屙宿疾碾過你的身體,笑你不自量力,笑你螳臂當車,笑你連孫劉都掃滅不了,還敢爭天數,嘲弄一番後它繼續沿著原本的那條路滾滾向前。
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曹操隻能在心底翻個白眼,人死如燈滅,漢家天下也好,曹魏江山也罷,都特麼的隨風去吧。
庭外烏鵲的聲音愈發清澈、嘹亮,清脆的鵲鳴聲牽引著曹操魂靈飄蕩九百載到來到南宋。
遊魂方定,曹操喜上眉梢:哈哈哈,孤不用做周文王了!
(一)
豪唱大風的三國時代結束了,曹操甫一睜眼,便又回到金戈鐵馬的軍營裏。
目之所及,營中士卒打點行裝,歎息掩涕。耳之所聞,皆言朝廷昏聵,強令班師,使十年之力,廢於一旦。
曹操:班師?
腦瓜子有點懵,曹操近乎本能的走進一頂軍帳。剛落座,腦海中就閃出一少年身影。
那少年眼珠血紅,捶胸跺足,說國難當頭,曹公豈能坐視?
曹操:......
那少年頓了頓,說愚忠不可取,曹公早已現身說法,我爹他,他怎麼就不明白呢!
大宋可無嶽雲,不可無曹公。
您趕緊,撥亂反正,讓世道回到它該有的樣子吧。
見曹操蹙著眉頭,依舊有些茫然的樣子,少年一聲長歎,身化星光,刹那間,一股龐大的信息流猛然灌入曹操靈魂深處。
須臾,曹操一下子憤懣起來:又是昏君奸臣殘害我輩忠良的戲碼,哼,匪兮今兮,亙古如茲。
收斂情緒,曹操深吸口氣,繼續梳理今時今世的沉屙積弊,這一捋,嘿,這大宋還真是五毒俱全。
官員腐敗蔓生。
宇內民變四起。
財政匱乏難支。
女真矢誌吞宋。
君位來路不正。
清楚、透徹、一針見血,曹操冷不丁仰天長笑,笑得意氣風發,肆意跳脫。
上天假我數十年光陰,若不能清除積弊,恢複故土,使社稷複安,民有蓋藏,孤枉稱英雄!
曹操屏氣凝神,繼續在嶽雲的記憶裏尋尋覓覓,嗯,渡淮水,複中原,穎昌大捷、郾城再捷......蕪湖,嶽家世代務農,這麼說孤沒有世食宋祿,好啊,好啊。
不可沽名學文王。隻要武力加強版—少年嶽孟德坐到他該坐的位置上,世道自然會回到它該有的樣子。
神遊天外,嶽孟德心旌蕩漾,不自禁地發出給給給的笑,絲毫沒有注意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牛皋站在嶽孟德麵前,看著他仿佛失智的樣子,環眼裏滿是不爽——對,憤懣,不甘,豈有此理!打不過要議和,打得過還要議和,如此這般,要這狗朝廷做甚,照俺老牛說,就該反了這個狗皇帝。
唉,可惜嶽帥是個忠厚人......
牛皋一聲歎息,使勁搖晃嶽孟德的臂膀:“嶽小子,你莫不是憂思過甚,以至得了...腦疾?”
嶽孟德還吃吃笑著,沒反應。
牛皋急了,臉色立時變得苦大仇深起來,他甕聲甕氣地說:“造孽啊,當爹的抗命,禍福難料,這會娃兒也瘋了,這可如何是好。對,醫官,找醫官。”
說找便走,牛皋剛轉身,就被一隻大手扽住了。
他回首望向嶽雲,一股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
是眼睛,往日這雙眼睛裏透著一絲清澈、一點愚蠢,還有少年人專屬的衝動和莽撞。
可此刻,清澈被蹂躪,愚蠢已泯滅,莽撞衝動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眸子裏跳動的瘋狂,是眉宇間灑脫肆意,一眼小天下的氣度。
牛皋怔了怔,又使勁揉了揉眼睛,待確定嶽雲是嶽雲後,鬆了一口氣:“若無事,便打點行裝,準備班師吧。”
嶽孟德盯著牛皋,目光灼灼,說繼續。
牛皋撓頭:???
繼續啥?啥玩意兒就繼續?這小子顛三倒四的,真腦疾啊?
畢竟是嶽帥的公子,軍中的袍澤,牛皋覺得這事他得管,這醫官該看還得看。
沒等牛皋作出反應,嶽孟德神情一肅,接著說:“將軍可願與我一道,繼續北伐,擒殺兀術。”
牛皋了然,嶽小子這是不甘心。
戰事至此,金人銳氣沮喪,淒淒然如斷脊之犬。再打一兩個月,洗刷靖康二年以來的家仇國恨實屬等閑事也。
何止是嶽雲不甘心啊,軍中的袍澤,河北的百姓,哪個甘心,哪個情願?
他拍拍嶽雲的肩膀,神色黯然,說我也不想就這麼灰溜溜的回去,可軍令難違,不要胡思亂想,快些收拾行裝吧。
嶽孟德起身,眼中溢出瘋狂與果決,說軍中無戲言,雲此心光明,無與將軍說笑之意。軍中多是北人,你我振臂一呼,想來應者眾多,屆時若朝廷怪罪,雲一力擔之,絕不連累將軍和諸位弟兄。
牛皋這會明白了,這小子來真的啊。
這番話說完,嶽孟德走到牛皋身前,朝他施了一禮,目光灼灼:“雲十二歲從軍抗金,多得叔父提點教誨,如今叔父可還願助雲一臂之力。”
身如鬆柏心似鐵,嶽孟德並未起身。
牛皋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了。他牛皋也是北人,早年在京西聚眾抗金,北方淪陷後,降偽齊,因著嶽飛才起義歸宋。既然朝廷視北方如敝屣,說丟就丟,置北人如雞肋,要棄便棄,如今嶽家公子有此壯誌豪情,那別說助他一臂之力,就是舉大事又有何不可?
牛皋也向著嶽雲一拜,說嬴官人有此氣概,老牛又有何吝此頭!隻是如何振臂一呼,嬴官人可有主意?
嶽孟德哈哈大笑,就知道這個讓他覺得似曾相識的將軍不會教他失望,果然,孤沒錯看天下人。
“牛將軍有所不知,太上皇在五國城留下血詔,命我大宋兒郎,要以天下為重,矢誌北伐。”
牛皋興奮起來,他咧著嘴,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問:“當真?”
嶽孟德指著胸口,笑嗬嗬地,說真與假不在天子,在人心,其中情理九百年前孤就懂了。
牛皋:......
螞蟻搬家,燕子低飛,天空漂起了綿密細雨。
一盞茶後,兩人聯袂而出。
這一天是紹興十年七月十九。
(二)
一身血水,兩腳泥濘,跟在嶽孟德身後,左軍統製牛皋心似火燒。
前麵的嬴官人跟以前不一樣了,這種變化不能說雲泥之別,簡直是判若兩人!
就比如說,剛剛去找天使,牛皋以為是要遊說之、收買之。結果呢,剛打照麵,嬴官人隻一句:“借汝一物,以收軍心。“
眼睛都不眨一下!
天使都敢殺,如此作為,潑天的功勞也抵不了罪,什麼將在外有所不受,什麼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的情由都特麼的不好使!
不過,既然有此膽魄,那望之也絕非人臣,就是不知是否會連累嶽帥。
嶽飛:......
雨幕中,兩人走過一頂頂軍帳,跨過一座座營壘,蕭蕭雨歇之時,牛皋看出了此行的目的。
是要賺張憲入夥!
是了,張憲是軍中第一猛將,鵬舉不在時向來是由張憲提舉軍務,若想成事如何能少得了他。
想通此節,牛皋咧起了嘴角,笑容厚道。
直抵中軍大帳,張憲看著兩人身上的血汙,正要開口,嶽孟德直接揮手打斷。
“嶽帥的消息,班師的動靜,瞞不過金人,完顏兀術此刻必然還在東京。”
“張將軍久經沙場,戰局至此,再打下去是個什麼結果無需嶽某饒舌。老帥宗澤臨終之際,猶三呼渡河,我父嶽飛,為北伐大業,幹犯天顏。如今嶽帥遠赴行在,雲欲承父誌,渡河北伐,張將軍,你我袍澤八年,可還願與雲同行?”
嶽孟德凝視著張憲,麵無表情。
張憲與嶽飛從微相隨,一向視嶽雲為子侄。此時看他頂天立地,又一本正經的樣子,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但又倍感欣慰,他溫聲道:“我也不想退兵,可事情沒有表麵上那麼簡單。張俊、劉琦已退,如今中原隻剩我一支孤軍,若隻是如此倒也無妨,可就怕不退兵,朝廷斷我糧草啊。若嶽帥尚在,事猶可為,唉,到底是皇命難違!”
嶽孟德笑著抬手,身後牛皋心領神會,他一抖手中包袱,一顆麵白無須的腦袋就咚咚咚地滾到張憲腳下。
軍帳裏一時寂然,連呼吸聲都錯落可聞。
張憲冷汗涔涔,指著嶽孟德,嘴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你們這是......”
嶽孟德颯然一笑,拔出腰間佩劍遞給張憲:“人是我殺的,叔父若要給朝廷一個交代,侄兒絕無怨言。”
牛皋也反應過來,他須發皆張,有些不滿地說:“姓張的,鵬舉叫你提舉軍務是看得起你。嬴官人是嶽帥公子,他尚不惜死,你婆婆媽媽的作甚。”
張憲惱怒,將案上的軍報狠狠擲向牛皋,說住嘴,你這個莽夫。
值守的親兵聽到張憲勃然大怒的聲音,魚貫而入,警惕的盯著嶽孟德、牛皋。
牛皋將手放在佩劍上,嶽孟德巍然不動。
形勢一下緊張起來,難道他曹操這次看走眼了?
默了片刻,張憲深吸口氣,擺擺手,親兵們依令退出大帳,封鎖帳外七尺的空間。
“你們打算怎麼做?”
嶽孟德心知事成,他一手拉著牛皋,一手拉著張憲,義正言辭地說:“兩位叔父,雲絕非意氣用事,有此非常之舉實是為救父帥、為救兩位叔父和我嶽家軍的諸位袍澤弟兄。”
張憲:???
牛皋其實也摸不著頭腦,不過他牛皋是中原人,是喝燕山湖水、聽魯山戲文長大的漢子,此時,隻見他一本正經地捧道:“嬴官人何出此言?”
嶽孟德頓了頓,在腦海中回憶那個樣貌醜陋的士子騙他時的語氣腔調,他唏噓道:“官家今年三十有三,膝下無子,天下的蒼生黔首因此戲稱官家為趙九...趙九妹。雲言救父親、叔父絕非虛言,我父子叔侄存亡之理,皆在這三個字裏。兩位,請試想之,妹者,無後也,如此是江南半壁還是天下九州,都無後嗣可傳,他又何必冒險收複中原?九者,徽宗第九子,庶也,若不是金人將皇室一網打盡,他又如何能坐上那張龍椅?故有官家在,斷無迎回二聖,驅逐女真之可能。官家姓趙,趙者,本朝太祖也,太祖初時也是忠臣,底下的人黃袍加身才成就帝業,如今完顏兀術扼腕歎息:撼山易,憾嶽家軍難。赫赫武功,官家豈能安寢?我父焉有生理?兩位叔父是軍中猛將,與我父情同手足,須知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說完,嶽孟德淚灑鐵衣,不複在言,臉上寫著滿滿的悲憤與無奈。
少頃,牛皋率先發作,咬牙切齒,說俺先前怎麼都想不通為何此時退兵,原來如此,這個狗皇帝!
說著,猛拍帥案,將案上的筆墨震在地上。
張憲點點頭,也變得堅決起來,他道:“軍中隻剩三月糧草,如何施為?朝廷若從中作梗,又如何應對?”
牛皋也跟著點頭,訥訥道:“我們會不會連累鵬舉?”
嶽飛:......。
嶽孟德猛然睜眼,眸子裏的瘋狂一閃而過,他看向張憲:“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非詩,乃軍令也,張將軍何患無糧。斬了兀術,迎二聖於汴京,朝廷又能如何?”
他又看向牛皋,音量拔高幾分,篤定地說:“我嶽家軍縱橫天下,無人能擋。禦此強軍,誰敢傷我父?”
“張憲,牛皋。”
兩人對視一眼,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齊聲道:“在。”
“擂鼓點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