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曾說過氣話，“下輩子，我就是當隻狗，也不願意再做你女兒。”

媽媽也反駁到，“你就是隻狗，我也是你主人。”

現在，我真成了媽媽從山溝裏撿回去的一隻狗，

而我的人類身體則躺在醫院裏成了活死人。

01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朗朗讀書聲鑽進我的耳朵，我不得不承認，我變成了一隻狗。

一隻在山村學校附近流浪的土狗。

在我餓的幾欲暈厥時，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給了我半塊饅頭。

我貪婪地吞下饅頭，想要抬頭看看我的恩人。

就是這一看，我的狗下巴驚掉了。

這個女人，正是我的媽媽。

我激動地凝視著她，“媽媽，媽媽，我是琳琳，你的女兒琳琳啊。我變成一隻狗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辦？”

一隻狗身，怎麼能發出人類的聲音呢。

“汪汪汪！”的聲音，逐漸轉為嗚咽。

我該怎麼辦？

或許是充滿渴望的眼神打動了她，或許是自己也渴望養一隻狗，總之她把我帶了回去。

她在這所山村學校支教，她的住所是個獨立的單間。

十分簡陋。一關門，門吱呀吱呀的響。好像一使勁兒，就能掉了。

室內擺設也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

遠不及城市裏我和爸爸住的豪宅。

真不明白，她當初為什麼要舍棄城市裏優渥的生活，舍棄她的丈夫和女兒，來到這個窮鄉僻壤。

我恨她，恨她在我高三，人生最重要的階段離我而去，害我分心，成績一落千丈。

此刻，我看著她忙碌做狗糧的背影，心緒難平。她寧願給路邊的狗做飯，也不願意回城裏給自己的女兒煮一碗粥。

我恨她，恨她為什麼不多分點愛給自己的女兒。但我又恨不起她。每一次我受挫，心裏先想到的都是她。

喂完狗後，她看看表，拿起書本，走去了教室。

我偷偷跟在她身後。

看著她在講台上揮灑自如，又在講台下耐心地一對一輔導學生。

不得不說，她是個非常優秀的教師。

三言兩語，就可以將複雜的知識點講清楚。各種小遊戲的穿插，更是讓整個課堂變得生動而有趣。

孩子們看向她的眼睛裏，都閃爍著求知的光。

孩子們喜歡她極了。

可是，媽媽，你知道嗎？我也喜歡你極了。當初，你為什麼你撇下我，去對別的孩子溫柔呢。

難道，一個母親不該把所有的溫柔都給自己的女兒嗎？

下課鈴響起，媽媽一身疲憊的走出教室。臉上的溫柔依然沒有褪去。

驟然回頭，她看見我在她身後不遠處，向我招招手。

蹲下來，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

“你是經常在學校附近保護學生的那隻狗狗嗎？這麼溫順，跟我的琳琳很像啊。”

說這話的時候，媽媽的眼睛望向某一處，愣怔出神。

媽媽，你是在思念我嗎？你會思念我嗎？

媽媽頓了頓，“我給你起個名字吧，小黃，怎麼樣？”

“汪！”媽媽，你叫我什麼都可以。

“小黃，你以後餓了，就來找我吧！”媽媽溫柔的順著我的毛。

“汪！”我點頭，“媽媽，我來到你身邊，你自然是要給我做飯的。”

一天的工作結束，夜深人靜時，媽媽依然埋首在堆滿了作業本的書桌前，除了紙張翻動和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外，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

媽媽為每一位孩子的作業寫下了詳細的解析和鼓勵的話語。個別作業本上，還印上了笑臉或者小紅花。

記得媽媽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對我說，“琳琳，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老師既是嚴格的導師，也是你人生路上的引路人。”

她自己也對學生傾盡心力的培養，成為眾多學生人生路上的引路人。

我一直都很聽老師的話，可惜，在媽媽走後，我就開始叛逆，成為老師眼中的壞學生。

當最後一本作業批改完畢，媽媽輕輕地合上作業本，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望向窗外那片已經被夜色籠罩的天空，心中充滿了對孩子們未來的美好憧憬與期待。

媽媽終於躺在床上，手裏握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她走之前，我們剛拍的一張全家福。

她看著照片裏我燦爛的笑臉，嘴角不自覺的上揚。眼中不知何時泛起了一層薄霧。

手指輕輕的撫摸著照片的邊緣，仿佛這樣，能夠感受到寶貝女兒的溫度。

“琳琳，你要堅強，一定要醒過來。”

一定要醒過來？

哦，我想起來了。

我被一輛疾馳的私家車撞飛了。

司機逃逸了。

我很久之後才被路人救起，但也因為錯過最佳救治時間，成了植物人。

雖然能聽到身邊人說話，但我卻有口不能言，有眼不能看，有手不能動，有腳不能走。

我記得媽媽守在我床邊很久，也哭了很久。

她說，“留著我這病軀，在世上苟延殘喘幹什麼？躺在這裏的，該是我呀”。

什麼病軀，她怎麼了？她怎麼會這麼說？

一聲痛苦的呻吟，打斷了我的回憶。

隻見媽媽捂著肚子，痛的滿頭是汗。之後，又是一陣幹嘔，從捂著嘴的指縫裏，流出滴滴鮮血。

隨後，掙紮著起來，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藥，吃下。

我很害怕，跑到她身邊，鼻子輕觸她的手心。“媽媽，你怎麼了？”

她神情有所緩解後，輕輕撫摸著我的頭，

“別怕，這是每一個晚期胃癌患者必須要經曆的過程。吃完藥，一會兒就好了。今天又忘了吃藥，唉。”

媽媽，你怎麼會有胃癌？你身體一直那麼好！你怎麼會得這種可怕的病，還晚期！你還沒認出我來呢。我是你女兒，我變成一隻狗了。你女兒的人類身體還躺在冰冷的醫院裏呢，等著你去叫醒呢。

我不想你死！你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呢！

我害怕！我不要你死！

我嗚咽著，身體用力的蹭著她，舌頭舔著她的手心。

“就是可憐了我的琳琳，媽媽很愛你，真的很愛很愛你。”

媽媽凝視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巒，看見自己的女兒所在的地方。

媽媽，我就在你麵前，隻是你不知道。

我用身體使勁兒的蹭著她，努力的刷著我的存在感。

你既然這麼愛我，當初為什麼要走呢？

折騰了半宿，媽媽終於疲倦的睡去。

我趴在媽媽床邊，不敢睡去，生怕一睜眼，媽媽就不見了。

這一晚，媽媽一有動靜，我就站起來看看。

天還沒亮，媽媽就起身了。

我在媽媽身後，亦步亦趨。

最後，媽媽停在了一處栽滿了蘭花的校園一角。

這裏的每一盆蘭花，都得到了用心的打理。

長得最旺盛的，就屬那盆醉玲瓏。

醉玲瓏，也是我以前最喜歡的蘭花品種。

媽媽拿起小鑷子，將掉落在花盆裏的枯葉一片一片的夾出來。動作小心翼翼，就像在清理珍貴藝術品上的灰塵。

旁邊走來一個老師，也上來幫忙。“你身體不好，這些活兒就交給我吧。”

“不了，我活不了多久了，能多打理一天算一天。這些是我家琳琳最喜歡的。”

媽媽是為了我才種這些花的嗎？

狗眼濕潤了。

旁邊的老師，也被觸動，“這麼想她，回去唄。剩下的時間好好陪陪她。”

我也扭過頭看著她，等她的答案。

媽媽沉默了很久，“她現在越恨我，等我走時，她也就不傷心。”

媽媽，你是這樣想的嗎，當初你執意來這裏，是為了我嗎？

可是，你知道嗎，我有多恨你，就有多愛你！

“她現在成了植物人，什麼時候醒也不好說。可我這身體也太不爭氣了。萬一她醒來，正好看到我倒下......”

“何苦呢！”旁邊老師哀歎一聲。

我趴在媽媽腳邊，崩潰的嗚咽。

旁邊的老師有意轉移話題，圍著我轉了一圈，稀奇道，

“第一次看見一隻狗，哭的這麼傷心呢？哈哈哈！”

我立馬收拾收拾眼淚，朝著她“汪汪汪！汪汪汪！”

笑什麼，歧視狗呀，狗也是有真感情的。更何況，狗身裏還住著媽媽閨女的靈魂。

哼，不讓你看了，我生氣的跑回了媽媽屋。

床邊還放著那張全家福。照片裏，我、媽媽、爸爸都笑的好開心。

我也理所當然的以為，我們一家三口會一直這樣笑到老。

但是，第二天，媽媽就提出要去山村支教。

她說，“我是你媽媽，也是一個人民教師，我的價值就是傳播知識。那裏的孩子更需要我。”

無論我怎麼反對，怎麼吵鬧，即便我說出“你要是走，你就不再是我媽。我就是當狗，也不當你女兒。”這樣的狠話，媽媽也依然走了，走的幹脆利落。

從此，山村有了一位好教師。城市豪宅裏的小公主，沒有了媽媽。

我無數次從夢中哭醒，每次醒來，腦子裏都是媽媽離開的背影。

即便是在夢裏，我也從未抓住過媽媽的背影。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都特別難受。如果再來一次，媽媽，請你不要再拋下我了。

上課鈴響起，打斷了我的回憶。

突然想起媽媽起得早，還沒有吃藥。我得給媽媽送藥去。

但是，媽媽的書桌太破了，抽屜很難拉開。我又隻有兩隻狗爪子。

我費了好大勁，才打開抽屜，拿到媽媽昨晚吃的那種藥。叼起藥瓶，就跑了出去。

我來到教室門口，媽媽已經在講台上開始上課了。

教室裏的窗戶，少了半麵玻璃。不遮風，也不當雨。講台表麵坑坑窪窪，放著半盒粉筆頭。

黑板的邊框殘破不堪，木頭的紋理清晰可見，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出現了裂縫。有些地方的墨綠色漆麵也已經剝落，露出了斑駁的底色。

在如此簡陋環境的映襯下，媽媽的麵容顯得異常憔悴，臉色蒼白，仿佛生命的活力正從她的身體中一絲絲的抽離。

但是，媽媽的眼神卻依然堅定，包含著對支教事業的熱愛和對村裏這群孩子的不舍。

媽媽的手有些顫抖，勉強握住粉筆，每寫下一個字，都仿佛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下課鈴響起時，媽媽的一隻手緊緊的攥著肚子那裏的衣服，腰已經挺不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