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薑府出了一位皇後。
府上卻冷冷清清,門匾也落了一層灰。
靜室內孤影落雲屏,映出床榻上夫人蒼白的臉。
阿姐進宮當了六年的皇後,期間未曾寄回一封家書,更是杳無音信。
世人皆知鳳凰棲梧桐木,哪知她本自泥潭飛入雲端,爹娘默契地不再提及她的名姓,也不過是心傷難愈。
誰曾想再得到阿姐的消息竟是她的死訊。
還有一道她初次、也是最後一次遞到家裏的鳳旨:
“本宮自知時日無多,放不下一雙兒女,特命薑家二姑娘薑蘿入宮,替本宮照拂。”
街坊都說阿姐涼薄,薑家親生的女兒還不如收養的,人死了還不消停,還惦記著啃義妹的血真是造孽啊!
入宮當主子還能享福。
但照拂兒女怎麼聽都是去當婢子的。
娘也因此舊疾複發昏厥不醒,這並非她第一次在鬼門關徘徊。
02
六年前阿姐從魔鬼山撿回那位九五之尊的貴人,也不知是幾時紅鸞星動了,向來溫柔聰慧的她一反常態,決意入宮。
薑府不過是邊南小鎮的一戶尋常人家,爹娘隻求闔家安康,盼女兒幸福,何曾想過將女兒送入宮貪謀權貴的夢?
當阿姐執拗反抗時,娘急火攻心暈了過去。
彼時她卻正將從魔鬼山千辛萬苦帶出來的仙藥獻給皇上養傷。
大夫束手無策,幸好有位遊醫登門,一則偏方替娘續命,他千叮嚀萬囑咐,切莫讓病人再著急上火,否則將藥石無醫。
真是烏鴉嘴。
他一語成真,娘昏迷不醒。
迎我入宮的儀仗隊尚有兩日腳程登門。
我從院裏的枯井撈起一柄匕首,涿盡刃身的泥濘,拂在刀刃的圖騰,對我爹說:“我去替娘找藥。”
“站住!”他急了,“魔鬼山有山鬼吃人,毒瘴更是漫山遍野,能活著出來的沒幾個,你去哪裏找藥?”
“您忘了,我本來就是阿姐從魔鬼山撿回來的。”
03
我與薑家並無血緣關係。
第一次見薑沅是在魔鬼山。
她錦緞絲綢裁製的裙被荊棘劃破,纖細的腳踝被夾在捕獸夾,毒瘴侵蝕肺腑,那雙柔情眸也闔了起來,手裏攥緊一株草藥不放。
身旁的白鹿急切地用腦袋頂撞我的掌心。
即便我懶得學山鬼流傳下來的那套禦獸本事,也能看出她救了白鹿一命。
山中有獸,性靈,知報恩。
我救了她一命。
她醒來後將那株草藥捧在掌心,嘴裏念念有詞道幸好草藥無事。
那雙如水清澈的眼望來,竟生出幾分憐憫:“你......是不是無家可歸?”
我沒作答。
山鬼一脈傳到這一代,早就人丁稀薄,且與常人無異。
而我的血脈,是這一代唯一能承襲祖宗留下來的禦獸之法。
也就是天定的山鬼。
阿婆把我扔進這座山要我靜心學習,偏偏我以天為被地為席,過著瀟灑擺爛的日子。
老天莫名其妙丟了份差美其名曰是天意。
何時問過我的意思。
或許是我的沉默讓薑沅會錯了意,她更加篤定地認為我流落至此身世可憐。
她說:“別怕,我帶你回家,以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家不家的不重要。
我自願放棄傳承,去尋找自由了。
04
重回魔鬼山,此處仍是毒瘴籠罩著層巒疊嶂,數年如一日。
我走進外人無法踏足的深處,叩了三叩:“阿婆,我要如何才能承襲祖宗的手藝?”
阿婆拄著拐杖,歎了口氣:“當初是你自己要放棄,哪有那麼好的事,丟了的西瓜還能重新撿回來。”
我不語,隻是一味磕頭。
直到鮮紅的血染紅石塊,阿婆轉身走入迷霧,隻丟下了一句:“你已錯失符咒入體相融的時機,唯有一計,用匕首放血,以血畫符,七七四十九刀後,匕首圖騰的符力方有機會喚醒。”
獸群不會接納與人相近的族類。
山鬼的族民也是。
何況是我自私,主動背離。
一日半的光景,我用匕首割開肌膚,蘸血畫符,一遍又一遍。
直到執刀的手打顫,劃出的刀口也參差不齊,勉強挨過四十九刀為年少輕狂的錯誤償還。
才依稀能感知這座山裏的獸不再對我抱有敵意。
山鬼之技有四層,親獸、震獸、禦獸和與獸通念。
我需千百日地練,才能有所大成。
日暮西山,我隨手采了一株草藥踉蹌離山。
薑府門前我體力不支從馬背摔落,草藥掉在手邊不過一寸,我奮力向前爬,卻被太監踩住手腕。
我顧不上喊疼,因為他說:
“二姑娘尋來的仙藥咱家就笑納了,反正薑夫人也用不到了,薑老爺也隨她而去,這仙藥,咱家要進獻給陛下。”
05
沒根的太監一掃拂塵裝謫仙離去。
身後的夕陽和我流出的血染紅了府門前的台階。
我緊咬牙關強撐著站起來,一步一跌撞奔赴靜室,見父母躺在榻上生息不再。
記憶裏溫和寬厚的雙親化作冰冷的屍身。
我的淚腺好像被凍在臘月,隻是很平靜地拔出匕首,劃破手指,將血珠喂給他們。
很快,蒼白的臉漸漸生出紅潤。
傳說魔鬼山有靈藥,可解百毒,有起死回生醫白骨之效,此言不假。
隻是無論是阿姐六年前帶出來的草藥,還是我今日帶出來的草藥,都是假的。
魔鬼山的最高峰的確有仙草,百年開花,百年結果,百年也不過一株,早就進了我的肚子,如今這世間哪有什麼靈丹妙藥?
也有。
我的血就是靈丹妙藥。
我趁著夜色佯裝送靈將他二人裝進棺運出城。
娘半夢半醒間睜開眼,哭著握住我的手,她說薑家對不起我,要我快點逃。
“一個女兒已經被深宮吃得骨頭都不剩了,阿蘿,快點逃,有多遠逃多遠。”
我搖了搖頭,“不,我要入宮。”
06
我被安置在阿姐從前住過的寢殿。
後宮佳麗三千皆心向往之的皇後住所鳳儀殿。
殿內連起夜的痰盂都是鎏金的,好一股不知人間疾苦的奢靡,嗆得我竟咳出了眼淚。
阿姐杳無音信的那些年,就是被這些迷了眼?
見我咳嗽,曾伺候阿姐的姑姑晚秋請來太醫院的太醫。
我懶得理會,正在殿內不動聲色四處查看,就聽見一聲清脆的磕頭響。
“薑二姑娘,臣李清木請為姑娘請脈......”
他說了什麼我沒顧上聽,當下隻覺得造了孽了。
待我回身,就看到曾經跟我光屁股玩泥巴一起長大的混子人模狗樣站在我麵前。
真是天塌了。
我二人配合著演一出遵聽醫囑的戲碼,遣了晚秋取藥,這才大眼瞪小眼。
“你跑到宮裏做什麼?”
我樂了,“你能來我不能來?”
李清木跟我一樣,跟著阿婆一起長大,在山鬼這一代繼承人未明時我們都是候選人。
我們也一樣厭惡所謂的與生俱來的責任。
他曾經說不要有什麼莫名其妙的責任感。
我附和如果這個世界爛,那就把他砸個稀巴爛。
沒想到他一跑就領了皇糧,昔年鐵骨錚錚也當了狗。
更沒想到現在我也來分這一碗羹。
李清木正欲說什麼,就看到我腕間的傷痕,同是山鬼繼承人,他霎時了然。
然後歎了口氣為我抹藥。
很涼,他的聲音卻很低:“陛下對魔鬼山格外關注,這宮裏就是刀山火海。”
那又如何。
我本就是在山裏長大的,刀山又有何懼。
07
我們還未來得及多說,就聽見殿外通報:“貴妃娘娘到。”
李清木說她是如今後宮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最有可能被陛下封後的女人。
聲兒還未完,金釵珠環曳出流光襯得錦衣華裙更明豔的貴妃走了進來。
身後還跟著兩個小豆丁,想必就是阿姐那雙兒女了。
人還沒馬高,眼底的敵意卻很濃。
貴妃娘娘眯著眼打量:“你跟你姐姐可真不一樣。”
是。
阿姐薑沅性格溫柔,眉眼間也是盈盈一水間的柔。
而我,眉峰上挑,薄唇似刃,生來涼薄相。
“但你們有一點一樣。”她貼麵低語,“一樣會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抬眼,訝然地一笑,又挑了挑眉梢:“我跟她不是親姐妹,沒跟她一個命數的道理。”
貴妃的臉上顯出很微妙的神情,僅一瞬。
她又恢複適才的矜貴,將那對孩子往前推了推:“大皇子和二公主往後就由你照顧了。”
“憑什麼!”大皇子怒目而視,“本殿的生母是皇後,養母是貴妃,為什麼要讓一個鄉野村姑來撫養我?她配嗎?”
“貴妃娘娘,兒臣要跟您回去。”
我裝作看不見貴妃臉上得意的神情,隻是看向沉默的二公主。
小姑娘什麼也沒說,隻是怯生生地看了看我,然後像發現什麼玩具一樣,很新奇地攥住我藏在腹間,淺露出圖騰的刀柄。
有意思,一母同胞的兄妹倆也並非一條心。
這對遺孤並未順利移交到我手上,僵持中那位久違的天子姍姍來遲,手裏還拿著一個雕龍的匣子。
忽然,我感覺公主捏緊了我的衣袖。
08
六年沒見,如今的天子看起來愈發虛弱。
他倒是大手一揮,準許皇子跟著貴妃回去,將公主留給我撫養。
至於我是公主的婢女還是養母,他未有言明。
待貴妃和大皇子離去,他這才看向李清木:“朕聽說你來為二姑娘診脈。”
“陛下放心。”李清木跪答,“二姑娘隻是舟車勞頓體虛,臣已開了調養的方子。”
我垂眼配合演嬌弱,感慨他如今好會做狗。
天子將匣子放在桌麵,“既體虛,這是王道長煉製的丹藥,吃了它補補。”
我緘默的一瞬,察覺到身後公主不自覺在發抖。
所有人都在等待我的回應,空氣仿佛凝滯。
再抬頭時,我莞爾輕笑:“多謝陛下。”
丹藥入喉,有股很奇怪卻熟悉的味道。
天子這才開口,提及先皇後沒有寄家書是後宮事務太忙。
我毫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陛下不必跟我解釋這些,我同薑沅......不,先皇後,本來就不是血親。”
我答得大逆不道,他聽著卻麵露滿意的神色。
還真是天子的心思猜不透。
他離開後,李清木才狼狽地站起來。
我將公主抱在懷裏,麵色沉重看向李清木。
他一愣,湊過來問,“有毒?你又不怕毒,怎麼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
“有血的味道。”
“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