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深愛了我五年,隻有三次違背了我的意願。
第一次,是在我母親死的那天,她從漠北帶回了一個俊朗的麵首。
第二次,是母親死的第二天,她撕碎了我父親生前留給我最後一副字畫。
她說:“文雅之物,知硯不愛看。”
第三次,是母親下葬時,她與許知硯在玉春樓大擺婚宴。
我捧著母親的靈位,終於明白,人在傷心到極致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
於是,我用裴家滿門忠烈換來的金印,向聖上求了一紙和離。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就這樣,我和楚馨寧相愛了五年。
和離卻隻用了三天。
1.
母親去世後,我主動請纓鎮守漠北。
公主府前,送旨的大太監惋惜道:
“裴公子,你等了長公主五年,眼下苦日子都要過去了,為何要去那苦寒之地?”
“長公主對你癡心一片,滿京城都在等著你們的喜酒呢。”
楚馨寧對我癡心一片?真是可笑。
如果我沒有在七日前,偶然撞見楚馨寧和府醫的交談的話,我到現在還被她偽裝出來的深情蒙在鼓裏!
“公主,現在您已經懷了知硯公子的孩子,喂給駙馬的斷子絕孫湯是不是可以停了?”
楚馨寧擰起秀眉,語氣完全不複平時溫柔,變得冷漠又偏執:
“為何要停?”
“如果不讓裴玄徹底斷子絕孫,他一定會百般阻撓我生下知硯的孩子,隻有讓他因為這事兒自殘形愧,我才有機會給知硯一個名分!”
府醫不忍道:
“可駙馬對你一往情深——”
楚馨寧眼神一寒:
“他要是懂事,就該明白,如果不是為了償還他父兄救我的恩情,我根本不會下嫁於他,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和知硯在一起!”
“能做我的駙馬,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
我站在屋外,將楚馨寧的話一字不落的聽在耳裏。
我握緊拳頭,連手心被刺破,鮮血一滴滴碎在地上都察覺不到,
因為身體上的痛楚,遠遠比不上我的心痛!
原來,楚馨寧每日差府醫送來的不是能讓我重振雄風的補藥,
而是一日日把我身體掏空的斷子絕孫湯!
回憶一幕幕閃現在腦子裏,讓我頭腦發昏,隨即想起,
一年前,楚馨寧在漠北剿匪被困,
是我拚死奔襲五天,用刀割開手腕放了足足三碗血,才將她從漠北的死人堆裏救了回來。
那時府醫為我診治,說我傷了根子,再也沒有辦法像正常男人一樣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徹底成了世人眼裏的笑柄。
那時候世人都在笑我已經是個太監了,竟還想攀上長公主,完全是癡心妄想。
是她當眾跪在我麵前,說不嫌棄我已成廢人之身。
聖上聞言,深感她情深,特意將她許配給我。
可我死活也沒想到,當初斷言我此生必將成為一個廢人的府醫,竟然是楚馨寧提前安排好的!
她騙我傷了根子,又用一碗又一碗的斷子絕孫湯,把我作為男人的尊嚴狠狠踩在了腳底!
而她處心積慮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光明正大將她從漠北帶回來的麵首許知硯納入府中!
想到這裏,我咬牙,眼眸裏都是堅定:
“魏公公,我意已決。”
見我態度決絕,大太監也沒有再勸。
“聖上有旨,待裴老夫人的葬禮上,和離的旨意就會發出,到時候裴公子便可領兵出發。”
提到母親,我立刻心痛到無以複加。
曾經在我懷裏撒嬌,口口聲聲說把我母親當成她親母後一樣孝敬的楚馨寧,卻在回京後,把自己的話全都拋到了腦後,就連母親去世的消息也不曾知曉!
想到這裏,
我強忍憤恨,跪下謝旨。
楚馨寧,隻剩一天,
我便可以帶著和離書,徹底離開你了。
2.
帶著聖旨回長公主府的時候,我迎麵撞上了楚馨寧。
看見我心情不好,她擠出一抹甜美的笑容,像往常那樣朝我懷裏鑽:
“春寒傷身,你怎麼也不多加件衣裳?這樣下去我會心疼的。”
“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怎麼能有我們自己的孩子呢?”
自己的孩子?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已經不是個男人了,這一切都拜她所賜!
明明是她親手用一碗又一碗的斷子絕孫湯,親手斷送了我身為男人的權利,又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態?
我隻覺可笑,但楚馨寧卻根本沒有注意,自顧自地說:
“對了,我記得你母親的遺物裏是不是還有兩匹錦緞料子,用來給知硯做護膝吧?”
“畢竟在漠北時,如果沒有知硯照顧我,我可能就沒機會見到你了......”
她話沒說完,我就已經開口:“好。”
見我這麼幹脆利落的答應,楚馨寧有些意外。
“阿玄你別多想,我隻是可憐他一個人在公主府無依無靠,不像你時時刻刻有我在身邊。”
我善解人意地扯出一個笑容,回她:
“我不介意,你去拿吧。”
得到我的準許,楚馨寧滿臉喜色,鬆開抱著我的手,轉身就向庫房跑去。
我親眼看著她仔細挑了三匹黑色的錦緞料子後,又喚來京城最好的裁縫,溫柔認真的叮囑著護膝的尺寸和花樣。
與楚馨寧定下婚約五年,她卻從來沒對我這麼細心過。
我苦澀地扯扯唇角,走到她麵前,將聖旨遞給她。
“這是我為你和許知硯求的賜婚書,你那麼喜歡他,就當是給他一個名分吧。”
楚馨寧一滯,眼中閃過一絲狂喜。
但她還是猛地鑽進我懷裏,眼眶紅紅,裝出一副痛心的模樣:
“阿玄,我就知道你是最善良的,你為我犧牲這麼大,我這一生都沒有辦法回報。”
“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長公主府的駙馬永遠是你!”
楚馨寧的懷抱,一如既往的香軟,她的演技,也一如既往的好。
以往她這麼討好我,我都會緊緊摟住她,說我相信你。
可現在,我什麼也沒有說。
護膝一做好,楚馨寧便帶著聖旨找了個理由離開了長公主府。
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
三天前,裴府的老管家告訴我。
母親舊疾複發,嘔出的血染紅了半幅被褥,怕是時日無多。
我當場慌了神,拉住要出門的楚馨寧,隻求她能去看一眼:
“馨寧,你能陪我回一趟裴府嗎,我娘她——”
話還沒說完,院子裏就傳來了許知硯清風霽月的聲音。
“公主,不是說好要一起去看戲的嗎,你好了嗎?”
聽見他的聲音,楚馨寧立刻推開我的手,神色焦急為難:
“我現在實在忙不過來,你的事也不急於一時,等我有空了再陪你好嗎?”
可直到母親閉眼,我都沒等到楚馨寧來。
最終,我跪在母親的床邊,哭得呼吸驟停。
母親費力地握著我的手,擠出了一抹幹澀的微笑,一字一句地囑咐我說:
“馨寧沒來,娘不怪她,你回去以後不要和她置氣。”
“娘死後,馨寧就是你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你們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親眼看著母親在我麵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心好似被猛獸生生撕碎。
我多想告訴她,
母親,你口中這個我唯一的親人。
現在正依偎在別的男人懷裏。
甚至,還為了他,害得我斷子絕孫。
3.
距我離開京城,還有十二個時辰。
我的行李都還沒收拾好,楚馨寧便迫不及待的將許知硯接進了長公主府。
我去偏房時,正好撞見楚馨寧親手把我父親生前留給我的字畫撕碎。
抬頭,對上她心虛閃躲的目光。
她柔弱無骨地伏在許知硯懷中,站在院門外。
兩人一個清俊、一個嬌媚。
站在一起,像極了天造地設的一對。
許知硯臉上帶著虛偽的關心,搖著扇子朝我走過來。
“早就聽說這是駙馬最愛的字畫,怪我欣賞不來,隻說了一句怕汙了眼睛,誰知公主竟把這畫撕碎了。”
“我也是怕公主一人在府中寂寞,才要與她生養一子,省得她在府中一人孤獨——”
“可惜駙馬爺您無法人道,隻好我來代勞了。”
許知硯話裏的每一個字,句句攻擊的都是我。
可楚馨寧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當麵把他護在身後,哄我說:
“知硯最近心情不好,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絲毫不記得,五年前,漠北來犯,楚馨寧帶著我父兄上戰場前,
她紅著臉,親口向我許下的承諾。
一是凱旋歸來時,我父兄安然無恙,
二是功成立業後,嫁我作妻,
三是此生此世隻愛我一人,絕不變心。
可到頭來,我父兄一個為了救她,擋在她身前,被敵軍亂刀砍死,屍骨無存。
一個為了給她斷後,被敵軍五馬分屍,烹作軍餉。
阿娘知曉,日日泣血淚,一病不起,直到與世長辭。
而楚馨寧,靠著她偽裝出來的深情,要下嫁的卻是她從漠北帶回來的許知硯。
自此,她許諾的三件事,全部食言。
我下意識望向楚馨寧,她隻是敷衍地問了句:
“阿玄,外頭風大,你拿著行李是要去哪裏?”
我扯了扯唇角,平靜道:
“我回趟裴家。”
“那便好。”許知硯笑意盈盈,可眼底全是對我的譏諷與惡意。
“我還以為駙馬生我的氣,不想出席我跟馨寧的大婚了呢。”
他低頭,忽然看見我腰間的一個玉佩。
眼前一亮,便問也不問伸手奪走。
“這個玉佩我喜歡,馨寧,你讓駙馬送我好不好?”
楚馨寧表情頓時一僵,下意識看向我。
我已經不想再和楚馨寧和許知硯再周旋下去了。
她既然要,那我就都給她!
我什麼都不要了。
“當然可以。”
這一刻,我看見楚馨寧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
許知硯臉上的笑容也一僵。
隻因他看見了,這個玉佩上麵,刻了我和楚馨寧的名字。
這是楚馨寧與我定下婚約時,親手送我的定情信物。
許知硯眼中閃過一絲惡毒,把玉佩奮力砸到地上。
“什麼破玉佩,粗看不錯,細看也不過如此。”
玉佩被大力摔在地上,又被許知硯踩碎,不堪入目地躺在泥濘的海棠花瓣裏。
一如我和楚馨寧這五年的感情。
我苦笑了下,再沒有任何留念。
轉身離開的時候,楚馨寧心中卻莫名一慌。
“等等!”她開口叫住我。
我回頭,平靜的望著她。
“我答應你,明日與知硯的婚禮結束,我一定陪你去裴家看你母親!”
“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扯了扯嘴角,心口滿是苦澀。
我現在已經連個男人也不是了,我還有什麼資格生她的氣呢?
楚馨寧,她甚至不知道我的母親早就已經死了。
就死在她義無反顧推開我,去陪許知硯的那個晚上。
想到這裏,我轉過身,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距我離開京城,
隻剩下最後四個時辰。
4.
母親的葬禮和楚馨寧與許知硯的婚禮正好是同一天。
我抱著母親的靈位,隻覺得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從皮肉刺透骨血的疼。
素白的紙錢,撒的漫天都是。
轉角處,卻撞見楚馨寧和許知硯。
許知硯一身紅裝,騎在高頭大馬上,滿是春風得意的喜色。
身後,是楚馨寧的八抬轎輦,十裏紅妝。
長公主府送嫁的隊伍從街頭一直排到街尾,琳琅滿目的全是楚馨寧的珠釵首飾。
喜樂聲,街頭百姓的祝賀聲不絕於耳。
直到,捧著母親靈位、一襲單薄孝服的我出現。
就像漫天血色裏忽然殺進一點白,
人群驟然一靜。
看見我,楚馨寧臉上的笑容也頓時僵住。
她挑開簾子,眼中有些慍怒:
“裴玄,你非要在我大喜之日這般羞辱我嗎?”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怕她生氣,使出渾身解數解釋哄她開心。
可這一次,我心中卻沒有泛出任何波瀾。
我隻是平靜的道:“讓開。”
看著這樣的我,楚馨寧有幾分陌生。
一襲婚服的許知硯卻忽然下了馬,看著我一臉為難:
“駙馬爺,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也要替馨寧想想啊!”
“你已經不能人道了,現在這樣大鬧婚禮,是想在這麼多人麵前給我難堪、逼死我不成?”
說完,他拔出身旁侍衛腰間的刀劍,橫在脖間!
“既然駙馬爺想要逼死我,那我死便是!”
楚馨寧神色一慌,拉住他後,對我冷聲道:
“裴玄,你到底鬧夠沒有,難道非得逼死知硯才肯罷休嗎!”
她話音一落,圍觀的百姓看向我的眼神都格外鄙棄。
“這就是長公主的駙馬?怎麼心眼這麼小?”
“竟然用這種方式來逼死人,也太過嘩眾取寵了。”
聽著百姓的議論,我的心中卻如同死水一般沉寂。
楚馨寧抿著唇,我在人群中的孤寂一如當年,讓她神情有些恍惚。
她伸出手,想要觸碰我,“阿玄,你......”
卻被我一把推開。
“別碰我!”
見我如此反應,楚馨寧本還有幾分柔情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她將懷裏的許知硯推到我麵前,斥聲道:
“還不給知硯道歉?不然——”
她話還沒說完,九個身著素白孝服的太監就穿過長公主府的紅綢喜樂直直走到她麵前。
“聖旨到!”
聖旨降臨,人群頓時一陣混亂,踉蹌中,我手中遮蓋靈牌的黑布掉落。
露出裏麵我親手刻上去的“先母裴門江氏之靈位”九個大字。
長公主府的迎婚隊一片嘩然。
人群中也再無聲響。
楚馨寧也就在這一瞬間,臉色驟然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