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相公活得不如狗的時候。
我給他吃喝,庇護他,告訴他:“活下去,將來你會娶我為妻。”
後來,他權勢滔天,而我藉藉無名。
宴會上,他帶著狼一般的眼神來到我麵前:“當時那個,是你?”
1.
大婚前夕,我穿回了相公少年時。
暗巷之中,陸臨淵被人掐住咽喉,狠狠撞向牆壁。
他不曾反抗,亦不曾掙紮,仿若習慣了這般對待,神色平靜地任由鮮血自額角流下。
四周皆是嘲笑之聲。
行凶者,我認得。
陸臨淵的庶兄陸景辰。
“陸大少爺,你瞧他活像條喪家犬。”
“就這般窩囊,往後定不會威脅到你。”
陸景辰輕笑,抬起他的下頜,如逗弄幼犬般輕拍:“來,喚聲哥哥聽聽。”
“那賤婢生的兒子,果真隨了她。”
這話似是觸及了陸臨淵的逆鱗,他原本死寂的神色陡變,宛若被激怒的幼獸,猛地與陸景辰扭打起來。
卻終究不敵。
眾人正欲一擁而上,我衝了出去。
“你們在做什麼?”
“我已請了捕快。還不速速離去?”
我目光掃過他們衣襟上的學堂徽記:“崎南書院的學子,就是這般行徑?”
陸景辰冷笑:“呸,好個多管閑事的。”
他推開陸臨淵,丟下狠話,領著人匆匆離去。
經過我身旁時,還不忘打量我的衣著。
我知曉,他是要看我的家世高低。
所幸,我穿越而來時,衣飾物件皆在。
是以,陸景辰才會這般幹脆地離去。
我怔怔望著陸臨淵。
跨越年歲,我忽至這段未曾經曆過的時光。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方才發生的一切,顫抖著手去撿地上的饅頭。
雖有布巾包裹,但那汙漬也讓我蹙眉。
更遑論,布巾裏頭也沾了泥汙。
我走近前去,蹲下身按住他的手。
陸臨淵麵無表情地抬頭,指尖微顫。
我這才發覺,他的手冷若冰霜。
身形瘦削,麵色蒼白。
“莫要食用了,太臟了。”
我素來攜帶幹糧,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鬆開手,我從荷包中取出兩個糕點遞給他。
陸臨淵未接,默然看著我。
雙目中帶著空洞的詭異。
我撕開油紙,掰下一角放入口中。
“幹淨的,無毒。”
2.
不待我再伸手,陸臨淵動作敏捷地搶過糕點,往嘴裏猛塞。
幾乎未及細嚼,兩下便吞入腹中。
似是得了些氣力,陸臨淵倚著牆,又欲去取地上的饅頭。
我眼明手快地將饅頭攏到身前。
陸臨淵撲了個空。
這時他眸中泛起波瀾,甚是不解地望著我。
「沾了泥土,不能再吃。」
陸臨淵瞥我一眼:「我吃便是。」
他身量頎長,卻瘦削異常,宛如一根枯竹,朝饅頭所在之處探來。
我立即起身,當著他的麵提起油紙包一角,正欲丟至角落,忽見一隻野狗竄出。
繞著我轉圈,搖尾討好。
它毛色枯黃,身上斑駁脫落。
我解開油紙包,掰了饅頭幹淨處遞給它,沾汙之處則棄於角落。
回身時,見陸臨淵目中盡是責怪之色。
我心下暗歎。
「去醫館瞧瞧,路上我為你覓些吃食。」
陸臨淵素有胃疾,初訂親時,我閨中密友打趣道,此乃富貴人家常見病症。
他隻是淺笑搖頭,垂眸叮囑我:「因此,你也需按時用膳。」
「這病難熬,你肯定受不得。」
我當時隻道他往日飲食無度,便信誓旦旦地允諾:
「放心,我必按時用膳,也定會督促你按時進食。」
少年時的他,竟是如此艱難度日?
每每談及往事,他從不提少年時光。
我問及,陸臨淵才簡單應道:
「並非美事,不提也罷。」
陸臨淵凝望我許久。
我晃了晃荷包道:
「我有銀兩在身。」
「養你一人,綽綽有餘。」
初至此處,我便察覺荷包中銀票猶在。
銀票還可以去當地錢莊兌換,就是不知道那些錢莊如今還在不在。
這些銀兩多是陸臨淵所贈。
用未來夫君的銀錢養護少年時的他,思及此處,不禁覺得趣味橫生。
見他遲遲不動,我隻得伸手攙扶。
「你瞧瞧,都瘦成什麼模樣了。」
輕若無物,我輕易便將他扶起。
宛如一副骨架,裹著一層薄皮。
陸臨淵借力而起,不動聲色地垂首。
想是在打量自身,可是當真如我所言那般消瘦。
3.
許是常年來的饑餓和毒打,讓他的思緒變得稍顯遲鈍。
陸臨淵想了會,微低著頭和我道:「還好,以前更瘦。」
語氣委屈。
我聽得心臟猛縮,狠狠一酸。
就聽見陸臨淵試探著開口:「我餓。」
「我們去看完大夫,想吃什麼吃什麼,好不好?」
我不自覺地用上了哄孩子的語氣。
「還有,你頭不疼嗎?」
陸臨淵點點頭,繼而道:
「疼,更餓。」
我扶著他走出巷口尋轎子,心裏止不住地酸澀。
我在陸臨淵的身上從沒見過對命運的怨懟。
讓我誤以為,他在愛裏成長,所以不埋怨不偏激。
故而我很難想象,從這些事情裏走出來的他,怎麼還能那樣包容又溫柔。
陸臨淵去看大夫的時間裏,我去了附近的錢莊提錢,又去了成衣鋪給他買衣裳。
付銀子的時候,我瞪大了雙眼。
原本一兩銀子的衣裳,到我手上要一千兩。我懵懵地念叨出聲:
「我的荷包裏有鬼。」最後隻好付銀票。
掌櫃看了眼,衷心地誇讚道:「這料子確實不錯,我還是頭一回見。」
除了我,在旁人的眼裏,我的支出都是正常的。
我猜想是我來了這個世界後,所有花銷都變比例了。
一比千。
不久之前,我還大放厥詞,養一個陸臨淵綽綽有餘。
他這三十兩的藥錢,就花了我三萬兩。
我麵色略微扭曲。
陸臨淵眼神微微顫動:「我不疼,不看了。」
他說著,就要把藥方往大夫手裏塞。
我連忙拽住他的手,拖著他往外走。
邊走邊數落他:「你做什麼呀?」
「生了病不看大夫,你是想去見閻王嗎?」
心裏暗爽。
以前陸臨淵說我的,今天起我都要說回來。
被我拽著的人腳步猛地頓住。
「怎麼了?」
陸臨淵聲音悶悶的:「餓。」
「現在帶你去吃飯,但是大夫說你得先從清淡易消化的吃起。」
「一次也不能吃太多。」
陸臨淵沒說話,我詫異地轉過身。
隻見他低著頭,目光盯在他拎著的藥包上。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陸臨淵突然抬起頭看著我。
眼睛裏滿是審視的味道,他眨了一下眼:
「吃藥。」
而後,把藥包掛到了我手腕上。
?
我提起藥包,又好氣又好笑。
「有病的是你。」
陸臨淵麵色不改,抬手摸了下被包紮好的傷口:「我有病,我餓。」
4.
他那語氣,可憐兮兮的。
我險些就要順著他的話點頭應下。
「我帶你去用膳,但是大夫說了......」我又將那些注意事項細細說了一遍。
陸臨淵也不知聽進去幾分,等我說完,他惱怒般瞪我一眼。
「騙人精。」
許是覺得不夠震懾我,他張開嘴,露出牙齒:
「不給飯吃,我便吃了你。」
餓久了怕是真要傷了腦子,陸臨淵這會當真傻氣得緊。
我忍俊不禁,掏出手帕掩麵輕笑。
「誰說不給你吃了,隻是得慢慢來,可好?」
「你現在這般亂吃,胃口定是難受得很。」
陸臨淵思忖片刻,終是覺得我說得有理。
便把我手腕上掛著的食盒取下來,自己重新拎著了。
古有漂母飯信,今有我蘇暖暖一飯千金。
這般比例,陸臨淵吃的不是飯食,是真金白銀。
我隻讓小二端來兩碗粥,兩個饅頭。
陸臨淵的表情那叫一個幽怨。
雖未明說,眼神卻猶豫不決地往外瞟。
「我說過,你得好好養養胃口。」
「下回再買與你。」
此言一出,陸臨淵立即收回視線,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
活像隻等著主人賞食的小狗。
我伸出手示意他用膳:「吃吧。」
眼前這一幕堪稱風卷殘雲。
我實在想不通,我所識得的那個陸臨淵溫文爾雅,舉止從容,與眼前這人簡直判若兩人。
算來算去,我與他相遇也不過三年後的事。
這三年間,陸臨淵究竟遇到什麼天大的機緣,才能有這般巨大的轉變。
我收回思緒,看著陸臨淵狼吞虎咽的模樣,不免心生憐惜。
到嘴的話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罷了,來日方長,下次再教他。
我取了帕子遞給陸臨淵。
陸臨淵敷衍地往嘴上一抹,便丟在一旁。
而後,眼巴巴地看著我,吐出兩個字:「我餓。」
我計上心來:「你可聽話?」
5.
他眸光閃爍,略一思量便低聲道:「自是聽話的。你說我身子不適,我便認了,絕不多言。」
我望著他這張青澀的麵容,恍然看到了日後那個運籌決勝的陸臨淵。
那時每逢我有難,他總是輕聲安慰:「別怕,有我在。」
我對他向來深信不疑,而他也從未令我失望,總能尋得兩全其美的法子。
如今這般年紀的陸臨淵,也是會哄人的很。
一副乖順模樣,我說一他絕不說二。
我掩麵一笑:「既是如此,那便不餓了,我們回去吧。」
他神色頓時黯淡,提著食盒的手也無精打采,仿若行屍走肉般跟在我身後。
瞧這般光景,莫不是平日裏冷著臉都是為了留些精力。
「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想起方才所見,我又問道:「府中如何待你?可有人照拂?」
他動作遲緩地搖頭:「住在偏院,獨居一處。」
「無人照料。」
說罷,他抬眸看我一眼:「唯有姑娘待我好。」
我一時語塞。
這般境遇,當真不該。
陸郎,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令堂呢?」
他極少提及家事,隻說雙親已然仙逝。
那時我心疼地望著他,反被他點了點額頭。
「莫要胡思亂想,我並非你想的那般可憐,實則已得天地厚愛。」
他待人太過溫和寬厚。
我便以為他是在父母疼愛中長大,隻是後來失去了這份溫暖。
想來正因受過疼愛,才不會對命運心生怨恨。
誰知事實竟是天壤之別。
他抿唇輕語,睫毛微顫:
「生身之母未曾謀麵。」
不等我追問,又道:「如今這位是繼母。」
「我生母年少輕狂,棄我而去。幸得父親收養,他故後繼母帶我改嫁。」
短短數語,道盡他一生難言之痛。
我心中酸楚。
他靜靜凝視片刻,忽地俯身向前。
與我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我心跳驟然加快,聽他低聲問道:
「姑娘,你可憐我麼?」
我幾乎招架不住。
「這是何意?」我強自鎮定,裝作不解。
他唇角微揚,眸中含笑:
「我餓了。」
這話仿若咒語,我忙伸手掩他唇:「我說什麼便是什麼,你不餓。」
他頓時蔫了下來,好似枯萎的花朵。
很是不滿地應了聲「是」。
與我料想大不相同。
他住處倒也體麵,院落整潔,應有盡有。
「你住在此處,卻無錢用膳?」
他將藥材一一取出,仔細擺放。
「這是叔父的產業,與我無關。」
見我不解,又補充道:「是陸景辰的父親。」
6.
難怪我會覺得這庭院裏清冷寂寥,不似有人久居的光景。
想來應是陸臨淵隻把這裏當個暫居之所,又或者是,除此之外並無人在意他的生計。
他隻需苟活便好。
我默然良久。
引來陸臨淵格外沉重的目光。
「手。」他疾步而來,朝我伸出手來。
從他這隻手上,依稀可見陸臨淵的日子並不好過。
他的指甲修得短而圓潤,但我還是瞧見了他指甲裏的淤青。
像是被人用力地碾壓過。
朝著我攤開的手心,也有觸目驚心的傷痕。
「你的手。」見我遲疑,陸臨淵又說了一遍,把我緊攥著的手輕輕揉開。
我這才察覺,我不覺間掐著手心,留下了淺淺的月痕。
我不由抬眼,與陸臨淵四目相對。
「無妨,莫驚。」
他的聲音低沉,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寬慰自己。
「我並非你所想那般淒楚。」
思緒緩緩流轉,最後定格於眼前。
「還不淒楚嗎?」
陸臨淵當真是極好極好的人。
不論是往昔,還是如今,我一直都這般認為,從未改變。
「我活至今日,受到了教養,無人虧欠於我。」
「無人?」我重複了這句話。
在我看來,他身邊盡是可恨之人。
他這般境況,族中長輩不可能不知曉,不過是覺得無關緊要,裝聾作啞罷了。
「我雖自出生起便被拋棄,但我無理由怨恨。我父親說我的生母年紀尚小,她無力也不敢承擔後果,我能理解。」
「我父親將我撿回府中,從未虧待過我。我母親改嫁也帶走了我,我如今有書讀還有前程,並無淒楚可言。」
陸臨淵神色如常,平靜地講述著這一切,轉身給我倒了杯茶。
「還溫著,喝些。」
我接過茶盞,觸手便是溫熱的感覺。
陸臨淵繼續道:「至於陸景辰那幫人,我不能說不怨。但是我母親已經過得很是艱難,我隻能不怨。」
我仰頭飲了一口茶,的確是溫的。
卻覺得眼前昏暗。
或許陸臨淵並不需我相救,他有他自己的天地,有他自成的規矩和處世之道。
不是不懂抗爭,是他比我更深知生計維艱,知曉一個攜子嫁入高門的婦人舉步維艱的處境。
他的養母並非多不愛他,但也沒有多愛他。
但是,但是。
我心係於他。
我不忍心。
7.
「為何要與我說這些?」我垂著眼,視線飄忽不定,手指無規律地輕點茶盞,又移開。
那天的霸淩,每個人的麵容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送去衙門,陸景辰或許會受到懲處,或許不會。
但陸臨淵和他的養母定然會。
陸臨淵避而不答,反問我:「為何要對我這般好?」
我的視線重新落到他臉上,黑白分明的眼裏寫滿執拗和不解。
「因為我願意。」
我無意識地動了下手指,清晰地感受茶盞裏液體的溫熱感。
「陸臨淵。」我另一隻手也搭上來,改成雙手捧著這隻茶盞。
衝著他歪頭一笑,盡可能使得我的語氣像在說笑。
「你或許不信,我是你未來的娘子呢。」
瘋言瘋語,胡說八道。
我在等著這樣的回答,但是陸臨淵的睫毛顫了顫,問我:
「是在多遠的未來?」
他沒按我預想的走,我一愣。
想要告訴他,就在三年後。
他十八,我十六那一年。
但我無論怎麼努力,都發不出聲音來。
大概是這裏的某種規則,我沒辦法告訴他具體時日。
我隻好說:「在不是很近,但並不遙遠的將來。」
陸臨淵忽然笑起來。
這次的笑顯得很是真心實意,唇角上揚,眉眼帶笑,像是初夏裏的清晨露珠,幹淨又透亮。
我始終覺得,他的人生也應該是這樣,明媚敞亮。
但是好像,他的生命裏總是在下雨。
暴雨或是連綿不絕的細雨。
我在陸臨淵這裏住了下來。
用了一個很蹩腳的借口,我說我父母剛剛和離,在家鬧得厲害,我從此無家可歸了。
我在心裏默默地向我爹娘道歉,為了他們女兒的幸福,就先假裝和離一下吧。
這當真是漏洞百出的一個理由。
陸臨淵卻沒追問,反而問了我的名諱。
「蘇暖暖,你叫蘇暖暖。」
陸臨淵若有所思:
「取這個名諱時,叔叔伯母定是對你滿懷期待。」
「我父親說,我的名字是他在路邊聽聞而來。他說那位叫『臨淵』的,一看便是備受家中寵愛還不缺銀錢的。他希望我以後也能這般,能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