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雲開伏在辦公桌前揉著一陣一陣發疼的太陽穴,宿醉帶來的懲罰不僅是肉體痛苦,更多的是精神的疲憊,沒有任何一種藥劑能夠緩解。
十年前的案卷少得可憐,連個像樣的照片都沒有,隻有兩張黑白色發黃的照片,還被粘在了案卷本子裏頭。
路雲開先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跟所有事業單位的人一樣。他在辦公室裏奉獻了十年基層工作經驗,一切都在順理成章地進行著,雖然身在警局內心頗受煎熬,但鐵打的飯碗還是牢牢地捧在手心裏。
但這是上任第一天,路雲開堅持打起精神,他喝了口濃茶翻開卷宗,十年如一日的沒有任何頭緒。
惰性這東西可能寄生在無知無畏上,聽到有人敲響了辦公室的門,路雲開長舒一口氣,立馬順勢合上了卷宗。
“進來!”
馬銘推門進來,屁股後頭跟著個姑娘,頭發在後腦勺挽著揪揪,大大的腦門探進門來,有些怯懦的喊了聲:“路隊好!”
馬銘道:“路隊,這是市局剛調過來的實習生,專門給您分配的!”
路雲開連忙站起來,親自把人迎進來,“叫冉小愛對吧?胡局長給我提過,今年考試選調過來的吧?”
冉小愛主動伸出手和路雲開握握,“胡局說您的刑偵經驗豐富,跟著您能學到很多東西。”
路雲開笑道:“有什麼經驗,都是些小偷小摸的案子,沒什麼。”
冉小愛堅持崇拜,路隊長隻能欣然接受,路雲開順勢讓冉小愛再整理整理“小白裙”的卷宗。
“這些都是最直接的資料,就坐在這看。雖然你沒有去過第一現場,但一定要仔細審閱,如果能有所發現,一定給你記大功!”
冉小愛連忙點頭,謝別馬銘。路雲開擰了擰僵硬的脖子,剛坐到沙發上準備緩會神,小姑娘已經打開了案卷,看到第一張照片,喃喃道:
“這是‘小白裙’案?之前聽說過,鬧得很大,作案現場在獅子鎮……離市區該有一百多公裏吧?”
路雲開點點頭,“有山路,至少得走三個小時。”
冉小愛看得很仔細,就像研讀課本一樣,一字一句地把卷宗上的東西念了出來,“受害人溫小夢,23歲,就職於西銀市皮革廠,生平喜愛穿白色裙子。1988年5月26日被害於郊區獅子鎮自家民房內,頸部被切開,上衣被推至雙乳之上,下身赤裸,大腿內側有血手印,上身共有刀傷26處,出事當天身穿紅色連衣裙,紮馬尾辮……”
女孩翻過頁,發現後麵隻剩下了一張泛黃的紙,上麵按著家屬認領屍體的指紋,然後空落落的,一段往事就這樣戛然而止。
她有些詫異地看著路雲開,“就這些?”
路雲開說:“還有當時的新聞報道,我都剪下來貼在上麵了,你有興趣可以看一看。”
冉小愛看著薄薄的兩頁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路雲開叼著煙嗤笑一聲,吊兒郎當地靠到窗邊抖腿,“這些東西當年還是我認真負責搞出來的,那年頭連個法醫都沒有,有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冉小愛點頭,“確實,除了證物現場拍照,還有指紋取證,沒有實施強奸嗎?”
路雲開搖了搖頭,正說著,去而複返的馬銘又來敲門,“路隊,胡局打電話請您和小冉過去一趟。”
“做什麼?”
馬銘聳聳肩,“說是要‘閉關’,叫您先回家拿洗漱用具。”
“閉關?”路雲開怪叫一聲,一副天打雷劈受不了的樣子。
馬銘見冉小愛一臉茫然便笑著道:“咱們把摸底查案叫‘閉關’,趕緊回去準備,估計是要去獅子鎮。”
冉小愛連忙領命,路雲開拖著宿醉後麵條一樣的兩條腿到辦公大廳給家裏去了個電話,夏梨兒那邊不知道在做什麼鬧哄哄的,扯著嗓子問路雲開:“去幾天?”
“至少三天。”
“那你早點回來,樓下王姨教我醃臘肉呐!滿手的鹽和調料!”
老式的電話機聲音特別大,近身的幾個人聽見都一陣笑。
路雲開無奈地掛了電話,電廠裏有名的小梨花,別人一看都覺得夏梨兒不是拉小提琴就是彈鋼琴的,誰能想到嫁給他以後居然扯著大嗓門學著醃臘肉?
帶上冉小愛趕往胡局長辦公室,路雲開還記得十年前他和許長風胡局長親自走訪過“小白裙”的家屬,也看到過那個僵死在床上絕美的姑娘。
死亡帶來的絕望在歲月的釀造中,發酵成一種刻進靈魂的執念。
路雲開始終無法忘記“小白裙”的母親那雙幹澀空洞的雙眼,靈魂已經死去,肉體還要苟延殘喘,在年複一年的等待中終於讓她變得枯朽。
路雲開搖搖頭,幾乎能預料到這次的暗訪很有可能依舊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行動。
三天走訪過得說慢不慢,再次空手而歸後失落感根本無法觸動路雲開已經麻痹的神經,長期的失敗讓路雲開有時甚至消極地想——
興許凶手已經死了呢?
路雲開抻了抻酸困的肩膀,看了看表已經下午五點半,三天沒回家,也不知道夏梨兒的臘肉醃好了沒。
打了個哈欠,路雲開慢慢悠悠穿好外套,雙手插兜晃出了辦公室,恰巧在樓道口遇到迎麵撞上了一臉菜色的馬銘。
馬銘唇色發白,忽然看到路雲開,嗓子眼裏下意識“咕嘰”一聲,一下子梗在了當場。
路雲開被他鬧得莫名其妙,“怎麼了這是?偷吃誰家雞了?”
馬銘一時手足無措,舌頭在嘴裏滾了幾個來回,額頭上全是虛汗,就是說不出話來。
路雲開想,三樓隻有三間房子,一個隊長辦公室、一個資料室、一個會議室……
他立即察覺出不對勁來,但還是笑著拍拍馬銘的肩膀,“沒事,你慢慢說,你找我?”
馬銘僵硬地點了點頭,兩隻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嗓子沙啞無比,“路隊……我們,接……接了個案子。”
路雲開有些煩躁,難不成上任第一周就碰到了棘手的?
“那你快些說嘛,究竟怎麼了?”
馬銘看到路雲開這模樣,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路隊,您快去大廳,不……不對,您還是回家一趟……”
“回家?”
路雲開以為自己沒有聽清,皺眉歪著腦袋又問了一次。馬銘一把揪住路雲開的手緊緊握住,“剛才我們接到報案,有人入室殺人,就在你家……附近。”
“啥東西?”路雲開嗤笑一聲,笑容卻有些掛不住。但他還是不可置信地看著馬銘,想要聽個真切的答案,但他卻等不到馬銘再點頭,立即下意識衝下了樓梯。
一口氣跑出警局,路雲開才覺得胸肺裏像是灌了硫酸,灼熱中帶著撕心裂肺的疼痛,腦門上密密麻麻全是冷汗。
哪個家?
父母那邊還是他和夏梨兒的家?
路雲開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又反身往回跑。這才發現自己的腿腳居然一片酸軟,無比沉重,三級的台階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幸虧馬銘跟著他跑了出來,看到路雲開連忙將人扶回辦公大廳。
辦公大廳裏熙熙攘攘,馬銘親自接的報警電話,因此並未引起騷動。
馬銘先給路雲開倒了杯熱水,俯下身握住路雲開的手,兩人的手都是冰涼一片。
“路隊,剛才接到報案,成功街3號樓……有人遇害……”
路雲開一把扣住馬銘的手,咬著牙沉聲喝問道:“誰!誰遇害……”
馬銘瑟縮著脖子,“隻知道地方,具體情況還不清楚。”
路雲開一把甩開馬銘,從四麵八方襲湧而來的寒意,一下子逼退了胸口的灼痛,手腳卻有了力氣。他先朝著馬銘咬牙切齒道:“那叫老子回家做什麼!”語畢又朝著幾個警員放聲大喊:“傻站著幹什麼!出警!”
一月的連峰市黃昏來得很遲,血紅色的夕陽鋪天蓋地而來,映照在路雲開的一片妖異。他的腦子裏一片嗡鳴,卻出奇地還可以冷靜思考。
成功街3號樓裏包括他和夏梨兒,六層樓總共有三個單元36戶人,他的夏梨兒……他的夏梨兒……不會這麼不幸……
警車剛呼嘯著拐進成功街,遠遠地就看見土黃色的小樓外圍滿了人。
路雲開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拉開車門後囂囂嚷嚷的人聲全都飄浮在了雲天之外。
他幾乎是被馬銘攙著走,更加覺得腿腳發軟。幾個人推開人群,走到單元樓口,迎麵就撞到了他們樓下的王姨,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看到路雲開,立馬撲過來,揪住路雲開的領子撕扯著質問道:“你這幾天幹啥去了啊?你有家不回,幹什麼去了!”
路雲開被搖得有些頭重腳輕,王姨呼天搶地的哭嚎反而慢慢地鑽不進他的耳朵。
他感覺一切人、一切動作都被按了靜音和慢動作,回家的樓梯怎麼那麼高……那麼遠……
路雲開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腦中風箱一樣呼啦啦地扇動,心跳也一點一點地從心口一路跳到腦子裏,最後全都湧向鼻子,化成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最後呈現到了他的眼前。
家門大開著,地上、牆壁上,甚至門上都是血跡,夏梨兒就歪歪扭扭地躺在茶幾上,毫無生機。
路雲開嘴裏發幹,伸腿邁進裏屋,滿地的血幾乎黏住他的腳底板。
路雲開幹癟的嗓子裏發出朽木潰敗一般的嘶聲,他甚至一動都不敢再動。
太陽穴好像被人用重錘重重地砸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簡直就是個恐怖至極的夢境,將他撕扯著拉到了地獄深淵。
路雲開的雙耳裏灌滿雷霆,整個人從靈魂到肉體都被撕碎分裂開來。憤怒、絕望,混雜著滔天的怒火,全都衝進他的血液當中,四肢百骸都是馬上要噴湧而出的黑血。
是誰幹的?究竟是誰!
是誰這樣殘忍地,像個屠夫一樣,殺害了他的夏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