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所未聞之法,劉玉娘難以言說心底震撼。
一片秋雲如亂堆的雪綢遮過來,天光暗去片刻又亮起,劉玉娘隻覺眼前虛空刹那破碎,刹那彌合,看著同先前沒什麼兩樣,唯有自己知道有什麼徹底不同了。
“安師,水熱了,剛好著呢。”
“安師,曹夫人請安師過去一趟。”
兩名女道先後過來通報,讓劉玉娘無法再問什麼,她隻好帶著滿腹疑惑,隨著女道走去一間小室沐浴更衣。
如安金姝所言,她是身心俱疲,一入到熱騰騰的水裏,倦意就隨著汙垢從毛孔裏奔湧而出,香氣縈繞間,劉玉娘恍恍惚惚不知什麼時候進的屋,又不知什麼時候睡去。
夢裏,她又換上冰涼的粗葛衣,走在幽暗的高牆窄巷中,好在這次不是去洗馬子,而是去了一座大殿,似乎就是珠鏡殿。
沒有值殿宮人,殿前空空蕩蕩,她就像是一片吹落在地的葉子,本該掃去,卻被風吹向台階。
不,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進去!
走上台階一瞬,劉玉娘拚命掙紮起來,而後身子一墜,日光刺得她眼睛發痛。
什麼時辰了?
劉玉娘驚了下,隻覺房間陌生得很,夢境也轉眼忘了大半,她慌忙披衣,推開門去,隻見安金姝在院裏修著一盆花,聽到動靜回聲笑道,“玉娘子可好睡?”
劉玉娘一時不知怎麼回答,隻點點頭。
“玉娘子先漱洗吧,吃過朝食,再隨我去萬壽堂。”
“夫人要見我?”劉玉娘看了看日頭,應是早過了巳時,自己這一覺未免也太長了些。
“是,是要見你,不過不著急,我同夫人說了,你身子不適,夫人說等你醒了過去就好。”
劉玉娘不敢怠慢,漱洗過後,穿上道袍,匆匆填了肚子就同安金姝去往萬壽堂。
“夫人們在說事,請安師和玉娘子稍待。”
門口的宮人剛交待過,裏頭就傳來常清的聲音,“夫人說讓她們進去。”
往內裏走去,隻見陳子柔同曹青娥正促膝相對,劉玉娘同安金姝行過禮後,自覺跪坐到邊上,聽兩人說話。
“穀賤傷農,米貴傷民,這個朱全忠,光是減租減賦有什麼用?”
“姐姐說的是,這無非是梁王籠絡人心的手段,農戶減了租賦,但地方要上繳的財物不減反增,錢自然就要從別的地方來,再者,那些鄉裏的大善人未必會對農人說實話,這些人從來都是陽奉陰違兩頭吃,沒準又是一場大亂。”
“子柔說的是,不用理會那些閑言碎語,明日你劉姐姐會錘他們,讓老監軍理稅才是正經的,我也常跟亞子說,你小娘娘精通的可不隻是書法經文,這濟世之道,還要同你多學才是。”
“姐姐抬舉子柔了,大王和亞子常年征戰在外,難免顧頭不顧尾,我看有些事,是該交待給王妃了。”
“她?我看還是算了,要說無量這孩子心不壞,就是讀書讀昏頭了,全是紙上談兵不說,身邊人都管不住,還老跟孟春曉攪合在一起,亞子不懂事,我看她更不懂事。”
陳子柔似乎有些不知怎麼接口,視線朝劉玉娘這邊掃了下,“不是還有曼殊嗎?曼殊是最明事理的,姐姐也別惱了,孩子們到底年輕,有時未必不懂,就是還有些小性子。”
“都二十出頭了,也就你和姐姐眼裏還是小孩,旁人這年紀都當爹娘了……,罷了,不說了,後頭的事,就麻煩子柔了。”
“姐姐哪的話,咱們是一體的。”
送走陳子柔後,曹青娥轉身端坐,安金姝暗中推了把劉玉娘,劉玉娘趕緊跪到曹青娥跟前。
“拜見夫人,夫人萬福,請夫人吩咐玉娘。”
“吩咐?我還吩咐得動你嗎?”
曹青娥似乎餘怒未消,口氣十分不善。
“夫人,玉娘知道,夫人全是為玉娘好,之前是玉娘不知好歹。”
“受了點苦,未必就是知好歹,不過是不想受罪罷了。”
曹青娥油鹽不進的樣子,安金姝也不幫腔,劉玉娘隻好低著頭默然不語。
曹青娥也沉默著看了會兒,突然扣了扣桌案,“你當真聽我吩咐?”
“回夫人,是。”
“那我要你回蓬萊院呢?”
劉玉娘身子晃了下,臉色煞白,吐了個“喏”。
“夫人……”
安金姝方要說話,立時被曹青娥揮手打斷,“你少開口,有什麼不滿的讓她自己說。”
劉玉娘眼眶泛紅,極力平複著聲音,“夫人,玉娘沒有任何不滿,玉娘知道自己辜負了夫人,辜負了春娘姐,還有常清姐姐,夫人怎樣責罰玉娘都可以,還請不要責怪常清姐姐,玉娘也是昨日才知道這些的。”
曹青娥瞥了眼常清,“你們到是金蘭結義,情比金堅。”
“碎嘴的小奴,還賴上我了。”常清連忙低頭道,“常清當日並非是為她說話,隻是想著蓬萊院那幫瘋的,就她看起來還算本分,沒曾想奴看走了眼,差點鬧了笑話,失了夫人的臉麵,夫人訓我還是輕的。”
“嗯,這話聽著順耳,金姝,你還有什麼要幫著她說的?”
安金姝笑道,“金姝哪敢說什麼,我們罵她訓她給她罪受,在夫人眼裏全是幫襯,要我說,夫人幹脆將她打死,以儆效尤算了。”
“不過是請人收埋姐妹,不合規矩卻有情義,你這話說得好似我夜叉般蠻橫。”
“這可是夫人自個說的,金姝沒說過,夫人若是怪我提前出關,有些事,金姝倒也不知該不該說了……”
“想說就說,少跟我打馬虎眼。”
安金姝含糊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玉娘子昨日不巧,遇著了元夫人。”
曹青娥頓時擰起眉頭,“怎麼,我管人,她也要插一腳?”
“夫人,金姝可沒這意思,就是不巧遇上,說了兩句,同王妃無關,伊孺人還派七寶來尋人呢,這伊孺人和王妃形影不離的,伊孺人派的,就等同於王妃派的。”
“哼,也就曼殊懂事,罷了……”曹青娥轉頭看向劉玉娘,“我本也沒打算讓你回蓬萊院,隻是還沒想好你的去處,你且先在大角觀待一陣,容我再想想。”
“多謝夫人開恩,玉娘感激不盡。”
走出萬壽堂,劉玉娘總覺得這個召見,不單是為詢問昨日之事,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一路走去,人漸稀少,劉玉娘忍不住看向安金姝,安金姝似心有靈犀,一下對上視線道,“玉娘子有何疑問?”
“安師,夫人叫我去,隻為安師提前出關嗎?”
“玉娘子真是聰慧,我且問你,我們進去時,誰在那兒?”
“陳夫人?莫非……夫人是想讓陳夫人決定我的去處?”
“玉娘子可知,晉王三小君管著什麼?”
劉玉娘搖搖頭,這十年來,她最熟悉的地方是蓬萊院和太液池,就連隔壁的掖庭宮也所知甚少,就不用說夫人們了,曹青娥也好,陳子柔也好,還有劉銀屏,在劉玉娘眼裏隻是至高無上的身份和權威,這三人具體做什麼,她還真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我們繞個地方再說。”
安金姝說著,領著劉玉娘換了個方向,兩人不知不覺又走到珠鏡殿附近,安金姝在一株梧桐下站定,“玉娘子約是不知,陳夫人是先帝的妃子。”
“先帝?……昭宗陛下?”
劉玉娘既震驚,又有些麻木,反正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安金姝每一句話於她而言,都好像是元宵節的煙花,轟然奪目。
安金姝左右看了下,壓低聲,“宮裏是不準提這事的,玉娘子自然不知,不過宮外倒是傳得沸沸揚揚,當初先帝預感自己將遭不測,就把陳夫人托付給了大王。”
劉玉娘越聽越奇怪,按伶戲演的,托付出去的應該是皇子皇孫才對,哪有把妃子托付出去的?
看出劉玉娘的疑惑,安金姝又湊了湊,聲音更低,“這可不是一位夫人,而是一尊財神菩薩,大王隻能供著,不能碰。”
劉玉娘不解男女之事,可聽了安金姝這話,還是不由滿臉飛紅。
“安師……這些事,還是不要說了。”
“玉娘子不信?陳夫人身體好得很,年輕貌美卻無子嗣,倒是隨她入宮的女樂為大王生了兩個,前兩月還生下一名小郡主呢。”
劉玉娘心砰砰亂跳,趙春娘的警告忽而浮現上來,她趕緊撇過臉,“安師,這些都與我們無關,還是少說為妙。”
安金姝忽地拉開距離,轉過身去,“是與我無關,我又不去陳夫人那兒做事。”
見安金姝似乎生氣了,劉玉娘不由自主扯住她袖子,“安師,對不住……玉娘沒有別的意思,玉娘知道安師是為我好。”
安金姝回頭看看她,忽而將她挽住,“你這美人啊,還真叫人生不來氣,我知你嚇破了膽,隻既然跟了曹夫人,有些事還是得心中有數,男人在外頭打仗,太原的事就隻能叫女人管,劉夫人主政,曹夫人掌兵,這陳夫人麼……就管著財物進出、賬目明細。”
劉玉娘本不慣同安金姝這般親近,可聽她說話,又不自覺被吸引過去,想要再多聽兩句,安金姝卻又不說了,劉玉娘一時間心裏空落落的,偏是無從問起。
回到住所,安金姝去觀裏主持功課,劉玉娘一個人靜了下來,那本是無從問起的問題,忽如雪花紛來。
陳子柔為何能掌財,又是如何掌財的?
聽陳子柔的意思,應是想讓韓無量接手,可曹夫人卻不願意,又是為何?
安金姝會不會搞錯了?畢竟自己隻是個女樂,怎麼看都和打理錢財扯不上關係……
越想越想不出個所以然,劉玉娘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了陣,又迷迷糊糊做起夢。
這一次,還是幽暗的窄巷,季節卻好似到了春天,牆頭傳來陣陣花香,自己漫無目地地走著走著,又是走到了珠鏡殿。
意識半是混沌,半是清醒,清醒的部分,催著她回去,混沌的部分推著她走上台階。
一步、兩步、三步……
到了大殿門口,劉玉娘猛然站住,看到門上落著大鎖,不覺心安許多。
“咯吱咯吱”,正想往回走,驀然間,殿門搖晃起來,那殿門分明沒開鎖,卻緩緩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