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與太太結束了為期十年的婚姻,我的全部家當包括七歲大的女兒都歸了她,我的太太說她當初嫁給我,並非為愛,相反是因為恨。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她,讓她的恨意竟能大到甘願耗費十年的青春,她不殺我,要我在痛苦中度過餘生。我並不願遂她的意,若不是老友馮春生徹夜陪伴,怕是已經離開這人世了。
馮春生是華平一個私塾的先生,馮家與我家算是世交,那時他正收養了一個六歲半的孤女,年紀與我女兒相仿,這丫頭總讓我想起我女兒,久而久之,我也將她當成是自己的女兒,還給她取名雨霽。
雨霽是個苦命的孩子,原本她家中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她的姐姐為了籌錢給雨霽看病,將自己賣了出去,父親又為了找回姐姐,拖著重病的身子去無再歸,雨霽就這樣終日晃蕩在私塾外麵,想學些字來貼個尋人啟事,馮春生見她可憐,便收留在身邊了。
馮春生常跟我說,不要與雨霽這丫頭走得太近,她將來還是要回到自己本家去的,若是產生了感情來,怕是分別的時候心就像刀割一樣。馮春生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心裏早已經把雨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了,不然怎麼不讓雨霽跟著我姓周呢,執拗的非要隨他的馮姓。
馮雨霽這丫頭很聰明,認字特別快,沒出一個月的工夫,便已經能讀大半張的報紙了,自打發現她那聰明勁開始,我便趁著馮春生不在的時候教她寫字。我後來在華平開報館也是因為她,她有次在讀報紙的時候,突然眨著大眼睛問我,既然想找自己的女兒,為什麼不自己個辦家報館呢?這樣每天都可以在上麵貼尋人啟事找女兒了。我不知道她是哪裏知道的這些,也許是春生告訴她的,也可能是她從我與春生的談話中聽來的,總之她的話,像是我迷霧路上的一盞明燈,我似乎看到了前方的路。
沒過多些時候,我的報館便辦成了,馮春生為此幾乎把家底都掏了出來幫我,他此前一直擔心我鑽進死胡同裏走不出來,如今看到我重新操勞起了事業,便鬆下了一口氣。我倒也沒有表現得像是想不開的樣子,他說那才麻煩,說明我一直把心事都藏在了心底。我隻道沒有那些個事,當下是個朝不保夕的年代,人人自危,又有什麼好怨天尤人的呢。我的樂觀似在那個時候就初見端倪了,心中像是藏了一個個罐子,把不開心的事情全都悶在苦罐裏頭,平日裏隻打開那些蜜罐來品嘗。我想,善於自欺欺人也是一種過人之處。
報紙辦得並不成功,半輩子跟木頭打交道的我,確實沒有什麼做生意的頭腦,再加上時局變化不定,太過偏激的文章不敢錄用,上刊麵的又都是些家長裏短的蒜皮小事,也難怪旁人都恥笑我這是辦了個街坊報。馮春生的私塾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大宅門裏的孩子後來都把先生請到家裏去教,沒錢的孩子也多都不念書了。落個無人可教的馮春生索性關了私塾,與我一起辦起了報館。
同是讀書人,馮春生比我要活絡得多,他果決地把報紙更名成了街坊報,還讓我把鄰裏的小事當成小說來寫,什麼胖嬸飛天救黑貓,王奶奶祖墳青煙起等等,全都是他的主意,開始我倒覺得新聞應該實事求是,後來看到報紙銷量直線上升,便也加入了進去,寫的故事比起馮春生有過之而無不及。
馮雨霽是我們報刊的忠實讀者,常捂著肚子邊看邊笑,每期都看到幾乎能默誦了才肯罷休,那是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神仙日子,直到馮雨霽十二歲那年,那年馮春生找到了下半生的歸宿,一個淮水的姑娘。其實淮水與華平隻有一江之隔,乘船也不過兩個鐘的行程,可比起華平的米食,淮水則以麵食為主。飲食的差異沒能阻擋馮春生到淮水與那姑娘共度餘生的決心,可是馮雨霽的存在卻動搖了。
馮春生在淮水辦了街坊報的分社,等一切落定接馮雨霽過去住的時候,那姑娘卻突然反了悔,說是怕街坊笑話自己嫁給了一個帶孩子的人。雖然我對老馮說,馮雨霽也算是我的女兒,可以留在華平照顧,馮春生卻直言已經與那淮水的姑娘斷絕了所有的來往,他本可以告訴那個姑娘,馮雨霽並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可是他沒有。馮雨霽已經成了他的掌上明珠,縱使他在報紙上再怎麼胡編亂造,也不肯講出那般生分的話來。
自打馮春生和馮雨霽搬去淮水之後,我與他們見麵的次數就少了,多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回到華平,抑或是我到淮水去,每次我都感慨時光荏苒,雨霽這個丫頭,轉眼就已經亭亭玉立了。再後來,馮春生送雨霽去日本讀書那幾年,我與他幾乎都不怎麼碰麵了,隻是偶爾的電話往來,談的也多是雨霽的事情。
馮雨霽留洋歸來的頭幾天,馮春生突然來了華平,那時我才知道,他生了重病,止不住地咳嗽,有時還會咳出血來,他心底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敢說,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雨霽,所以找到了我。不用猜,我也知道是什麼。我問他是不是找到了馮雨霽的父親或是姐姐,他點頭說是。
我咒罵他得病是報應,當我意識到自己對摯友親朋脫口而出這麼惡毒的話,又猛地給了自己兩個巴掌。那是我第一次見馮春生流眼淚,是渾濁的。他說不知道該怎麼說,馮雨霽的親生父親找到的時候已經去世了,躺在垃圾堆裏,衣服都被人扒了個精光,姐姐被賣進了窯子裏,去尋的時候,說是轉了七八手,也不知道被哪家府上買走了,本以為這事就這麼了了,可老天不許馮春生瞞下去了,前段時間,他在淮水一個居酒屋的樓上碰見了馮雨霽的姐姐,她當時正陪在一個日本人身邊。我問他怎麼知道是馮雨霽的姐姐,他說兩人長得一模一樣。我和馮春生這個年紀都是信天意的,如今馮春生得了治不好的病,也該是放馮雨霽回家的時候了。
馮雨霽回國那天,我和馮春生一起去車站接的她,那是我最後一次見雨霽,我不記得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隻記得雨霽聽聞找到姐姐時欣喜若狂的樣子,那是我不曾在她臉上見過的,馮春生也不曾見雨霽這麼開心地笑過,所以他暗下決心一定送雨霽回到她姐姐的身邊。
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馮春生孤身回到了華平,換我去淮水接管那裏的報館,而他則住到華平來,我問他什麼緣故,他也沒有說過,隻道讓我離開的時候做好常住淮水的準備,不要再回華平來,我走的那天,馮春生沒有送我,我也沒能再見到雨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