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個瘋子。
我恨透了她,因為她讓我在學校丟盡了臉。
於是,我拿出一瓶敵敵畏,放在了她的飯裏。
1.
我站在柴房門口,看到瓷碗半倒在地上,上麵還有一個黑乎乎的手印。
女人脖子項圈上拴著鎖鏈,頭發一綹一綹硬硬的粘連在一起,遮住大半邊臉。
我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人還是狗。
但這就是我的母親。
盡管我鼻子裏塞了兩團紙巾,可還是沒能夠擋住這令人作嘔的氣味。
我厭惡的丟進去兩個饅頭,就像是喂狗一樣。
我剛想轉身離去,她卻猛撲過來抱住了我一條腿。
光是想到她那積了一層汙垢的皮膚蹭在我的褲子上,我就就不由得胃反酸水想嘔吐。
「鬆開。」
她還是一動不動。
我往她的胸口狠狠踹了幾腳,才得以跑出來。
在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看到她臉色漲紅,脖子上的鎖鏈被拉扯到繃緊,還有那從喉嚨間發出的嘶啞呻吟在耳邊回蕩不絕。
2.
我來到學校。
剛剛坐下,發小黃金蓮捂著鼻子挪到了長板凳最邊邊上。
「王欣,你離我遠點,你是不是沒換衣服。」
「我沒有……」
我聲音不自覺小了下來,因為我也聞到了……
真惡心!
雖然我已經把外麵套著的舊衣服脫掉,可那股味道就好像是被醃製入味一樣滲入皮膚裏,揮之不去。
人群之中,這味道似乎變得格外刺鼻。
無地自容!
我趴在桌上,將頭埋進書本,把自己蜷縮起來,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我。
所有的感官被放大了,黃金蓮窸窸窣窣的動靜也格外明顯。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
「大家快來看啊,王欣拉褲子了。」
我……
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我羞憤地抬起頭,他們捂著鼻子遠離我一米之外,團團把我圍住。
比起難忍的氣味,他們更在意的是這件事情可以讓他們宣泄一些不知名的情緒,與我有關的,無關的,或者是他們本身自帶的。
嫌棄,嘲笑,又不敢明目張膽,隻是竊竊私語。
「她不會真遺傳了她媽了吧!」
「真埋汰啊!以後不跟她玩了。」
「我媽之前都跟我說不要跟她玩了。」
……
他們就像是洪水猛獸一樣,不斷向我逼近。我身子止不住發抖,崩潰地捂住耳朵尖叫。
他們嚇得一哄而散。
那時候的我才三年級,
那是我一輩子都抹之不去的陰影。
那也成為了他們一輩子的笑料。
我更討厭我的母親了。
自那之後,不管多晚,我都會把我的衣服單獨拎出來洗。
我還偷我父親的錢去買了一瓶的香水,六神花露水。
為此我差點丟了半條命。
3.
「王欣,你怎麼會有錢噴香水呢?」
黃金蓮滿臉狐疑,畢竟在這個小地方,六神花露水也算是一種奢侈品了。
因為這瓶花露水,看著之前還對我避之不及的同學突然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我高興極了,但黃金蓮似乎有些失望。
那幾天我心情很好,連回家的步伐都變得輕快了許多,見著村口的大爺大媽也會主動打招呼,眉開眼笑的。
「這孩子,這幾天咋變了個樣似的!」
等我晚上回到家裏,後背陣陣發涼,突然砰的一聲關門聲嚇了我一跳。
我爸不由分說就拿起門後的藤條抽我。
黃金蓮這張臭嘴!
「我X你老母,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養塊叉燒都好過養你。」
「賠錢貨!」
「跟你老母一個樣,傻不拉幾的玩意。」
……
我最恨別人說我像我母親了,那是赤裸裸的侮辱。
我攥緊拳頭,死死咬緊牙關,不說話。
「不說話是吧,學你老母是吧。」
他那猙獰的麵容顯得更可怖了,打得更來勁了。
藤條一下一下落在手臂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痕跡,火辣辣的,有些甚至已經滲出血水來了。
很痛,但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寧願當初死在娘胎裏,我想著他今天最好把我打死了。
母親在一旁又開始聲嘶力竭哭喊起來,我從她眼裏似乎看出了一點悲憫的意味來。
這畸形的家庭關係!
我們之間相互厭惡,卻又有著最親近的關係。
日子就這樣,不死不活地過著。
雖然我討厭我的母親,可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很可憐。
任憑父親拳打腳踢,瘋瘋癲癲,卻不知作何反應。
不能說話,隻能嘶啞。
4.
她從來沒有抱過我。
我小時候隻要一靠近她,她就害怕得哇哇大叫,然後我也哭個不停。
偶爾風平浪靜的時候,她會死死盯著我,眼神幽怨又憤怒,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甚至想過,我會不會是抱養的,就跟電視上演的一樣,有一天我的親生父母也會找到我,帶我離開這裏,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
我寧願自己是抱養的,因為這對於我來說就像是黑暗中的陽光一樣。
這就是希望啊!
我著了魔似的去搜集報紙上的尋人啟事,去電線杆上尋找張貼的告示,把電視上的尋人信息摘抄下來,翻我父親的六合彩雜誌,甚至去垃圾堆翻那些被丟棄的包裝紙。
不放過任何一個蛛絲馬跡!
黃金蓮看到了,笑話我。
「我大伯母說了,你跟你媽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你出生的時候還是她接生的呢?」
「她還說你剛出生的時候沒有哭,她拍打了好久你才有反應。」
我怒不可遏,忿忿地瞪著她,不說話。
有時候照著鏡子,我恨不得撕爛這張熟悉得讓人惡心的嘴臉。我不願意有這樣一個母親,她就像是架在我脖子上的一把枷鎖,讓我抬不起頭來。
黃金蓮總是這麼「好心」地讓我認清現實,就連個做夢的機會都不給我。
直到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
我傻傻地笑了起來。
或許這不是夢呢?
5.
在這張照片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影子。
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也變得可愛起來了。
我不斷給自己打氣。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也有長得像的。
可能事情就是這麼巧合呢?
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剪紙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為了不被發現,我跑到十裏之外的村子裏拔出了那則尋人啟事上的電話。
「你好!」
很平靜的一個聲音,沒有想象中的激動,我心裏一下子沒了底。
「你好!」
我鼓足勇氣開了口。
「欣蕾嗎?是欣蕾嗎?我是爸爸啊!孩子,我是爸爸啊!……」
對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開始激動不已,就像是死氣沉沉的湖麵被投入了一塊大石頭。
我瞬間緊張了起來,眼神慌亂,四下亂瞟,好在沒有人注意到。
「欣蕾,我的孩子啊,我是媽媽啊!……」
不一會,話筒中又傳來了一把帶著哭腔的女聲,聽上去很著急,也很驚喜。
欣蕾是誰,我是誰,我會是欣蕾嗎?
我看向路邊隨風搖擺的芒草,有點不知所措。
倏地腦子中靈光一閃,我意識到我的聲音和欣蕾的一樣,而且還長得像。
希望在一瞬間被放大了,我興奮不已。
這會是我真正的爸爸媽媽嗎?
「叔叔阿姨好,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欣蕾,我現在叫王欣,今年剛上初三。」
話音剛落,話筒裏就沒了聲響,我聽著耳邊的電流聲,把聽筒拿到眼前疑惑地看了兩眼,機座的顯示屏上還顯示著通話中,我不由得開始緊張起來。
「唉,我女兒今年33歲了。」
我一下子泄了氣,任由話筒從手中滑落下來。
突然想起來除了那張照片,其他訊息我都是一眼略過。
互相失望!
生活就是這樣,給了希望之後又要讓你失望。
這天底下長得像的人那麼多,又怎麼會是我呢?
欣蕾怎麼會不是我呢?
那欣蕾又是誰呢?
這也成為了我的一大心結。
6.
我回到家的時候,腳底上磨出了幾個大水泡。
父親又開始發酒瘋,毆打母親。
家不像家!
在農村,生不出兒子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罵的。
女娃是草,賤得很。
男娃是寶,矜貴得很。
「你個臭婊子,害我斷子絕孫。」
沒本事的男人隻會打女人,在外麵不敢出聲,回家就把氣撒母親身上,沒出息得很。
母親被折磨得越來越沒人樣!
在他眼裏,母親就是一個生育機器,泄欲工具,沒有尊嚴,更沒有親情可言。
別人對待機器還會定時維護,他就是一直在破壞,然後還要不斷怪責機器不給力。
總想著不勞而獲!
聽說在生我那一次,母親沒有得到應有的照顧,落下了病根。
……
「老王摳得要死,月子期間都不舍得給他媳婦殺隻雞。」
「聽說因為生的是女兒,覺得浪費。」
「怪不得會沒奶水,王欣這娃愣是沒喝上一滴奶。」
「唉,也沒個老人幫照顧,我那時候去看了一下,被嚇到了。就光著身子,也不怕染了風寒。那個惡露順著腿往下流到地板上也沒管,換下來的臟尿布全堆在一起,尿桶裏麵的屎尿估計好幾天沒倒了,房間臟得要死,我愣是沒敢呼吸,一出來馬上就吐了,回來之後足足三天吃不下飯。」
「唉,也是個苦命的女人。」
「後來不是李家大嫂去看她的時候,發現了好多毛病,叫老王帶去醫院看看。」
……
但是後麵父親也沒有帶她去看,隻是抓了幾副偏方回來給她吃了草草了事,最離譜的是還請一幫跳大神的來家裏說是要趕走臟東西。
他也從不讓她出門,說得直白點,就是囚禁,限製人身自由。
吃喝拉撒全在一個房間裏,垃圾成堆也不管不顧。
……
「老王啊,你這是虐待啊。」
「老子買她回來又不是當祖宗的。」
……
盡管也會有人看不過去上門勸說,但父親這樣一個固執的人怎麼會聽呢?甚至還會覺得對方是在看自己的笑話。
她是個傻子,她什麼也不懂。
他是個正常人,他漠不關心。
我是個正常人,我也冷眼旁觀。
可能我們都不是正常人!
或許瘋了就是老天對她最大的人道主義。
看著母親鼻青臉腫的樣子,想到在學校裏被霸淩的自己,我突然生出一股衝動來。
「媽,你怎麼不去死呢?」
7.
我母親看著我,一臉茫然。
「我們一起去死吧!」
活著真他媽受罪!
我晃了晃手裏的敵敵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