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仙尊,出了名的高傲刻薄。
拜師多年,從未拿正眼看我。
我敬他怕他,百般討好他。
他與我說的最多的話卻是:「廢物!你怎麼配做我的弟子?」
這樣的師尊,有朝一日竟也會像狗一樣纏著我問:
「娘子你多理理我,多愛愛我,好不好?」
我惡從心起,趁他失憶對他做盡冒犯之事,還誇他「乖狗做得好」。
等他清醒找我算賬,我早就跑了。
1
我是一個五靈根廢柴。
我師尊塗落君,卻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十歲築基,十五金丹,人人驚歎崇拜,拜師之人如過江之鯽源源不絕。
他的弟子,本該是如他那般耀眼灼目的天才。
而不是我這樣一個灰撲撲的,連宗內外門弟子都不如的廢物。
他收我為徒,就宛如一朵天山雪蓮落在糞坑裏,著實不堪入目。
2
師尊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
少年奇才享盡眾人追捧,一路逢凶化吉憑借高超天賦成就化神之位,沒有多少人能與他平起平坐,自然也就養成了高傲的性子。
自然也就瞧不起我這般靠著走後門,入他座下的人。
沒錯,我是靠走後門拜塗落君為師的。
曾經我隻是一個小村落裏無緣仙途的凡人。
七歲,死了娘親,成日擔心爹爹把自己賣給賭鬼,生一群雜草一樣的孩子。
十二歲,擔心成真,我在成婚當天逃跑了。
我偷偷抽出墊在床柱子底下的磚頭敲暈賭鬼丈夫,換下嫁衣,獨自一人跑進了山裏。
賭鬼醒來後帶人進山抓我,我慌不擇路掉下山坡。
我以為我就要死了。
不過我逃進深山,早就做好了被野獸咬死的準備,我是寧可死,也不想過那種望不到希望的日子。
可或許是娘親在天上保佑著我,我命大活了下來。
天色昏黑,我腦袋頂著血摸進一個山洞。
裏麵有個身受重傷的老爺爺。
......
老爺爺為報我救命之恩,說要送我一場仙緣。
他摸著胡子問我:「你想要什麼樣的師尊?」
我答:「我要最厲害的那個。」
拜最厲害的師尊,學最厲害的仙術,我已經受夠了孱弱的自己,我再也不想讓別人掌控自己的人生了。
老爺爺勸我:「他脾氣可不好,你要不要換一個?」
我搖了搖頭。
脾氣不好沒關係,本事好便可以。
隻要他能教得好,喜不喜歡我有什麼要緊?
3
可我沒想到,在塗落君手底下當弟子真的很難。
拜師那日,我低著頭跪在地上給他敬茶,他沉冷的視線凝在我頭頂,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我維持著雙臂舉起茶盞的姿勢許久,他動也未動,並沒有接過茶水的意思。
到最後,我因手臂酸痛摔了茶盞,驚慌抬頭,隻見他甩袖離去的背影。
他不給我臉,玉樞峰其餘弟子也不打算給我臉。
「你這樣的廢物,就該老死病死,隨便死在凡間哪個角落,怎麼還有臉當塗仙尊的弟子?也不嫌自己拉低塗仙尊的格調。」
不久前入門的小師兄年紀小,不似年紀大的師兄師姐藏得住心思,看我不順眼便直接發泄出來。
他撕毀我花費許多時日抄寫的劍訣,踢翻我精心烹製的飯菜,指著鼻子罵我。
「憑你還想與我們互稱師兄弟,你當你是個什麼人!
「連字都認不全,辟穀都沒有,還需要吃這些個雜質,師尊的弟子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可不可笑?
「你站在這裏,我們玉樞峰的靈氣都要被你汙染了,識相點的,不如趁早滾回凡間老老實實嫁人!」
我不吭一聲,拿了筷子撿他腳邊的飯菜。
小青菜,紅燒土豆,爆炒雞塊,白米飯......流雲宗修為高深者多,絕大部分不必食用凡間吃食,這些像樣點的飯菜,我很難吃到。
小師兄嫌惡地盯著我的動作。
「掉在地上的東西你還撿起來,嫌不嫌臟!你怎麼一點尊嚴都沒有!」
他看不過去,又將我手裏的東西打翻。
「不許吃。」小師兄對我說,「你這是在抹黑我們玉樞峰的名聲,誰家的弟子吃地上的臟飯!」
他不知道,吃地上的飯算什麼,饑荒起來的時候,肚子裏燒得慌,連土也是能飽腹的。
我眼睜睜看著他繡著金線的靴子碾爛了米飯。
4
我將小師兄打了。
我撲過去撕扯他的頭發,撓他的臉頰,用盡力氣咬他。
他罵我「潑婦」「下三濫」,他每罵一句,我就狠狠薅他一下頭發,踹他的襠部。
他手指成決打飛我數次,我不怕疼似的,陰著眼睛逮到機會就衝上去踢他踹他。
小師兄怕一出手把我打死不好交代,不敢放開手腳,我看出他有所顧忌,下手越發不留情。
到後來我們幹脆滾作一團肉搏。
等我舔著嘴角的血從小師兄身上下來時,一抹高大的影子籠罩了我。
抬起頭,正看到我那高高在上的師尊負手而立,以一種看臟東西的眼神蔑視著我。
5
那次師尊罰了我禁閉。
漆黑無光的封閉室內,我忍著腹內燒灼和嘴上幹渴縮在牆角熬過了三日。
第三日,我因夜間受涼發熱,卻又感覺很冷,冰火交加之下,我虛弱得隻剩喘氣的功夫。
迷迷糊糊中,師尊推開門,逆光而立,問我:「你可知錯?」
我歪頭躲避過於刺眼的光線:「弟子錯在何處?」
我不後悔打了小師兄,他欺我辱我,該打。
人都是這樣,旁人欺負我,我若不聲不響,他就以為我是麵團隨人揉捏了。
良久的沉寂後,師尊說:「隻會用上不得台麵的伎倆報複回去,明明實力孱弱卻行事張揚惹是生非,你莫非覺得你仗著李老送你來此處的顏麵,便可以肆意妄為了嗎?」
「誰允許你把凡間的汙糟做派帶到這裏?」
「一身凡人窮酸氣,不堪為我徒。」
他嫌我反擊回去的姿態太難看,太狼狽,太上不得台麵,給他丟人了。
我滿心的無奈與羞憤。
師尊啊師尊,你當然可以居高臨下批判我的不堪,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與人對戰時也能時刻保持優雅仙氣。
可我是個凡人,我已經用盡了我身為凡人能用的手段。
那日拜師,師尊走後我淪為笑柄,師兄師姐們說:「......要不是她,師尊本該收徐長老的女兒為徒,徐仙子玉一般的人,與我們玉樞峰正相配,可惜了,居然收了這麼一個玩意,師尊定然失望。」
我搓了搓手上的凍瘡,連著三日夜間受凍,有點癢。
本來是早就習慣的一雙手,可我突然覺著凍瘡的癢鑽到了心裏,叫人難受得很。
狠狠撓了撓,出血的瘡疤醜陋不堪。
我想起師尊的那雙手。
修長白皙,光滑幹淨,像河裏最好看的那塊石頭,瑩瑩潤潤,好看極了。
他看不起我理所應當,我這麼個出身,誰不嫌棄。
我就是有點難過。
拜師之前我也是盼過的,或許會有人單純喜歡我這個人呢?
我不懶,不怕苦,給人端茶倒水也是做慣了的,或許師尊會看在我勤勉乖巧,多喜歡我一點呢?
6
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師尊麵對我時不常笑,也不常說話,他大多時候並不看我,好像我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臟東西。
他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蠢貨,連這都做不好!」
我每天天不亮起來練劍,修煉到繁星入夜,飯都不怎麼吃,學著那些個師兄師姐辟穀,我努力著,奮力追趕仙人的腳步。
揮劍千次,手臂斷了似的抬不起,我朝師尊勉力露出笑容,想問他:我也不是那麼差啊,你能不能對我滿意一點?
師尊說:「你不如書韻有慧根,不,你哪有資格與人家比。」
書韻就是徐書韻,隔壁山峰徐長老的女兒,師尊原本該收的弟子。
玉樞峰收徒皆有定數,收滿二十個便不可再收,我是最後一個,正是師尊的關門弟子。
師兄師姐說:「師尊為還李老因果不得不收了你,你這個廢物搶了人家位置。」
那個徐仙子我見過,她常來請教師尊修煉所遇疑問,一襲青衣風姿卓然,確實比我更好看更有格調。
同樣姓徐,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裏。
我自然是比不過她的。
可我也沒想和她比。
我拜入師尊門下是為了變強,強到掌控自己的命運,比不比的不重要,我隻是不想再如以前那樣被隨隨便便嫁出去而已。
7
我想讓師尊看我順眼一點,教我更多本領。
可他真的不喜歡我,也不想盡力教我。
我很苦惱,做了很多事扭轉他的想法。
他愛仙衣飄飄雅致無塵,討厭凡人窮酸,我就常年穿白衣青衣,素得不行。
可師尊見我這般,隻擰著眉道:「故作姿態,矯揉造作,東施效顰。」
他一連說了三個詞。
剛來玉樞峰時我聽不懂,可十年過去,我也不是傻子了。
這又是嫌棄我的意思。
我沒法子靠學別人討師尊歡心,就隻好發揮自己的優勢,做菜。
我做的菜滋味好,便是一些辟穀的弟子們也願意賞臉吃上一吃。
同樣是舌頭,師尊的說不定也與旁人沒什麼不同呢。
我拎起塞得滿滿的飯盒去見師尊,忙不迭打開,香辣雞塊的濃香霎時充斥在空氣中。
「師尊,這是弟子孝敬您的,很好吃的,您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若是不合胃口,弟子可以做別的,隻要您喜歡。」
師尊看都沒看一眼,淡淡道:「把你的這些垃圾帶回去。」
我一時愣住。
他又說:「徐何,你本就資質低劣,還喜歡弄這些不知所謂的東西,你莫非以為拜入我門下便高枕無憂,便以為我永遠不會逐你出師門了嗎?
「可笑!」
這是師尊頭一次對我說那麼多話。
卻是嚴厲的訓斥。
8
我還沒放棄。
我四處幫人做事打聽師尊喜好,玉樞峰的人不太愛搭理我,我就替他們跑腿,哪怕他們要千裏之外的一株靈草,我很為難也不曾推辭。
終於有位師姐鬆了口。
「落櫻峰的顧長老有一棵珍愛的桃花樹,師尊最愛樹上花瓣釀出的桃花酒,可惜師尊與顧長老有了嫌隙,已許久不曾嘗過那桃花酒了。」
桃花酒。
可這桃花酒真的不好釀,顧長老不待見玉樞峰的人,他一見我就黑了臉,一句話不多說就把我隔空扔了回去。
我連靠近桃樹半步都難。
後來我費盡心思尋回顧長老娘子的昔年遺物,顧長老捏著那個破舊的劍穗子看了良久,才允了我的請求。
須臾劍光起,滿樹繁花落盡。
他對我擺擺手:「這一樹的桃花都歸你了。」
我看著漫天花瓣,滿心歡喜,這麼多桃花可以釀不少酒呢。
顧長老見我止不住傻笑,歎了一聲。
「你這丫頭倒是深情,就是塗落君那小子可不會領情,你一片真心隻怕要錯付。
「莫要像她一樣,苦苦追著一個人不放,哪裏值得如此啊?」
他語氣悵惘,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思念,我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亡妻。
聽說當年顧長老年少不懂珍惜,顧長老的妻子追著他走了許多許多年,他卻不曾多回頭看看。
直到斯人已逝,陰陽兩隔,才驚覺身邊實在寂寞。
我不太懂顧長老為何與我說這些話。
是想勸誡我不要重走他娘子老路嗎?可我對師尊並無感情啊。
9
釀製桃花酒工序複雜,白日須得修煉沒有空閑,我隻好在夜晚一點點去完成它。
我做廢了無數壇,才勉勉強強做出一壇滿意的。
整夜整夜釀酒,我渾身沾滿酒香,師尊斥責我:「我竟不知你何時學會了酗酒,廢物也就罷了,還這般墮落!」
我抱出酒,朝他討好地笑。
「師尊,我沒有酗酒,弟子不會的,這是給您的,弟子聽說您喜愛桃花酒,特意做了來送您。」
壇子入手,確實是他愛喝的桃花酒。
師尊啞了聲,偏頭沒說話。
他眉間煩躁,我懂事地接話:
「師尊是憂心弟子走上歧路才訓誡我,師尊的一片好心,弟子知道。」
我笑容真摯,「下次師尊想要什麼,盡管與我說,弟子定會竭盡全力完成。」
塗落君沒應聲。
但他確實對我好一點了。
在我練劍得不到要領時,會給些切實的意見了,而不是嫌棄到不肯指點。
我有些滿足,又有些不滿足。
還不夠,一個真正的強者永不停止前進的腳步,我還想更進一步。
我摸進師尊殿內,撩開層層珠簾。
我很會伺候人,幼時娘親身體不好嫌身子骨僵硬,我常給她捏肩揉腿,她舒服得直哼哼,我想給師尊也揉揉。
師尊高雅,他雖不至於哼哼,卻也可能給我個好臉色。
一抹人影端坐於蒲團之上,凝眉肅目,一派端莊。
人人敬仰的塗仙尊相貌很好,眉如遠黛,膚白若冷玉,閉眼的姿態自帶凜然之氣,令人見之生畏。
我蹲下身靠近,磨磨蹭蹭上前。
伸手摸上了師尊的小腿。
還沒待我捏上一捏,我抬頭正與師尊那雙宛如寒潭的眼對上。
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他一腳將我踹飛了出去。
不待我從地上爬起,師尊寒著臉踩斷我方才碰到他的手。
「孽徒!是我平日裏對你太好了,竟敢對為師起了這種心思,你惡不惡心?」
我嘴裏吐血,想說我沒有那個心思,我怎麼敢有。
我所求不多,隻想讓你待我好一點。
可他沒給我解釋的機會,他的劍抵上我的腿,冷冷道:「下次再敢出現在我麵前,我斷了你的腿。」
10
我與師尊已有多年未見。
他履行了發出口的話,見我一次,把我扔去禁閉室一次。
到後來我實在怕他怕得很,避他如避猛獸。
他近況如何,我不清楚,隻隱約聽其他人說他渡情劫去了。
情劫,那是天才們該考慮的事,本與我這個廢物無關。
可小師兄卻趁著師尊外出,一劍劈開了我洞府的門。
「就是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垃圾傷了書韻師妹,還搶了她法寶?徐何你好大的膽子,什麼肮臟事都敢做!」
他們說我在秘境裏罔顧同門情誼暗害了徐仙子。
他們說我好沒臉沒皮,手腳不幹不淨。
我不想他們破壞精心布置的小窩,張手攔他們。
「我沒有,是你們搞錯了!你們出去!」
小師兄一把將我甩在地上。
「一邊去!」
他們翻箱倒櫃,毀掉了我辛苦種的菜,從菜地底下挖出一樣金光閃閃的東西。
「果然是你!偷東西的賊!」
「天賦不行,品德不行,你活著有什麼用?」
看著小師兄咄咄逼人的神色,我垂著頭不吭聲,任他們在耳邊指責謾罵。
壓抑許久的想法破土而出:我要換個門派,換個山門拜師學藝。
我不想要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