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被斬首那日,我和阿姐被人牙賣到謝府做雜役。
可進府不到一月,阿姐就被謝家二少折磨致死,受盡苦楚。
我扔下手中拔篲,攥著阿姐戴過的銀簪,夜深敲開二少房門。
銀簪刺入身體,二少爺勉強撿回一條命。
謝府翻了天,商議如何處置我這個發瘋賤婢。
可謝家大少站了出來,將一黑一白兩個裝藥瓷瓶擺在我麵前。
他說生死由天定。
但我清楚,黑色瓷瓶中不是毒藥。
是他給我的生路。
陣雨剛過,我跪在青石板上衣裙盡濕,雙膝刺骨寒涼。
但我挺直脊背,心中暢快不已,隻因我身上滿是仇人的血。
害死阿姐的謝家二少差一點就死在銀簪之下。
不過他如今無法視物,也再不能口吐穢語,靠著珍貴藥材勉強吊著一口氣。
算是給阿姐在天之靈的些許慰藉。
正廳內謝家主子齊聚,正商議如何處置我這個膽大包天,傷害主子的賤婢。
可幾月前,憑謝家門第都夠不到我蘇家門檻,更遑論戕害在蘇家眾星捧月的阿姐。
我笑著等待即將到來的宣判。
很快,我就可以同阿姐團聚,再也不分開。
腳步聲逐漸靠近,青色衣袍落入眼中,是剛遊學歸來的謝家大少,謝清安。
他蹲下同我對視,眼中無波無瀾,將黑白瓷瓶擺在麵前。
“我替父親傳話,此舉實在惡劣,但也是舍弟有錯在先,所以你的生死由天定。
一黑一白,你的命掌握在自己手裏。”
我麵上平靜,心中波瀾不止。
因我清楚,黑色瓷瓶中不是毒藥。
而告訴我的人,正是眼前的謝家大少爺,謝清安。
三日前,謝清安遊學歸來,而阿姐在前夜已經死在謝家二少手中,受盡苦楚。
我當時腦中隻有四個字,血債血償。
攥著阿姐生前戴過銀簪要去找二少償命,正巧遇上路過的謝清安。
他掏出兩粒黑白棋子,將黑色棋子交到我手中,似是不經意道,
“死生命也,縱然前路無光,也亦有生路。”
“我選黑。”
將瓶中之物一飲而盡,是水非毒。
謝家主居高臨下瞧我,說出的話覆水難收,留我一條命,隻是活罪難逃。
杖責二十,關進柴房兩日不給水米。
夜色漸深,柴房漆黑,隻聞蟲鼠窸窣響動。
我蜷縮角落,仰頭瞧著縫隙間透過的月色暗芒。
微弱敲門聲起,涼風呼嘯而來,謝清安長身鶴立,朝我伸出了手。
“我給你尋生路,助你逃出生天。”
2
我平靜抬頭,看著與我非親非故的謝清安,
“為何幫我?我可差點殺了你那二弟。”
“是舍弟咎由自取。
十五夜宴,曾遙遙一見。再者我對蘇大人有所耳聞,他是個難得的好官。”
蘇大人是個好官,但背棄我娘,愧為人夫;待子無情,愧為人父。
我避而不談,提起另一件事。
“你喜歡我阿姐?”
謝清安怔愣良久,微微點頭。
我心中了然,果然如此。
今歲十五夜宴,阿姐當眾一舞,大都無數才子作詩稱讚阿姐的舉世無雙。
我坐台下與有榮焉,阿姐如此好的人,就該萬人追捧,如明月高懸。
若無此一遭,她本可以為龍為鳳,受萬民朝拜。
而不是如山間爛泥般,被浪蕩子肆意侵害,化作隨風散去的渺渺塵煙。
蘇家倒台那日,蘇大人和長兄斬首示眾,大夫人服毒自盡。
我和阿姐入了奴籍,等著發賣。
阿姐不堪受辱,正欲懸梁,是我死死抱住,勸阿姐活了下來。
我至今記得那日情形,被救下的阿姐如風中落葉顫抖不止,卻將我牢牢護在懷裏,
“是阿姐糊塗了,樂安不怕,阿姐一定會護你周全。”
在阿姐懷裏的我滿麵是淚,重重點頭。
我也一定會護著阿姐,生生世世。
我不比阿姐,自小長在鄉間,不怕臟活累活,更能吃苦,我以為能照顧好阿姐的。
可若知結局如此,寧願阿姐那時自裁,早登極樂,也不用經此苦楚。
是我對不起阿姐。
3
謝清安同白日一樣蹲下,遞給我幾塊用油紙包好的芙蓉糕,
“蘇樂安,我知你存了死誌,愧對你阿姐的死。
可你甘心蘇家蒙上罪臣之名,永世不翻身嗎?”
我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我不在乎蘇家安危,更不在乎惡名加身。
可自親娘早逝,我被接回蘇家後,阿姐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我不想她以罪奴身份下葬,受人指摘,死不瞑目。
謝清安讓我仔細考慮,見他要走,我掙紮起身拽住他的衣擺。
傷口再度撕裂,我麵色慘白,強忍疼痛仰頭看他,
“幫我。謝清安,我求你助我。”
“好。”
若想翻身,僅憑我和他無法成事,必得求助貴人,謝清安問我可有合適人選。
我沒有猶豫,說出心中所想,
“當今聖上三弟,瑞王殿下。”
鮮有人知,他曾欠我一個承諾。
本想借此機緣,救阿姐出苦難,可我晚了一步,落個天人兩隔下場。
過了年就滿十七了啊,我的好阿姐...
4
幾日過去,我依舊是蘇府低等雜役,同從前一般無二。
二少纏綿病榻,謝家還專門派人監視我動作,提防一個不察,我又害他性命。
我木然打掃庭院,隻想著何時才能見到瑞王楚宴唯。
這日天色漸暗,謝清安讓我換上小廝裝扮,帶我出了謝府。
迎春樓燈火通明,熱鬧萬分,謝清安直接領我去了二樓雅間,瑞王就在其中。
當今聖上處置臣子,對待手足毫不手軟,殺伐果斷,此番處決蘇家也是如此。
獨獨對這個百姓眼中風流成性,不堪大用的三弟瑞王縱容無比,待他極好。
經通傳,我和謝清安見到了圍坐在漂亮女子間,笑著品酒的瑞王。
謝清安先跪了下去,說有要事相商,可瑞王似喝醉了,搖著折扇就要趕人。
我讓謝清安在外等候,一人在角落取水潔麵,露出許久未在人前顯現的真實容顏。
隱藏容貌,這是娘離世前對我的囑咐。
那時我還沒回到蘇家,可回歸不過早晚。
娘從前是名動一時的南城花魁,一張芙蓉麵讓無數人一擲千金。
上香那日,領命出巡的蘇大人見之傾心,花天價為我娘贖身,承諾一世雙人。
這出老生常談的折子戲,卻成了我娘一切苦難的源頭。
他隱瞞一切,將娘帶回大都卻隻安置在外宅,開始日日都來,之後數月難見。
娘許久之後才知曉他有位多年相伴,情深幾許的夫人,當即受了打擊,一病不起。
稍好轉後,娘便帶五歲的我回南城定居,遠離世事,三年前不幸離世。
娘說她此生多數苦難都源於這張過於出挑的麵容,不願我重蹈覆轍。
可即便我兩年前隱藏鋒芒被接回蘇家,仍是大夫人的眼中釘,幸好我遇到了阿姐。
想起阿姐,我又紅了眼眶,綁好烏發散落,朝眼前的瑞王福身。
“民女蘇樂安,見過瑞王殿下。”
瑞王一瞬酒醒,讓其餘人下去,手中折扇輕搖,饒有興致看我,
“本王還以為哪裏的美人,原是位故人。從前倒是看走了眼,錯過如此絕色。
可單憑兩年前搭救之恩,不足以冒險為蘇家進言,再者本王枕邊不缺你一縷香。
來人,送客。”
“且慢。”
5
在瑞王隨侍進來前,我先跪了下去,字字懇切,
“我所求之諾並非為蘇家翻案,而是求王爺護我。
我願為王爺助力,聽從差遣。”
我在賭,賭瑞王無害麵皮下是遮雲蔽日的濃烈野心。
而我的底氣源於阿姐。
被接回蘇家前,我意外救了位遭人暗算,流落鄉野的男子。
在之後的合宮夜宴上,我才知曉救過的人竟是當朝瑞王。
阿姐知道此事後,同長兄一起借用蘇家力量,想試探瑞王對我有無心思。
沒成想竟發現了些許瑞王的不同尋常。
阿姐私下同我說,瑞王是天子僅剩的皇弟,心機手段定然缺一不可。
這位風流王爺絕不像表麵簡單,他喜好美人,或許不止為了消遣。
瑞王所求應是,美人為棋,步步高升。
話落,滿室死寂,隻聞熏香嫋嫋。
瑞王先笑了起來,眼中多了些深意,
“蘇樂安,本王不過一個閑散王爺,談何助力?”
我挺直脊背,仰頭同他對視,
“王爺人中龍鳳,心意絕非我可以窺伺,但我出言乃是真心實意。
阿姐沒了,今日是她的頭七,這世間我再無軟肋。
若王爺應允,我會是您最忠心的棋子。
更何況我這張臉,不值得您賭一把嗎?”
瑞王沉默良久,用折扇挑起我的下顎,細細打量後眉眼含笑,
“世人隻知蘇家長女絕代風華,竟不知次女明珠蒙塵。
蘇樂安,本王同意了。
七日後會有人來接,記住你今晚說過的話。”
瑞王大步離去,我鬆口氣,跌坐在地。
成了。
阿姐,等著樂安為你正名。
有人朝我伸出了手,是在門外等我的謝清安。
“非要如此嗎?”
我回握住他泛涼的手,粲然一笑,
“這是我能掙到的生路。謝清安,多謝。”
七日後,謝府雜役蘇樂安投湖溺亡,沒激起丁點水花。
同日傍晚,我攥著阿姐的銀簪,坐上了前往瑞王府的馬車。
啟程前謝清安在偏僻處相送,我晃了晃手中黑色棋子,鄭重朝他道謝。
這應是我和他此生最後一次見麵。
可沒想到的是,我很快和他再次相見。
而這次,生死一線的人竟成了謝清安。
6
自從進了瑞王府,再沒見過瑞王一次。
有位嬤嬤照顧我日常起居,閑話極少,但我提的要求她都會盡力滿足。
她說往後若我進宮,必得有一技之長,我選了阿姐最擅長的舞。
沒過幾日,瑞王府來了位專門教導我習舞的老師,一日未歇。
這日習舞過後,嬤嬤遞給我溫水,第一次問起我的過去,
“我觀察這些時日,你這孩子不像貪享富貴之人,為何非要進宮?
今上喜怒無常,宮裏可不是好去處。”
我低頭望著杯中漣漪,輕聲開口,
“阿姐慘死,我隻想她走得體麵些,不是以罪臣之後,奴籍之名下葬。
阿姐她,最要強了...”
出事那晚,她本可以告知一聲,卻怕拖累我,獨自麵對未知風雨。
就像我回到蘇家後的每一個平凡日子,都是阿姐擋在我身前,護我周全。
嬤嬤沉默良久,邊歎氣邊摸我的頭,像極了平常人家關愛小輩的姨母。
這日後,嬤嬤的話比起從前多了不少,平日對我關心頗多。
兩月過去,我竟希望這難得平靜日子更長久些。
可事與願違,當晚我見到了有些時日未見的瑞王,他帶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謝家倒了,和當初的蘇家一樣以結黨營私之名被抄了家。
謝家主被賜自盡,謝夫人隨夫君而去,謝家二少病重離世。
而謝家大少,謝清安身在牢獄,聽候發落。
我求了瑞王,終於得見謝清安。
謝清安一襲青色衣袍,身姿如竹,可麵上難掩憔悴。
此前從未想過和他再見會是此種情形之下。
謝清安愕然瞧我,對我的出現詫異不已,說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莫要引火燒身。
我輕笑搖頭,蹲下同謝清安平視,將他給過我的黑色棋子重新交回他手中。
“謝清安,我給你尋生路,助你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