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裏坡下去,就是大紅溝鄉的大紅溝村。村子看起來不大,人卻稠密。
在村子的最前排,依著山坡的一座古老的院門前,多吉阿達早早起來,收拾他的家當,想乘著早晨這會兒涼爽,趕著做幾副馬掌,還有顧客要的一個火鏟鏟,幾把鐮刀。否則再過兩個時辰,金剛老太陽發起威來,就啥也幹不成了。
白瑪阿媽也起來了,開始掃院子,洗手,去佛堂換淨水,點燈祈福,然後掏爐灰,撿牛糞,生火,鏟好酥油熬酥油茶。
這時,突然聽著房前大白楊樹上有喜鵲“喳喳,喳喳”的,脆聲叫了一遍又一遍,養了幾年的黑爾似乎聞到了小主人越來越近的氣息,也興奮得上躥下跳起來。
屋裏的央金正在用一截燒黑了的扁麻杆畫眉毛,聽著喜鵲的叫聲,歡快地衝窗外喊道:“阿媽!阿媽!你聽,喜鵲叫得多歡,我尕哥要回來啦!”
“哦,朗傑是該放假了。”白瑪阿媽麵露喜色回道。
門口鐵鋪子裏,多吉阿大看到大兒子索傑已經升起爐火,爐膛裏的炭火“劈劈啪啪”地燃燒著,火已經燒得很旺了,他心裏暗暗有點喜歡。
是啊,索傑這娃雖然不溝靈氣激活,但是倒也誠實勤快。
錘子、砧子、長嘴鉗子,這些陪伴了多吉阿大幾十年的工具,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樣相互知脾性,此時蠢蠢欲動地等著主人來使喚,黑爾跟在多吉阿大的屁股後,繞來繞去,好像要給主人打下手一樣......
多吉阿大取來幾塊廢鐵,放在炭火上,索傑急促地拉著風箱,一直燒到鐵變得柔軟透亮,多吉阿大用長嘴鉗夾起來,放到砧子上,索傑掄起鐵錘,一陣猛砸。但剛砸了十來下,就氣喘籲籲起來。
“你呀,就像個婆娘,這才幹了這麼小點點活,就累成了這樣,想當年我給我師傅當徒弟的時候,一早起來上工,一口氣要幹到吃午飯的時候,都不喘口氣,在大集體的那陣子,我一個人帶著七八個後生,全大隊小使小換的工具,一個冬天都要趕下來。”
多吉阿大絮絮叨叨地說著,索傑低著頭,光幹活,不吭聲,聽得不耐煩了,就皺皺眉頭,把頭埋得更低了。
兒子不接話,多吉阿大有氣沒處發,隻好歎了一口氣,黑著臉和兒子不斷地互換角色。中間就著酥油茶,墊補了幾口糌粑,歇緩了一會兒。等太陽吐火的時候,正好完成了那點零碎活。
吃過午飯,索傑回耳房午休去了,多吉阿大一鍋子接著一鍋子抽了一頓旱煙,將煙鍋子一撂,仰麵躺下,歎氣道:“這娃也不知像了誰了,要個頭沒個頭,要力氣沒力氣,整天木著頭,就像誰欠著他二擔酥油一樣,眼看二十四五了,我真拿他沒辦法!”
白瑪阿媽低下眉眼,歎了一口氣,喃喃道:“交托給長生天照看吧。”手中的經輪在悠悠地轉著,一絲無奈和哀傷在她心頭掠過:“人沒個奔頭不行,唉!”
“可是,這個孩子真是沒出張啊,幹力氣活,個子小沒力承,人前人後連個響亮話也說不利索。他阿大當年那是多麼英武的一個人啊。”
“這娃娃怕有心思了吧,這孩子早該有個媳婦了。”
“難啊!”
“難——”
想到索傑的阿大,白瑪阿媽的心裏一陣難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想起來二十五年前的那些日月,她的心裏就不由得滾過一陣陣揪疼,她用手緊緊地捺住胸部,恨不得拿個家當把胸堂劈開,看看裏麵究竟鑽著個啥東西,作怪得她好不難受。
“阿媽,今天喜鵲叫得那樣歡,一定是尕哥要回來!”央金喜鵲般蹦跳著蹭到阿媽身邊說。
“噓——”阿媽指了指背著臉躺著的阿達。
“我想打幾碗清粉,現在打好晾著,尕哥一進門,涼涼的,正好吃。”央金吐著舌,做個鬼臉,悄聲道。
女兒的聲音將白瑪阿媽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她扭頭看向女兒,女兒的聰明伶俐,活脫脫完全是她當年的模樣。看著女兒,她的心裏流淌過一股緩緩的清泉,眼神一片慈愛,心悸之疼不覺間消失了。
白瑪阿媽一手捏著經輪,一手輕輕地撫摸著女兒滿頭的發辮,就像小時候給她唱搖籃曲一樣,柔聲道:“咦——央金,你能做來嗎?”
“我早就學會了。阿媽,走,我做給你瞧瞧。”央金一臉傲嬌,向阿媽賣個萌萌的笑臉。
阿媽應著,放下手中的經輪,母女倆躡手躡腳進了廚房,打起了清粉。
轉過晌午,多吉阿大睡起午覺,剛走進鐵鋪房,一陣馬蹄聲滾來,隨之傳來了朗朗的問話聲:“多吉阿大,馬掌打好了嗎?”
是馬三來了,頭上潔白的圓帽帽一閃一閃的,格外搶眼。
“今天一早就聽著喜鵲叫得歡,原來是尕三你這個財生爺要來了。”多吉阿大站起來,從黑乎乎的牆壁上取下一幅馬掌,向馬三招手。
“打磨得這麼精致。”馬三將馬掌拿在手裏,端詳著,把玩著,“多吉阿大,您的活計越做越好了。”
“嗬嗬,剛做好,你來得正端,牽過馬來釘上吧。”盡管這樣誇獎聽了無數遍了,但是多吉阿大依舊聽不夠似的,就像喝多了就一樣,滿臉紅光,樂嗬嗬地笑著。
不知什麼時候,索傑已經悄悄地守候在了定馬樁邊,將馬三手裏的韁繩接過來,拴在定馬樁上。
馬兒特別乖,就像小孩子請大人幫著穿鞋一樣,知道給它釘掌,非常配合,不斷地迎合著索傑的動作。
索傑將馬兒的四個蹄子輪換著抬起來,放在木凳上,俯身將蹄腕裏鑽滿的小石子和泥沙摳出來,又將馬蹄細心地用鋒利的鏟刀一點點鏟平。
多吉阿大嘴裏銜著十幾枚鐵釘子,將馬掌在馬蹄子上輕輕比劃著,然後又逐個把不合適的地方修好。索傑再一次逐個將馬蹄子提起來,多吉阿大一手從嘴裏取出鐵釘子,一手捏著一個小小的鐵錘,“哢哢哢”幾下,手起錘落,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地把馬掌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