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兩家百年世交,我一出生就與祁煜定下婚約。
眼看婚約將近,他外出求學,與學堂廚娘的風流韻事傳遍了汴州城。
我及笄那天,他專程趕回,卻隻為讓我應允抬了廚娘當貴妾。
我不解:“她肯做小?”
他搖頭:“你整日在後宅討生活,不懂阿芫這樣飽讀詩書的女子的誌向抱負。”
我沒再糾纏,幹脆地退了婚。
他還不知道。
長公主開恩,允女子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下個月的科舉,我和他就是競爭對手了。
讀書的好處,我比他了解得更早。
後來,他弱冠日尋到我府上,甘願做個沒名分的麵首。
我也搖頭:“你野心太盛,不似阿琛這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男子討人歡心。”
祁煜在及笄禮上出現時,我差點沒能認出他來。
但這也不怪我。
他求學五年,每月一封家書。
家人、朋友、夫子、侄甥,連石橋下的野狗都問候過,偏沒有半個字是給我的。
我閉閉眼,想起幾日前在酒樓,聽到祁家小弟與友人的吹噓。
“我家兄長此次在學堂得了頭名,就連夫子都誇讚不已,直言兄長將來貴不可言。”
“可我聽說,有人撞見你兄長與學堂的廚娘抱在一起看星星呢......”
“兄長蓋世英才,有一兩個紅顏知己那是理所應當的。”
隔間裏傳來一陣哄笑聲。
“你兄長那個未婚妻打算怎麼辦?整個汴州城都知道,祁宋兩家有個娃娃親,廚娘再好也比不上宋家小姐,你爹娘應不會讓他退婚另娶吧?”
我下意識地揮手屏退左右,免得裏麵繼續傳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果不其然,下一秒,祁家小弟嗤笑出聲。
“我家兄長說,娃娃親是陋習,他與宋家小姐從無情愛。如今他不過是顧及兩家交情才沒去退婚,那宋家小姐......以後娶回家,就當是個好用的內宅管家罷了。”
有人猶豫著問出聲:“宋家好歹也算名門望族,宋攸寧這也肯?”
“你懂什麼?!”我聽見祁家小弟提高了音量,“她心悅我兄長自甘做牛做馬,這是兄長親口說的。”
我站在門口,隻覺得手腳冰涼。
心想等祁煜回來,一定要讓他好好教訓弟弟。
打內心裏,不肯相信祁家小弟所說的可能。
但現在,祁煜站在宋府迎客的廳堂裏。
華冠麗服,裙屐少年,與過去沒有半點相像的影子。
而他的左手,還牽著一位嬌弱欲滴的姑娘,縱然對方有意撇清關係,他也沒有鬆手的意向。
我驀然想起當年他離開汴州城,被同行人催急了才大著膽子上前輕輕環住我的腰。
“攸寧,等我高中,一定八抬大轎、十裏紅妝娶你過門。”
我信了,可他好像全都忘了。
眼見祁煜挽著小廚娘動作越發大膽,我不得不輕咳一聲提醒兩人自己的存在。
今日是我的及笄禮,汴州城大大小小的世家今日齊聚宋府。
他如此行徑,隻怕不等明日,祁家治家嚴謹的風骨就要淪為笑柄。
但祁煜似乎沒理解我的用意,虛虛瞥了我一眼,執拗地攥住姑娘的手踹進自己的衣兜。
做完這一切,才抽出時間與我說話。
“這是林芫,我外出求學,多虧她在學堂中準備衣食多家照拂。我們成婚時,她將於同日嫁入祁府做貴妾。”
我皺起眉頭,甚是不解:“當今女子爭做正頭娘子,我還是第一次見人甘願做小,你這麼做,她......竟也肯?”
啪——
祁煜將手中的茶盞隨意丟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宋攸寧,別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隻知道在後宅內院爭風吃醋。”
“我承認你很優秀,但也不過局限於婦人之間。”
“阿芫跟你不同,她在學堂憑本事謀生,能與我看雪看風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理。”
他左挪一步,替那個叫阿芫的廚娘擋住我探究的視線。
“你這種隻會讀女戒、在後宅內院討生活的人,是不懂她這種飽腹詩書的女子的抱負的。”
他怒視著我,好像我是吃人的猛獸,稍不注意就會傷了他心愛的姑娘。
我心中情緒翻湧,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壓製下來。
“我不同意。”
“那就退婚!宋攸寧,你可想好了。退婚後我絕不反悔,你再也沒機會踏入我祁家大門。”
“對,我想好了,我要與你退婚。”
見我沒有順著台階下來,祁煜的臉麵有些掛不住。
“那是最好,我還怕你進門後反悔,給阿芫委屈受呢。”
我聳聳肩,不欲與他爭辯。
沒看到我歇斯底裏、苦苦哀求的狼狽模樣,祁煜很是意外,猶豫半晌後竟主動湊了上來。
“宋伯父宋伯母那邊你要怎麼解釋?若是你改了主意,我也可以......”
“不必了,祁少爺。你我既已退婚,還希望你能夠稱我爹娘為宋老爺、宋夫人。”
“你......好得很!”
祁煜氣得跺腳,轉身離開時甚至忘了叫上小廚娘一起。
【2】
宋家與祁家都是世家望族,百年交好。
無論朝堂政事還是商鋪經營,兩家都盤根錯節,密不可分。
上一輩,宋家三房的長女嫁與祁家二房的嫡長子。上上一輩,是宋府大房的庶子娶了祁家大房的庶女。
到我這一輩,偏偏兩家子嗣都不旺,隻有我和祁煜兩人,常被長輩們開玩笑要定娃娃親。
七歲那年,我在院子裏放風箏被旁支子女推落了水,多虧祁煜不顧臘月水寒,下水將我撈了上來。
我娘後怕地直掉眼淚:“攸寧欠你一命,便是以後當牛做馬也......”
“你這說的哪裏話,”祁母笑著安撫我娘,“祁家不缺牛也不缺馬,就缺個叫攸寧的兒媳婦。”
她挑挑眉,祁煜心領神會。
“是,宋伯母,煜心悅攸寧,救自己心悅之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少年舉起三根手指,起誓自己永不變心。
於是,順水推舟地,我和祁煜訂了婚。
我留在汴州城學習如何當好一家主母管理內宅,他外出求學為我們的將來尋一條青雲路。
出於道義,我自覺地替他承擔起照顧長輩的責任。
祁母頭風痛,我專程學了推拿幫她緩解。
祁父腸胃弱,我拖人尋來藥膳能廚調理。
祁家上下都對我讚不絕口。
直到我爹病重辭官隱退,宋家商鋪缺少資金難以維持,宋府的世家地位岌岌可危。
祁家人從一開始的感謝、客氣,到後來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甚至有意踩著我來捧高自家地位。
我不懂為什麼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變了,想起祁煜說“悉所疑書中皆有解”,一頭紮進書海試圖尋找一個答案。
書裏告訴我,人都是會變的,想要安康喜樂,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我信以為真,日夜勤勉不休。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詞歌賦無一不精。
宋家嫡長女的盛世才女之名逐漸名揚整個汴州城,靠著這些許名聲竟當真為宋家招來投資。
我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與祁煜分享這個消息。
可祁煜變了心,他喜歡上了別人。
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比不上他與別人的幾年相處。
我以為我會哭,會很迷茫,會心灰意冷,會發狂質問。
實際上我卻一滴眼淚都沒留,甚至冷靜地記得吩咐婢女找出當年定親時交換的信物和庚帖。
因為書裏說過,薄情人最不值得挽留。
我已經不是當年軟弱可欺的宋攸寧,讀書帶給我的,遠比我一開始想要得到的多。
婢女很快將東西送來,我將東西確認一遍後細細地包了起來。
那是宋祁兩家祖上傳下的一對鴛鴦佩,據傳當年得此信物的那對夫妻一生琴瑟和鳴。
當年定親宴上得了這玉佩,祁煜還特地去街上顯擺了一圈。
想到這,我搖搖頭。
既然決意退婚,這些事情就不必糾結,明日把信物和庚帖一並退還就好。
然而我想低調解決,有些人卻並不如意。
宋家旁支的三小姐得知祁煜要退婚,忙不迭地跑過來笑我。
“汴州城第一才女又如何,還不是一樣嫁不出去?祁家少爺自你這一出門,就帶著小廚娘正大光明地去逛廟會,兩人牽著的手就沒送開過。”
“聽人說,祁少爺還親口承諾,允那小廚娘入門後生個孩子自己撫養呢。”
還沒娶進門就想到生子,看來祁煜真真的喜歡那姑娘。
但再如何,也輪不到一個旁支來看笑話。
我正打算上前給她一個教訓,卻被人搶先了一步。
一顆石子兀地從牆外飛進來,直直砸在三表妹頭上,她一個趔趄差點跌進池塘。
“誰,究竟是誰幹的——”
見她暴跳如雷,我彎彎嘴角。
抬頭想要看清是哪位義士路見不平,卻隻看到一個紙團撲簌簌地落在腳邊。
紙團上寫著“宋姑娘,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盯著落款處的琛字,思索幾秒後才想起來這是當年為宋家商鋪投資的錢家小少爺。
汴州城,不,是大齊朝都傳言,錢家富可敵天下。
尋常權貴皆不入眼,就連皇家人跟錢家家主說話也是和風細雨。
錢家八代單傳,小少爺錢琛更是備受寵愛。
他當年的投資解了宋家燃眉之急,此後每年我都派人在他生辰時送上禮物。
就是這樣單純的利益關係,所以我從未想過他是第一個來安慰我的人。
或許,這人隻是格外熱心?
很快,我就知道錢琛的安慰為何來得這樣快。
因為整個汴州城的人都在傳,說——
我還未過門就被祁煜給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