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兒頭七過後我仍以淚洗麵。
周景憐我喪女之痛,提出借公派之機順路為亡女祈福。
可他卻帶回了一個野貓似的孤女。
“祈福後遇到她,想是上天讓你我收留她。”
周景如是道。
可我卻在嘉兒的長明燈下找到了他二人交歡後的痕跡。
我恍然大悟又差點大笑出聲。
周景曾說不在乎我的劫殺命格。
今日之事,我必定叫他用命來償。
...
玲瓏入府那日。
嘉兒的三七還沒過去。
我在掛滿白綢的周公館前,努力平複著情緒。
看著周景從轎車上下來,
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周景連忙過來,攬住我的腰,把他的大衣脫下來披在我身上。
“你穿得這樣單薄,被風吹走了怎麼辦。”
我擠出來了一個笑容。
我與周景成婚十年,他總是這般體貼溫柔。
如果不是玲瓏隨著他從轎車裏鑽出來。
我隻怕是還會像從前那樣靠在他懷裏,與他道盡相思。
“這是?”
周景摟著我的手臂緊了緊,回頭去看玲瓏。
“在鳳棲觀下山後,無意間救下的孤女。”
“他爹娘都死於土匪之手,看著也可憐。”
“許是天意讓你我收留她,夫人必能應允吧?”
玲瓏的眼睛讓我想起了野貓。
我看到她時呼吸都滯住了。
這個女子。
有五六分像我。
領口下竟是一大片如白瓷般的肌膚。
她內襯都沒有,隻裹著件黑色的大氅,顯得那般楚楚可憐。
這大氅,是我點燈熬油親手給周景做的。
內裏還繡了我的名字。
他就這樣隨意地給了其他人。
我心下酸澀。
但又不想駁了周景麵子“自然全聽夫君安排。”
周景入府便先去給嘉兒上香。
我見狀又忍不住落淚,“夫君,我方才又夢到嘉兒了。”
“她說她舍不得爹娘,一個人好怕。”
周景的眼眶裏也噙滿了淚水。
他在旁邊安慰了我許久。
突然說還有封公文要回,帶著玲瓏先行一步。
我呆在原地。
我雖深居簡出,
可也聽說最近除了匪亂,仿佛和洋人也要打仗了。
周景可能又要公派出國,再與其他公使周旋。
然而,我們畢竟是十年的夫妻。
我叫來了心腹侍女,叮囑她去瞧瞧玲瓏的動靜。
深夜,心腹來回話。
玲瓏沒在西院。
她回來的路上瞧了眼周景的書房。
周景也不在那裏。
我心下覺得不對。
在周公館裏晃了一圈,仍不見他們的蹤跡。
知道路過了嘉兒的靈堂。
那裏隱隱有些聲音出來。
今天是嘉兒三七,陰氣大盛。
嘉兒最後一個魂魄在家的日子。
我早已叮囑今夜靈堂無需點燈值守。
勿讓嘉兒魂魄不寧。
可這眼瞧著都三更了。
靈堂裏的人會是誰?
我正打算進去責問。
我的陪嫁侍女小桃卻擋住了我。
“太太,大小姐三七日回魂主凶,您又是孤鸞命格,咱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吧...”
我的心忽然難受了起來。
成婚前我就問過周景。
若我上克父母,下克子孫,又克夫君,此生孤寂,他怕不怕。
周景捧著我的手,笑得如水般溫柔。
“原是怕的。”
“可我如果得瑩心此生相伴,便不在乎這畏懼。”
想到這裏,我心便定了定。
十年前我和周景在鳳棲觀成婚。
求神明在上賜福於我與周景。
若有一人背叛誓言,
當遭天譴,暴斃而亡。
成婚十年,我和周景膝下隻有嘉兒一女。
還未能真正享受承歡膝下的樂趣,嘉兒便得了怪病不治而亡。
今夜是她的三七。
我為人母,又如何能去打擾女兒,以至讓她魂魄不安。
我悲從心來,轉身離去。
次日,消失了一夜的周景來找我吃早飯。
“嘉兒三七過了,近日便叫人把喪儀都去了。”
我看著奶油蛋糕犯惡心“你急什麼?”
周嘉湊過來,幫我抹去了唇上沾的奶油。
“嘉兒已逝,活著的人還要活著。況且白事放太久,外人看了不好。”
“再說...”
周景瞧著指尖上沾著的奶油。
盯著我的唇說“我不急這個...我急的是別的。”
我看著他的眼神。
忽然厭惡了起來。
我向後撤了撤道“我現在沒有別的心思...”
周景不聽。
他把我拉進了房裏。
都是成婚十來年的夫妻了,此刻他卻跟被火燒了一樣急。
周嘉俯身時,我看到了他裏衣上蹭了一抹紅色。
淺淺的粉色。
從不是我會用的顏色。
倒像是...玲瓏嘴上的顏色。
一想到這一茬,我更是沒有心情。
周景見我不動也有了慍色。
“瑩心,你這是幹什麼?”
他從未以如此語氣與我說話。
我的心沉了下去。
縱著玲瓏入府,我已經隱忍了周景太多。
我眼裏揉不下傻子。
“我一直睡不好。”
“昨晚嘉兒夢中還在叫娘。”
周景愣住了。
他的眼神忽然飄忽了起來。
他清了清嗓子,“既然是這樣,那瑩心你先好好休息。”
他理了理衣裳便似逃一樣地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
一時百感交集。
我緩了緩,喚了小桃一同去了靈堂。
周景在鳳棲觀帶了盞長明燈回來,說是供給嘉兒。
我急匆匆趕去靈堂。
萬幸,這盞長明燈還在。
“太太你瞧,這下人的東西到處扔。”
我順著小桃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一抹靛青色的手帕正在長明燈下壓著,隻漏出了一個角。
若是不仔細看確實看不到。
說話間小桃便搬開了那盞長明燈,抖落著帕子到我麵前。
我隻看了一眼,便覺得眼中大痛。
這是周景的帕子。
每每我與他溫存後他都要用的帕子。
若是細看,還能瞧見有一根微卷的長發。
我想起了入府那天玲瓏帶著弧度的長發。
我呼吸都滯住了。
昨夜是嘉兒的三七,她魂魄離去之日。
周景當著自己親生女兒的麵。
不顧驚擾嘉兒。
和一個不知來處的孤女苟且交歡。
我昨夜到了靈堂門口都未進門。
正是怕打擾了嘉兒。
嘉兒昨晚莫不是怕極了。
我站在原地。
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氣急之下。
差點幹嘔了起來。
“太太,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我抬頭瞧著嘉兒的遺照。
拍那張照片時。
英吉利的攝影師說嘉兒可愛,以後年年都來給她拍。
嘉兒稚嫩的眼神望著我,
好像在說。
娘親,別傷心了。
嘉兒下葬那天,我叫小桃去取法蘭西水果糖。
那是周景公派法蘭西時帶回來的,千金難求。
小桃回來後卻對我說。
糖都沒了。
我一回去便去找周景。
他剛送走客人,見到我也很驚訝。
“法蘭西的水果糖呢?”
他似是疲倦了。
“我看剩了不多,就都給玲瓏送去了。”
“她一介孤女,沒吃過這些。”
我氣得呼吸都亂了。
但強壓著怒火說,“可那是嘉兒的。”
“你為什麼把嘉兒的東西給玲瓏。”
“嘉兒以後又吃不到了。”
周景忽然止住了話頭,尷尬地看了我一眼。
“瑩心,你別誤會。”
我誤會什麼?
我無話可說。
親眼見到周景的變心。
我反而平靜了許多。
靈堂事情之後,周景做什麼我都不會意外。
隻是覺得心寒罷了。
我譏諷地笑了笑
“周公使,你真不配。”
周景起身去追我,被我拂開手後又說。
“瑩心,你跟我生這麼大氣犯得上嗎?”
“家裏還有歐洲來的朱古力,我再放上就是了...”
過去周景出使各國,總是要給嘉兒買些洋人小孩也喜歡的零食。
也對,嘉兒都不在了,還要這個家做什麼?
在嘉兒和玲瓏之間。
周景已經選了玲瓏。
我對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我去西院見玲瓏時飄了點雪。
她披著外袍在院裏抱著貓賞雪。
周景對她很好。
給她撥了五六個傭人,還給她送了隻貓。
我又想起她入府時野貓似的眼神。
如今抱著這眼瞳顏色一藍一棕的白貓,
當真是不同了。
我自嘲地笑了起來。
我嫁給周景的那一年,他變得很忙。
我沒孩子,於是很想養個貓兒狗兒的打發時間。
但和他提了好幾次。
周景卻說,畜生總是有獸性,萬一傷人就不好了。
我聽了便也就沒再提過這件事,原也是不打緊的。
可如今,他卻能花心思精挑細選出一隻白貓送給另一個女子。
這下又不怕傷人了。
“太太來了。”
玲瓏抱著貓快步走了過來。
對我行禮致意。
我看著她的模樣。
竟有種十年前的自己在行禮的錯覺。
我的怒氣散了八成。
脫口而出地卻是。
“周景待你如何。”
許是玲瓏以為我是來發難的。
她愣了愣,一抹紅色迅速爬上了臉。
她撫過貓的背脊道。
“好。”
“公使對我極好,玲瓏一生難報。”
我當真以為站在我麵前的是十年前的自己。
少女懷春,哪裏又是能藏住的。
十年前的周景,家道中落。
十年後的周景,位至公使。
我太懂了。
“我來也不是別的事。”
“原也是想問問你的,但貓都養上了。”
“公使公務繁忙,便由我來問你。”
“玲瓏,你願意留在周公館嗎。”
玲瓏抱著白貓的手抖了抖,欣喜道“自然是願意的。”
我於是便差人把周公館將聘玲瓏為姨太太的消息放了出去。
周景辦完事回來,得知這個消息馬上趕來問我。
“瑩心,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正在整理嘉兒留下的東西。
那百家衣說是能保佑平安,我便一針一線縫製。
周景卻調侃我,這針腳像是蜈蚣。
我撫過被針刺痛的手指假意要打他。
我轉過頭看著他,輕聲說
“生下嘉兒的時候醫生就說了,我以後大概與子嗣無緣。”
“讓玲瓏入府,早點給你生個兒子。”
“說什麼渾話!”
周景大怒。
他掐著我的下巴,厲聲道“總統都知道,我周景一生隻有你一妻!我也早就發過誓了。”
“你若要我納妾,這不是逼我做禽獸嗎?”
我突然想笑。
“急什麼,玲瓏不是把你哄得很好嗎?”
周景氣得直跺腳。
十年前就這樣,一著急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入府那日就跟你說過,我是看她可憐。”
“鳳棲觀的道士說你我應多做善事,我一出門就見到了她,她長得又像你,我才把她帶回來!”
憐貧憐弱的周公使。
看見孤女,就忍不住帶回家。
不僅帶回家,還帶進了女兒靈堂。
事後還把帕子擱在靈堂裏。
真是好慈悲的心腸。
“你瞧李公使和王公使,誰家不是三五個姨太太。總統都有姨太太!”
“隻有我,成婚十年獨你一人!”
他那般動怒,任誰看了都以為他是真情流露。
我卻隻覺得越來越好笑。
“你沒事去看別人家有幾個姨太太做什麼呢。”
“隻有玲瓏若是不夠,我也會再替你尋覓幾個。”
“左右周公館家大業大,再多也是養得起的。”
“你!”
周景氣得要打我。
我動都沒動,站在原地望著他。
他卻忽然止住了怒氣,連手指都冷了下來。
眼神像淬了冰似的。
“瑩心,我說過,我不要姨太太。”
“我周景此生隻你一人。”
說完。
他便摔門離去。
留下我一人揉著下巴。
周景這場氣生的大。
宴席不再同我一起,也不再踏足我的院裏。
有那不懂事的仆役提起我也被他嗬斥。
我和周景傷了感情。
周公館無人不知。
小桃對此痛心疾首,李公使太太來看我後她便道。
“李太太說的沒錯呀。公使天天在玲瓏那住著,現下最多是個姨太太,以後正妻之位...”
我笑著撚了撚葉子。
“他說打算什麼時候娶玲瓏了沒?”
小桃想想說“未曾說過。”
我搖了搖頭又說“他還是怕死啊。”
我是劫殺命格,孤且貴。
若能受得了我的孤,才能承的了我的貴。
周景立誓娶我,當著神明發誓。
“若有背棄,我周景當遭天譴,暴斃身亡,身首異處!”
他怎麼可能不喜歡玲瓏呢?
不過是怕死罷了。
我沒了嘉兒,又失去了周景的心。
一無所有,又何需挽留 。
入夜後我又去找玲瓏。
我知道周景在那,想著把話說清也是為了之後的和離。
周景正在院裏飲酒。
玲瓏抱著貓坐在他身邊,溫柔乖巧。
周景應當是喝醉了,湊過去對玲瓏說。
“她可和你不同。我認得出來。”
玲瓏搖搖頭說“太太剛喪女,做什麼都是應的。”
周景卻搖頭道。
“嘉兒...是可憐孩子。”
“前些日子,洋人公使的孩子突然得了病死了。”
“說是洋人孩童來時便有了這傳染病,嘉兒才同那孩子玩過。”
“我求了多少藥!可根本無藥可治。我不敢得罪那洋人,便隻能看著嘉兒病死。”
周景的眼淚落下來。
玲瓏聽完便放下了貓,摟孩子似的摟住周景。
“公使不是故意的。大小姐也不會怪公使的。太太也會想明白。”
“玲瓏會一直陪著公使。”
周景捧著玲瓏的臉吻了起來。
我恍然大悟,極痛之下幾乎笑出了聲。
原來。
是我最親近的枕邊人。
害死了我最心愛的嘉兒。
我一回去便病倒了。
昏昏沉沉一個月後。
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燒了嘉兒留下的所有東西。
小桃說,玲瓏得寵極了。
李太太說,現在周景去宴席也隻帶玲瓏。
再見玲瓏是在嘉兒的院裏。
她如今更不同了。見麵抱著貓笑一笑就算打招呼了。
小桃哪裏氣得過,拉她胳膊說“你見太太連行禮都不會了嗎。”
玲瓏抱著貓晃了晃,卻被剛進院的周景托住。
“公使,是玲瓏的錯。”
她乖順地說。
“我進嘉兒小姐的院是想給她的長明燈添油,可小桃姐姐卻說我臟。”
周景看都沒看我一眼,上前便打了小桃一巴掌。
“刁奴,該把你賣去窯子!”
小桃嚇得差點跪下。
我扶住小桃的膝蓋走上前。
“你尚且沒問清事情就要發落。”
“自詡學了多少西學,卻不懂處事公允的道理。”
周景氣極了,“霍瑩心,你在教訓我?”
我沉默。
這十年裏周景莫非都是裝的嗎。
“你為什麼不說話?”周景見我沉默便上前。
小桃急著上前擋住周景道。
“公使莫要生氣!太太也是一片好意。”
周景伸手去推她。
我實在氣不過,便走上前去拉小桃。
這一糾纏。
我忽然失了重心跌向院子裏的石凳。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玲瓏抱著貓在笑。
“太太!”
我想讓小桃別叫了,回去吧。
眼見著石凳衝我砸來。
周景,你可真是出息了。
我意識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