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把我身上綁了石頭沉入河底,做水鬼的祭品。
妹妹卻被大家當做神女獻給河神,叩拜上香。
是娘偷偷換了我們的身份,我才是原本那個神女。
可是沒人知道,祭品才有活著的希望,神女必死無疑。
01
落花村的人都說,我娘是個與人苟合的蕩婦。
因為我和妹妹沒有爹,他們說這叫野種。
但是族長說娘是有一天在河邊洗衣服,突然就大了肚子。
這是河神的恩賜。
可是在娘心裏,隻有妹妹是河神的孩子,我不是。
我是索命的小鬼。
娘生產的時候胎大難產,險些喪命,足足生了兩天一夜。
村裏所有女人都跑來看了,她們都想懷上河神的孩子。
我生出來之後,她們又尖叫著跑走了,嘴裏喊著:「鬼啊!鬼啊!」
就連接生的婆子都急慌慌地丟下盆跑了。
娘撐著一口氣看了我一眼,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但她懷的是雙生胎,肚子裏還有一個孩子沒生出來。
妹妹險些胎死腹中,所以她生下來就是一個病秧子。
娘把這些都怪到我頭上,因為我是個臉上長著魚鱗的怪物。
02
我和妹妹十八歲那年,已經能參加村裏的祭神儀式了。
對落花村的女人來說,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河邊跪著全村的女人,虔誠地伏在地上。
三天後就是端午行龍舟的日子,今晚河神會選出神女,水鬼也會選出祭品。
娘在最前麵,雙手合十,嘴裏一直念叨著什麼。
妹妹跪在娘的身後,額頭上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知道,她們在祈禱不被水鬼選中。
沒有人想要被水鬼選中。
水鬼是會吃人的,被沉下河底的女孩會在幾天之後變成一具骸骨。
但成為神女就不一樣了,神女是受河神庇佑的,登臨仙境,受人香火。
要是哪家女兒被河神選中了,來年必定五穀豐登,事事如意。
可要是被水鬼選中了,就是煞星再世,禍事不斷,家人也會接連患病死去。
河神和水鬼從來不會選同一家的女孩,除了今年。
我抬起頭,看著被水分別衝到我和妹妹麵前的兩個石頭,一白一黑。
白石為神,黑石為鬼。
妹妹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抖如篩糠。
娘猛地撲過來,把兩個石頭都揣進懷裏。
「族長大喜!落花村大喜!如月被河神選為神女了!」
她舉起白石高喊幾句,然後迅速塞進妹妹的手裏。
黑石滾了幾下,停在我的膝蓋前。
妹妹和娘開心地抱在一起。
其他人也都喜笑顏開,嘴裏不住地說著恭喜恭喜。
她們都裝作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我麵前的黑石頭。
誰都不願意提起這件事,生怕沾染了晦氣,被水鬼纏上。
我沒有撿起黑石頭,從地上站起來,向娘和妹妹走了一步。
喧鬧聲瞬間消失,隻有河水衝刷石頭時的水流聲。
周圍的人看到我的動作齊刷刷地向後退了一步,仿佛我是什麼瘟神。
娘收斂了笑意,妹妹也順著大家的目光看向我。
每年被水鬼選中的祭品都會被這樣對待,隻不過在我身上更過分一些。
畢竟我在他們眼中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我不相信沒有人看見娘偷偷把我和妹妹的石頭換了。
她們睜大了雙眼,卻同時也緊緊閉上了嘴巴。
我停住腳步,身上一陣陣發冷,可明明我的血還在沸騰。
誰要乖乖當祭品。
我要逃,逃出這個吃人的魔窟。
03
我和妹妹一母同胞,卻天差地別。
明明長著九分相似的臉,我的臉上卻有幾片魚鱗,像個半人半妖的怪物。
娘的身體因為生產落下了病根,村裏的人便說我是命中帶煞,連親娘都克。
她們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娘也是這麼認為的。
冬天的時候,娘就讓我去河裏鑿冰塊捉魚,給妹妹燉湯喝。
我的一雙手凍得通紅,哭得撕心裂肺,她也隻是在岸上抱著妹妹看。
夏天的時候,除了下河捉魚,我還經常潛到水底,給娘找漂亮的石頭。
也正因為這些,我練就了一身水裏的好本領。
妹妹身體弱,娘也時常生病,家裏大大小小的活幾乎都是我來幹。
上山砍柴,挑水種田,甚是還有屠宰雞鴨。
村裏的人見我辛苦,也偶爾會和娘誇讚幾句,說我雖然樣貌醜陋,卻是個能幹活的好孩子。
她們說這話時,像陳老伯誇家裏的老黃牛的語氣。
所以我不喜歡聽這樣的話。
娘也不愛聽,她說這都是我必須要做的。
那為什麼妹妹每天隻是認真吃飯,乖乖吃藥就能得到娘的誇讚。
就因為妹妹的臉上沒有醜陋的魚鱗嗎?
就因為她生來就體弱,所以我就要承受無緣無故的冷眼和責罵嗎?
我不服,我不但大聲辯解,還用力反抗。
娘就把我捆起來關在柴房,不給我飯吃。
我餓得肚子咕咕叫,也咬著牙不服軟,憑什麼。
可是一天過去了,我還是沒能等來娘把我放出去,我第一次感到恐慌。
我開始在牆上磨繩子,牆上磨不斷我就去石凳的尖銳處磨。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我憑著一股蠻力,硬生生把手上的繩結給磨斷了。
我拿出柴房的斧頭把木門上的鎖劈開,衝了出去。
當我闖進屋子裏的時候,卻徹底愣住了。
娘正在給妹妹綁麻花辮,她烏黑的頭發又柔又順,像仙子一樣。
她窩在娘的懷裏,沉沉地睡過去,恬靜又美麗。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紮手的短發,被繩子和石頭磨破的手掌卻把臉上蹭上了鮮血。
那一刻,我突然就覺得娘說的話是對的。
妹妹是神的孩子,是皎潔的月光,所以她叫沈如月。
我是汙泥中爬出來的小鬼,是神女的陪襯,所以我叫沈小星。
04
我被族長關在了地窖裏。
這是每個被選為祭品的人都要經曆的。
二十年前,有一個被選中做祭品的人就想趁著夜裏偷偷逃走。
落花村四麵環山,唯有一條水路能通向外界。
她想翻越大山,去到山的那邊。
但她在山裏迷了路,更糟糕的是,山裏有很多野獸。
後來村子裏的男人去找的時候,隻發現了她染血的衣服。
還有人想要順著水路跑出去,沒想到觸怒了水鬼,一家人都溺死河中了。
族長為了保護村民的安全,也是為了不惹怒水鬼。
隻能把水鬼選中的祭品關起來。
她說,既然注定要犧牲一個人,那麼就要保證其他人的安全。
所有人都讚成了她的提議,包括當年被選中做祭品的女孩的家人。
但是這地窖關得住別人,卻關不住我。
我被娘在柴房裏關了上百次,解繩子的辦法早就爛熟於心。
不僅如此,為了不讓娘發現,我還學會了如何把繩子複原。
十分鐘之後,手腕上的繩結微微一鬆。
我心中一喜,一用力就掙脫掉了繩子。
甩甩發酸的手腕,我很快就解開了腳上的繩子。
然後抬起頭,開始觀察這個有些奇怪的地窖。
我把手伸到頭頂,有風吹過的感覺。
但門是關著的,這個地窖很明顯不止一個出口。
我在牆上四處摸索,終於在一處隱蔽的角落發現了端倪。
我把耳朵貼上去,隱約有水流的聲音傳來。
有戲!
我解開綁在小腿上的好幾層布,從裏麵拿出一把匕首來。
這本是我防身用的,誰想到現在會用來鑿土洞。
若是平常女子定然沒有這樣大的力氣,可能連掙脫繩子都有些困難。
但我從小就劈柴洗衣,鑿起洞來也快上許多。
鑿著鑿著我又發現,這裏的土質意外鬆軟,像是被人鑿開又填上的。
大概一個時辰之後,我從終於從黑黢黢的地窖裏鑽了出來。
是一處山清水秀,百花朵朵的美景勝地。
可是這地方也不像是落花村,倒像是故事裏的桃花源一樣。
遠處傳來幾聲男子的怒吼聲,我心中一喜。
難道說我陰差陽錯地逃出了落花村?
顧不上多想,我貓著身子緩步向有聲音的地方挪動。
但越向前走,地勢就越低,是一個巨大的井口。
我俯身向下看去。
等我看見那井口裏的景象時,我差點尖叫出聲。
一個人影閃過來從背後捂住了我的嘴,從地上翻了一圈,躲到了一棵大樹後麵。
「別叫!你想死嗎?」
是一個清冽的女聲,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察覺到她沒有惡意,就打了個手勢,示意我冷靜下來了。
她放開我,帶我遠離井口。
我忍住身上一陣陣冷意,無意識地吞咽著口水。
那井口下麵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地宮,粗略看去竟然有十幾個宮殿那麼大。
其中的建築,簡直可以稱得上精巧奢華。
而那地宮中竟有一對男女衣不蔽體地交合在一起!
那個男人我並不陌生,正是地位僅次於族長的二族老,竇天瑞。
他也是三位族老中唯一一個男人,也是掌管落花村裏土地稅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娘說這幾年的土地稅越來越高!
原來是竇天瑞拿了這些錢,偷偷給自己建了一個地宮。
05
「我要去找族長告發竇天瑞!」
餘燕捏緊了拳頭,很是氣憤。
她也是落花村的村民,今年十九歲。
她說她是下河捕魚時不小心被暗流拍到石頭上,撞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就出現在了這裏,她也是聽著聲音找過來,沒想到看見了如此駭人的事。
正巧我也從地窖裏鑽出來,才有了剛剛的一幕。
「餘燕姐,你看清那女人是誰了嗎?」
「沒有,根本看不清臉。」
「但是你來之前我聽見竇天瑞暴怒打罵的聲音,還有尖叫的女聲,她肯定是被強迫的!」
餘燕的胸膛劇烈起伏,臉漲得通紅。
她娘就是因為被村裏的流氓輕薄了,然後上吊死了,所以她最痛恨這些欺辱女人的男人。
「族長最痛恨這種人,一定會懲治竇天瑞的。」
我點點頭,她說得沒錯,族長之前替她娘將那些流氓打出了落花村,好好理了理村裏的不良風氣。
餘燕告訴我,她被水衝到這裏之前,聽村裏的人說我娘病了,病得很重。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心下一緊。
娘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可是也從來沒有到病重的程度。
「餘燕姐,你醒來的時候是在哪裏?」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去看看。
即使從地窖原路返回,也會被裏麵那重重的石門攔住。
所以隻能寄希望於餘燕來時的路。
雖然她不知道是怎麼來這裏的,但是既然是被衝過來的,落花村就隻能在上遊。
我是整個落花村最熟悉水性的人,那些男人都比不過我。
一旦入了水,我的四肢就異常靈活,纖細而有力,宛如一條魚。
餘燕告訴我她被水衝上來的地方,我便從那裏潛下水底,摸清了水流的速度和大致走向。
我從水裏抬起頭,衝後麵的餘燕招招手,「餘燕姐,走這邊!」
山裏的地勢極其複雜,水流分支很多,一不小心就會走上絕路,更可怕的是山澗經常有覓食的野獸。
我和餘燕一路摸索,在每個分叉口都做好標記,才不至於迷路。
終於,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我們終於回到了落花村。
餘燕在半山腰和我分開,族長家就在那裏。
「小星,我是一定要告發竇天瑞的,你快偷偷回你家看看你娘吧。」
「餘燕姐,你小心啊。」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的心裏除了偷跑出來的緊張,還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或許是錯覺吧,我搖搖頭繼續順著村子邊緣向我家摸過去。
半個時辰之後,我避開家裏大門,從柵欄處推開一個縫鑽了進去。
屋裏的燭火很暗,實在看不清娘到底怎樣。
在仔細檢查周圍沒有異樣之後,我撬開門鎖進了屋子。
「娘?你睡了嗎?」
屋內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然後就是叮咣的東西掉了的聲音。
娘從屋裏出來,看見我回來了滿臉震驚。
我以為她會責罵我,說我會連累家人被水鬼纏上,或者是把我送回地窖裏。
卻沒想到她什麼都沒說,隻是一個人嘴裏一直念叨著什麼。
我湊到她跟前才聽清楚,她說的是:「被鬼附身了!一定是被鬼附身了!」
「娘?誰被鬼附身了?你在說什麼?」
她吞了幾下口水,緊緊握住我的肩膀,「你是怎麼出來的?」
「我在地窖裏鑿穿了一個洞,然後順著河遊回來的啊,我聽餘燕說你病了?」
娘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餘燕呢?」
「餘燕去族長家了,對了!我們在一處很隱蔽的地方發現了——」
「水鬼又殺人了!水鬼又殺人了!」
我的話還隻說了一半,外麵就有幾聲女人的尖叫,驚醒了大半個落花村的人。
一家家的燭火亮了起來,狗開始瘋狂地吼叫。
娘連忙把我塞到空了的米缸裏,千叮嚀萬囑咐我不要出來。
妹妹也被驚醒了,娘牽著她出了門。
我聞著米缸裏的穀米的味道,心裏砰砰直跳。
娘和妹妹不會出事吧。
餘燕有沒有把竇天瑞的事告訴族長,如果她說了,族長一定會處置竇天瑞的。
一刻鐘,娘和妹妹回來了。
她說,餘燕死了,一家都死了。
06
「不可能!」
我一把掀開蓋子從米缸裏跳出來,餘燕明明是去族長家告發竇天瑞了,她怎麼會死?
「我問你,你和餘燕到底看見了什麼?」
「地宮!是一個地下宮殿啊!竇天瑞在地下建了一個宮殿,還有女人!」
娘聽了之後,脫力般地向後退了幾步。
「果然是這樣,她說的是真的!」
我一頭霧水,「什麼是真的?」
娘死死拉住我的手,「星兒,接下來娘說的話你要一字不落地聽好,知道了嗎?」
「十八年前,我在河邊漿洗衣服,從河裏爬出來一個渾身傷痕累累的女孩,是上一年被河神選中的神女。」
「我連忙把她從河裏拉上來,她身上都是血,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了。」
「她說,河裏根本沒有水鬼,也沒有河神,都不要相信!」
娘的表情十分凝重,眼眶微微發紅。
「但是我當時隻以為她是被水鬼附了身,沒把她的話當真。」
「她又說,這一切都是二族長在搞鬼,她把神女關在地宮裏取樂、折磨,慘無人道!說她是因為水性好才趁夜溜了出來,找了兩天才找到落花村。」
「可是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莫名其妙地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我就是從那以後才發現自己的肚子慢慢大了起來。」
「村裏的人都罵我不知廉恥,說我該死。是族長幫了我,她說我懷的是河神的孩子。」
我越聽身上越冷,牙一邊打顫一邊說:「我和餘燕看到的就是十八年前那個女人說的地宮。」
娘抹了眼淚,摸了摸我的臉,「星兒,我開始不信她說的話,但是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反複做這個夢,我實在是害怕,我害怕她說的是真的!」
我突然就明白了,娘為什麼對我和妹妹完全不一樣。
五六歲的時候,娘就背上我和妹妹去了河邊,她把我們兩個都輕輕放在淺水處,想要教我們遊泳。
我那時候就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四肢靈活,閉氣時間久。
但是妹妹身體很弱,她一下水就驚慌大哭,然後開始嗆水,呼吸不暢。
娘後來又帶我們試了很多次,還是沒用,妹妹還是完全下不了水。
而我呢,見到妹妹不下水,也開始叫著說不想下水,說水涼,說累,說腿抽筋了。
娘氣紅了眼,拿出藤條狠狠抽我的小腿。
「別打了娘!別打了!我聽話!我再也不喊累了嗚嗚——」
她抽完之後看著哭成淚人的我,又一個人背過身子捂著臉哭。
從那以後,娘就偷偷撤了家裏的河神像,然後每天早上起來到院子裏磕三個響頭。
小時候我不知道她是在祈禱什麼,現在我全明白了。
她是在祈禱我和妹妹不要被選中。
娘讓我下水捕魚、找石頭,是為了訓練我的水性,熟悉水路。
把我關到屋子裏綁起來,不給我飯吃,是為了讓我學會在絕境中如何逃跑。
上山砍柴是為了讓我摸清山路,不至於在山裏迷路,還能鍛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