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他將我籠在身下帶我回家。
十八歲,我在床上揪著他的領帶質問他,為什麼還當我是個孩子。
1
“先生。”
那是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我這般叫他。
這一叫,就叫了一生。
許多年後,當生命遲暮的我看著他依舊清俊的眉眼,才發覺我們早已圈地自囚,不死不休。
八歲初遇,他欣長的身軀緩慢俯下,雨水濺起的汙泥一滴一滴落在那閃閃發亮的皮鞋上。
疲憊的我終於等到了願意停留的人,他堅挺的輪廓在雨幕裏模糊不清,卻阻止不了我被吸引的目光。
透過蒙蒙的雨霧,他淡紅的眼眸一一掃過我臟亂的頭發,灰撲撲的臉,身上裸露的傷痕,破爛無法蔽體的衣服後,最終落在了我顫抖捧著花的手上。
“先生......”
我強忍著饑寒顫抖著開口,
“買束花吧。”
......
風起,雨下得更大了。
......
一陣寒風過後,我戰栗著不自主的向那人的傘沿下靠去。
......
就在手中的花瓣盡數要被雨水打去時,一把傘將我籠於雨下,傘下的陰影將我嚴嚴實實包裹了起來。
“雨......雨停了......”
就在我心裏如是想的時候,一抬眼看到了為我舉著傘的他衣角發梢淌著水。
雨水順著他清晰的輪廓滑過他的眼尾,像是洇了一筆晦暗不明的濃墨。
他俯身與我視線平齊,深沉的眸子裏像是在翻湧著什麼......
不知雨水在他臉上來來回回滑落了幾次,他終是收回了目光,起了身,對身後的人吩咐道——
“帶她回家。”
就這樣,八歲的我結束了孤苦無依的漂流生涯,被先生帶回了家。
那是我第一次見這麼大的房子,有花園和數不清的仆從。
我緊緊跟在先生身後,陌生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走過了一扇又一扇門,轉過了曲曲折折的樓梯後,他在一個房間前停下。
“這是你以後的房間。”
他忽然停下說。
未來得及刹住的我一頭撞在了他裁剪得體的西服上。
堅挺的衣料上還殘餘雨後冷冽的寒氣。
我急忙退後,好奇地從他身後探出頭,看向這間屬於我並將容納以後我幾十年人生的屋子——向前,無知無畏地走去。
2
這裏的老管家告訴我,這裏以後就是我的家,我以後會衣食無憂,得到最好的教育。
“那先生呢?”
我急忙開口打斷,
“他是誰?”
我急切地等著答案,老管家沉默著。
“先生他......是個善人......”
再無話。
我不懂,不懂做了好事的人為什麼不留名,更不懂先生既然願意給我一個家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是誰。
盡力地思索過後,我將手裏攥了一路的花交給老管家,讓他幫我交給先生,
“幫我和先生說,謝謝他。”
畢竟,我現在隻有它了。
3
一開始被收養的日子是惶恐的。
我害怕自己又像過去一樣突然被輾轉著丟棄,突然在習慣了一個環境後再被惡狠狠拋進大的令人害怕的陌生天地。
很久一段時間,我不敢睡那個看起來華麗完整的床。
它看起來那麼美好,和我無數次在櫥窗裏仰望的一樣。
同樣看起來,不屬於我。
因而我發現了地毯的一角,那裏和牆壁挨得很近,圍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剛好能將我的身軀緊緊包圍著。
這種被包圍的感覺讓我感到安心。
我日日隻有在那裏才能安然入睡。
隻是,奇怪的是,開始的幾日過後,每當我睡醒時,總會發現自己躺在那張精致的床上。
我每每驚慌跑下,小心翼翼將那散發著香味的柔軟床單整理好,才能放下提著的一顆心。
即使偶爾我也會眷戀床上的柔軟觸感,小小奢想著自己有朝一日會擁有一樣的屬於自己的小床。
但這個荒謬的念頭一旦冒出就被我更強烈的情緒壓下——
“不要去肖想不屬於你的東西。”
這是我在一個個家庭輾轉後深深得出的結論。
年幼的我深信不疑。
當時認清了這個現實的我逃出了那個人人厭棄我的地方。
我逃到了陌生的的大街上,陌生的來來往往的人群,卻沒有人多看我一眼。
突如其來的雨水也如同奚落我一般,毫無預兆的淋了我一身。
我跑了一天,又累又冷又餓。
頭腦昏沉時想起了童話書裏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看著花圃裏仍嬌豔迎接著雨水的花朵,幼稚想著這麼美麗堅強的花朵一定有人喜歡。
那一刻,一捧捧野生的花朵就是我的火柴。
好在,我等到了我的救贖。
和童話裏以死亡為結局的救贖不同的是,我的“救贖”雖看起來不那麼溫暖,可他卻又切切實實給了我一次生命。
他帶我走出了那個寒冬。
4
在這裏住了一個月後,我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早上按時起床會有人為我準備好可口的早餐,然後一天被各種生動形象但看起來就很貴的課填滿。
我也習慣了每日從那張柔軟的床上醒來。
我沒有問是誰把我抱上去的。
”這種不乖的問題問出來是會被厭惡的。“
”別人的好意你應當感恩戴德接受。“
曾經被訓斥的經曆回想在腦海。
於是我會稍稍心安理得在休息時主動的躺上去。
”隻是小小的借用一下。“
我這般告訴自己。
一方麵竊喜於短暫的擁有,一方麵則是討巧的想讓這座房子的主人看到我的乖順。
這也是我這些年輾轉中意識到的一些小技巧。
我知道初見的新奇和熱情會被時間和現實一點點消磨。
從開始的喜愛,到平淡,以及最後的無趣甚至厭惡。
於是我盡力去迎合一切我所依賴的事物。
隻求一處安身之所。
5
時間過得很快。
一個月,整整一個月,我都沒再見過先生,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個房間。
我一度十分惶恐,以為這一切是因為我又哪裏做的不好,惹得了他的厭棄。
而被厭棄的結果,就是再度被拋棄。
就當我整日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再度縮回那個屬於我的地毯角落,睡得極不安穩時。
我感到有人抱起我再度放到了床上。
模模糊糊中我感受到了那堅挺的衣料,和那夜一樣。
不知怎得在那個懷抱裏,我這段時間的不安與惶恐瞬時被安撫,溫暖寬厚的臂膀好似告訴了我答案。
我猜我半夢半醒間睡著的樣子一定醜極了。
我能感到一束目光在我臉上注視了許久,就在我幾乎要在那視線裏醒過來時,才聽到了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而我則懊惱的想著,一定是我的醜態嚇跑了他。
如此這般自暴自棄了月餘,又一日從床上醒來的我才恍然意識到,先生並沒有趕我走的想法。
而在我觀察了幾日,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如舊一般後。
我才確認,而後再度躺在床上。
那一夜我睡得出奇的安穩,甚至沒有發現早上起床時微開的門縫。
頭一次被安撫的感覺十分奇妙,好似一隻被拋棄的驚慌失措的兔子誤打誤撞被人攏入懷裏。
它的一切恐懼第一次有了歸宿,有了回應。
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人上癮。
甚至會因此而產生一種無比的勇氣——成為一隻為了守護這感受而第一次咬人的兔子。
這種隱私的甜蜜與不可為外人道的心意,會成為它一片荒蕪的內心裏一顆罌粟花的種子。
終會長出狂放豔麗的花瓣。
以及花瓣下那一顆顆飽滿的果實。
誘了別人,更迷了自己。
自此,我一直漂泊如浮萍一般的生命有了紮根之處。
6
日子依舊平靜。
整個空蕩蕩的大房子裏,除了每日照顧我的阿婆和偶爾會來看我的老管家外,再無熟悉麵孔。
逐漸安定下來的我偶爾會去看看那些不知名的豔麗花朵。
看著那些隨風飄搖卻無人欣賞的花朵,我突然想做些什麼。
於是每每在空餘的時間,我都會一個人跑到花園的角落裏。
本來我是想帶些開的好的花兒回去的,隻是一方麵過於顯眼,太容易被發現;而另一方麵,是我發現角落裏那些汲取不到陽光和營養快枯死的花朵,更需要人嗬護。
於是我常常去將那些看起來蔫耷耷,活不過多久的花帶到房間裏照料。
或許是出於同病相憐的憐惜,又或者是天生對於這種美麗卻脆弱的事物的喜愛,我將它們都撫養的很好,和窗外的那些花兒一樣,鮮豔又美麗。
看著這些由我的手所成長起來的驕傲的生命,我十分想與人分享我的這種喜悅。
於是在一天,我挑了花瓶裏長得最好的一枝花交給阿婆,問她能不能幫我把他交給先生。
阿婆先是有些詫異,而後無奈的搖了搖頭同意了我的請求。
自此,這種行為好似更加成了我養育花兒的動力,每每在一枝枝花兒盛開的時候,我都會將它交給阿婆,讓她代交給先生。
我一直固執的認為,這樣美好的生命力,應當我與先生共享。
有時候我也會手寫一些歪歪扭扭的小卡片附贈在花朵上,講述著每一支花如何被我發現,又如何被我照料,每天的生長情況雲雲。
先生並沒有把卡片退還給我,所以我猜,先生一定是看到了。
7
每周送花的日子是我唯一和先生聯係的渠道。
我也曾請求去見先生,隻是無一例外都被拒絕。
漫長的時光裏,我隻能將全部希望寄予那一朵朵萎靡的小花。
我在心裏數著日子,期待著它們一天天綻放的模樣。
隻是隨著期望的堆積,不可觸也不可及的交流,無異於會讓本就記掛的心情壓抑後猛烈反彈。
我真的,很想見先生。
我有很多話想和先生說。
我想告訴他我很感激他,感激他給了我一個家。
卻又想告訴他這個家又很不像一個家——我每天找不到說話的人,更找不到他。
在這個仍然有些陌生的地方,我想告訴他,我很害怕。
我曾試著向阿婆和老管家說出我的心聲,阿婆隻是聽後語重心長搖了搖頭,以四個字“你要習慣”結束了話題。
而那個老管家,他聽後隻是皺了皺蒼老的眉,而後減少了來看我的次數。
我覺得自己做錯了。
又一個深夜我聽著窗外脆弱的豔麗花朵被大風淩虐的沙沙聲如是想。
我應該更懂事一些。我又想著。
8
於是在接下來無數個日日夜夜裏,我深深壓下內心躁動不已的傾訴欲和依賴心,一本本看著老管家帶來的艱澀難懂的書籍——那是每次老管家前來必問的一個項目。
那些一摞摞有我人高的書籍黑壓壓的擺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幾束光線堪堪繞過書堆,照在我滿是茫然和不解的眼裏。
日日與那些與書為伴的日子裏,我一開始是痛苦的——枯燥的文字,冰冷的書頁,黑的如同極夜一般的房間......
我也曾很久盯著天花板,無邊的虛空緊緊纏繞著我。
最後的最後,我的目光又不得不被占據了大半房間的書籍所充斥。
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裏,唯一能讓我有片刻放鬆的,就是能將花送給先生的喜悅。
我終是翻開了第一頁,一字一句采擷著泛黃書頁裏的內容。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在逐漸適應讀書的日子裏,我從一開始隻能讀個大概,到每次翻開書頁總會想起那個孤獨遙遠的先生的背影。
就好像,他在通過這種方式,和我對話。
我閱讀的速度越來越快,理解也越來越深刻,每每在讀到一些恰好解釋我當下的困境的話時,先生的聲音就好似在我耳邊細細引導著我。
隨著我的不斷成長,書中的言語卻未貧瘠,不論我何時翻開書頁,散發著淡淡墨香味的鉛字總是妥貼的撫平我不安的內心。
我從雙手捧著才能拿動一本書到整日沉浸於那小小房間裏的泛黃的紙頁。
一本本厚重的書籍被我從窗邊拿下,大片的光亮照射進我的房間,給屋裏的一切渡上了暖洋洋的金光。
恰逢最後一本書被我讀完後,我合上書,抬起頭,有些恍惚。
如今窗前也再無一絲陰霾遮擋,而我靠著冰冷的窗戶的倒影——已然是一副少女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