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一場酒局上和聶靖瀾重逢。
觥籌交錯間,他坐著,眾星捧月,我站著,沉默寡言。
這個場景多年前時常出現,隻不過位置是完全反過來的。
此時想來,聶靖瀾對我的怨恨並非全無因由。
隻是誰會輕易承認自己有錯呢,尤其是愛一個人,哪怕隻是在自我感動。
我自嘲一笑,經紀人黃姐在旁推我,興奮地催促我去向聶靖瀾敬酒。
她最近才幫我談下的一個美妝代言,就是聶氏集團旗下的,而聶靖瀾正是聶氏如今的掌舵人。
滿身華貴熠熠生輝,與從前那個穿著掉色牛仔服的寡言少年判若兩人。
終究是要麵對的,我扯出個笑,端著酒杯優雅地踱步過去。
才走到一半,就看到他旁邊的位置被推過去了一個人。
是個叫孫曦若的年輕演員,比我出道晚個三年,是在大學時被星探挖掘的,小白一個被騙進了一家小娛樂公司,資源虐收益低,之前在我演女二號的古裝劇裏演過我的丫鬟。
人呢就是單純內向,性格也綿軟,對誰都客氣謙卑,說話都不會大聲。
被她的經紀人硬塞到聶靖瀾身邊,僵硬得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還是要強撐出笑臉。
圈裏的齷齪我早已心知肚明,甚至自己也經曆過,但同親眼看到還是不一樣的。
單薄的年輕女孩,局促又驚慌地陷入惡意環伺中,孤立無援的樣子,像極了曾經的我。
快步走過去,我擋下了聶靖瀾和孫曦若相碰的酒杯。
“聶總,我來陪您喝吧。”
黃姐雖然訝異於我的莽撞,但也隻能陪著笑臉向聶靖瀾介紹我,言語間頗多溢美之詞。
但聶靖瀾根本沒在聽,他隻是盯著我看,目光細細逡巡,似乎一絲一毫都不想放過。
我莫名心慌,卻還是將孫曦若拽起來擋在身後,對著聶靖瀾笑:“聶總賞個臉吧?”
說完也不等他回應,便側身讓黃姐給我倒了杯酒,看著他的眼睛一飲而盡。
他沒說話,我就繼續,一連喝了三杯,他終於伸手拿走了我的酒杯,麵色微沉:“可以了。”
我識相地致謝,轉身準備去敬其他人,被他拉住:“剛才已經是你的量了,不準再喝了。”
“我酒量早就被磨出來了,不然怎麼在這圈裏混啊?”我輕輕甩開他的手,笑得風情萬種:“沒有人會一成不變的,聶總不是最清楚嗎?”
我眼神將他從頭掃到腳,意思不言而喻。
聶靖瀾有一瞬間的失神,很快又抓住我不放,我掙紮間一巴掌甩在了他臉上。
周遭瞬間安靜下來,我甚至清晰聽到黃姐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聶靖瀾卻沒太大反應,上次被我打時至少還氣得紅了眼眶。
是了,現在的他早就不再需要憤怒或者屈辱那樣的情緒了。
他有一百種方式讓我為自己的冒犯付出代價。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黃姐的電話,說聶氏集團暫停了與我的代言合作。
黃姐數落了我一頓,讓我立刻從床上滾起來,捯飭好自己,然後登門去給聶靖瀾賠罪。
我看著床頭櫃上見底的酒瓶,覺得自己昨晚那場宿醉像是笑話,從始至終似乎隻有我一個人受盡折磨。
“怎麼賠......賣笑嗎?”
“你就是賣身也得把這個代言給我找回來!後起的小花比你年輕又比你豁得出去,你失去這個代言,二線的咖位穩不住,很快就會被踩在腳下了......”
話雖然難聽,卻不假。
我當初進圈隻是為了賺錢還債,對於發展沒有太大野心,四五年下來還是不溫不火的。
最近靠著暑期檔的古偶劇有了些熱度,黃姐便花大價錢買了一波營銷,想把我推上二線女星的位置。
聶氏的代言是團隊磨了許久才拿到的,被我輕飄飄一巴掌就給打沒了。
賣身嗎?恐怕我願意,聶靖瀾都不會願意的。
......畢竟我從前也不是沒試過。
我嗤笑一聲,從廚房裏找出一把水果刀揣進兜裏,戴上帽子出了門。
2
作為美妝品牌執牛耳的聶氏集團,總公司主樓霸氣恢宏,頂層直上雲霄。
從前的老聶總運籌帷幄,將聶氏成功運作上市,資產雄厚。
聶靖瀾接手後更是敢想敢幹,涉足了房地產和影視業,實力更上一層樓。
我站在聶氏大樓的門口,仰望著那一層層明亮的落地窗,滿是恍如隔世的唏噓。
從前那個陰鬱自卑的私生子終於憑借自己的本事,站在了這個城市的最高處俯瞰眾生。
連一向看不上他的親生父親都不得不為他驚歎,甚至暗暗畏懼。
聶靖瀾長於暗處,遠比常人更狠絕,一朝權柄在握,聶家那些人也得看他臉色。
嗬,命運這東西真是沒道理。
就好比我和聶靖瀾,明明緣分已盡,卻偏偏糾纏不清。
我歎口氣,快步走到前台,摘下口罩打了個招呼:“我找聶總,需要預約嗎?”
前台的小姑娘認出來我:“不用,聶總交代過了。您請左轉電梯上樓,36層,聶總的大秘會接待您的。”
我點頭笑笑,轉身就變了臉色,聶靖瀾早就料到我會來了,他知道我無法拒絕。
到了三十六層,秘書迎上來:“聶總正在開會,您去他辦公室等吧。”
“不怕我偷看你們的商業機密?”
秘書麵不改色:“聶總讓您進去,自然是不怕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眉頭輕皺,並未多言,進去後才發現自己實在是多慮了。
聶靖瀾的辦公室就跟他本人一樣刻薄寡情,除了基礎辦公陳設和會客沙發外,多餘一件零碎都沒有。
我來來回回地溜達了兩圈,最後坐在聶靖瀾的椅子上轉圈,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筆筒。
入眼一支黑色磨砂材質的鋼筆,首尾的金屬殼都已見磨損,顯然年歲久遠,又被人時常拿在手裏摩挲。
我看了半晌,拿起來裝進兜裏,正好聶靖瀾推門進來,看見我坐在辦公桌後頭也沒說什麼。
隻走過來按下內線電話吩咐助理:“泡杯咖啡進來,三塊糖一杯奶小半勺鹽。”
“不用了,我早就不喜歡那樣的了。”
聶靖瀾一愣,沒掛斷電話:“那你喜歡什麼口味的?”
“我不是來喝咖啡的,我是來賠罪的。”
“我沒見過有人賠罪是這種態度的。”
“抱歉,我也沒給潛規則的人渣認過錯,不太熟練。”
冷嘲熱諷,氣氛一時緊張。
最後還是他先開口了:“我沒想讓你認錯,我隻是......想見見你。”
“哦,這樣啊,既然聶總如此寬宏大量,那我就先走了。”
自動忽略最後一句話,我剛起身就被他一把按在椅子上,寬厚的手掌撫上我腰際。
我驚怒:“聶靖瀾,你幹什麼?”
他指尖微動:“這裏,有道疤,是我欠你的。”
上大學時,聶靖瀾因為不肯幫著班裏的男生作弊,被一群人困在巷子裏打。
我為了護著他,側腰上被刺了一刀縫了十二針。
時隔多年,傷口早已不痛不癢了,此刻被他按在掌下,竟莫名生出了些麻意。
我不自在地動了動,掏出水果刀扔在桌上:“怎麼,想還給我?那自己動手吧。”
聶靖瀾錯愕:“你來見我帶著刀幹嘛?”
我避開他的眼睛,無法直白地說出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提醒他這個傷疤。
確實是他欠我的,我總要借此拿回些利益吧,比如本就屬於我的代言。
這是世事變故與殘酷現實教會我的心機,我羞恥又驕傲,卻無法摒棄。
聶靖瀾卻似完全沒看出來,隻是沉沉凝著我:“原淼,回到我身邊吧。”
“聶總這是想包養我啊?”我起身攏了攏頭發,順勢握住顫抖的指尖:“做夢吧!”
這話是聶靖瀾曾經對我說過的,如今被我原封不動還了回去。
看他一瞬間白了臉,我不由猜想,當初的我是否也如他這般,痛的那麼明顯?
3
我和聶靖瀾的故事,像極了爛俗的言情小說。
最初注意到他,不過是因為室友們經常提到他,人帥才高脾氣臭,出了名難啃的骨頭,連我們係花都在他那裏铩羽而歸。
恰好去年的係花評選我以兩票惜敗,一直耿耿於懷,便打算拿下聶靖瀾來證明自己。
首先是想盡各種辦法出現在他周圍,但他的生活實在單調無趣,加之他始終無視我,沒多久我便失了耐心。
又改為用錢砸,各種書籍、零食、禮物甚至遊戲裝備一股腦的送過去,被毫不留情全部扔了出來。
我覺得受辱,跑去質問他為什麼要狠心傷害一個喜歡他的人。
聶靖瀾卻仿佛聽到了笑話一般:“喜歡?花錢雇人占我旁邊的座位、挑選的書籍也不是我的專業、甚至不知道我根本不打遊戲......原淼,我從沒見過誰的喜歡是這樣。”
寥寥數語猶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我臉上,第一次覺得無地自容。
自小家境優渥又是獨女,我被父親寵的不像樣子,在我有限的認知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花錢得到的。
比如限量版的芭比娃娃、絕版的藏書名畫,抑或被別人買走的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
隨心所欲的優越感讓我忽視了聶靖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讓我碰了好大的釘子。
但我並不打算放棄,如果說最初是抱有目的的,從那之後我才開始真正想要去了解他。
聶靖瀾沒有朋友、不愛笑、很節儉、總是自習室裏最後離開的人。
很多人在背後吐槽他假清高不合群,還有人惡意扒出了他的家庭情況,單親、清貧、沒有背景......由此便又多出了一個嘲諷他的理由,且更加肆無忌憚。
某次竟然在食堂公開內涵他吃的飯菜還不如自家狗吃的,氣得我端起餐盤就扣在了對方頭上。
聶靖瀾卻不生氣,甚至對我勾了勾唇角:“有什麼看不慣的,你用錢侮辱我的時候,跟他們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如何說,生生憋紅了眼眶,最後也隻能道了個歉,再也說不出其他。
或許要同他經曆一樣的落魄,才能對他的過往感同身受個十分之一吧。
一念及此,我決定去他打工的餐廳裏兼職。
聶靖瀾見到我有些驚訝,更多的是不耐煩,大概以為我又是一時興起或者來作秀的。
我憋著一口氣,也不和他多說,隻是卯著勁的工作,幾天下來累的腰都直不起來。
靠在後門的巷子裏給父親打電話,自然不敢說我是為了追男人,隻說是為了鍛煉自己。
父親心疼地連聲叫我寶寶,最後卻還是鼓勵我自立自強,語氣中掩不住的擔憂和欣慰。
如果我足夠細心,當時就該察覺到父親的反常,他從來不舍得我受一點委屈的。
可是聶靖瀾來了,他倒完垃圾從我身邊經過時,扔給我一盒膏藥。
很便宜的包裝,味道卻很衝,跟我偶爾在他身上嗅到過的一樣。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
我才歡欣了一半的胸口立刻像被石頭堵住一般:“你說的是哪裏我不該去,這裏,還是你的身邊?”
他不說話,抬腳往回走,我在他身後大喊:“你等著看吧,這兩個地方我都會堅守住!”
說大話容易,真要做到很難,不管是餐廳的工作還是追到聶靖瀾。
幾天後的夜晚,我遇到了點麻煩。
餐廳裏的客人借著酒瘋對我動手動腳,我哪忍得住,拿著酒瓶給他開了瓢。
不就是賠錢嘛,我有。況且錯不在我,餐廳也是有監控的。
所以在聶靖瀾警告我快走再也不要來餐廳時,我還滿不在乎的振振有詞,結果下班就被幾個壯漢給堵了,凶神惡煞地說要給我好看。
我嚇的連連後退,忽然從二樓潑下一盆熱水,澆得那幾個人鬼哭狼嚎,聶靖瀾跳下來拉住我就跑。
他的手掌很熱,當晚的夜風很涼,我被他鼓起的襯衫蒙住臉,愛意在黑暗中瘋狂滋長。
後來我曾無數次猜想,聶靖瀾到底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如果沒有,那他奔跑時回頭看我的眼神不該那麼溫柔;如果有,又怎麼忍心對我那樣決絕。
這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直到我看到那支鋼筆。
是我在餐廳打工時用來記單的,被堵那晚逃跑以後,我倆雙雙失業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回去過......
我長歎口氣,側躺在汽車後排座椅上,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是個陌生號碼。
聶靖瀾急切的聲音傳出來:“你拿我筆了?還給我。”
“那筆本來就是我的,我隻是拿回來而已。”
對麵沉默許久,掛了電話,黑掉的手機屏幕映出我泫然欲泣的臉。
回到公司後,黃姐興奮地抱住我,直誇我厲害,連聶總都搞得定。
聶氏已經通知她合作繼續,明天開始拍攝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