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拉著驢,驢拉著棺材。
棺材不往城外運,而往京城最繁華的地段走,再加上一個不穿麻不戴孝、一身紅裙的女人。
整條街的目光都被我吸引,更有膽大的直接跟在我身後。
我不嗬斥他們,也不驅趕他們。
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景文公府門前,周遭好奇的、惡意的聲音忽得消失。
上一代景文公既是開國功臣,又是少帝恩師,可以說他親手托起了新朝盛世。
如果說京城還有什麼地方能與皇宮的風景比肩,那一定是景文公府。
“這是要賣身葬父啊?”路人發出感歎,重新激起民聲鼎沸。
看戲的讀書人嗤笑一聲:“寧做梁家奴,不做良家女。”
“姑娘,好好找個營生,不比進景文公府差,”有熱心的大嬸來拉我,“這裏能把活生生的人熬成鬼!”
繼承祖蔭的景文公與父親背道而馳,一頭溺進了富貴溫柔鄉。
看著大姨眼中真切的擔心,我說出了進京之後的第一句話。
“我不是來梁家當婢女的。”
哪怕前麵是黃泉地府,我都不怕。
我為一個人來,身上的嫁衣便是我的盔甲。
望著頭上先皇禦賜的牌匾,我無所畏懼:“我來做梁家長公子的妻。”
2
“阿謹,”嬌俏的女聲飄然入耳,她笑道:“真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往景文公門前湊。”
車輪滾滾聲從我背後傳來,原先圍在我身邊的人們哄散開來,活像是在躲閻羅王。
隻見一男子俯身將馬車中的女子牽下,動作溫柔,眼神纏綿。
幼時在奶奶的花園,也曾有人小心翼翼為我推動秋千。
我記得他清澈的雙眸和眼下朱紅的淚痣。
記憶裏那一點鮮豔的顏色漸漸與男子的眼睛重合。
一雙璧人向我走來,梁修謹似有若無瞥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緊。
來京都的路上,我打聽到許多梁修謹的事,大多都是風月情史。
首當其衝的就是梁修謹與珠蕊公主。
他們是如何的男才女貌,又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梁修謹為表真心遣散了身邊所有丫鬟,不近女色多年。
世人皆道他對公主情根深種。
可是明明我才是先來的那個。
五年前的一別,是他將我牽到梁家奶奶麵前,對著長輩、對著飄雪、對著滄州的朝朝暮暮說會娶我。
如今我算什麼呢?
我強撐著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她......,”梁修謹執起公主的手,一如那日牽我的手那樣十指緊扣,“她是祖母的婢子,從滄州來送祖母最後一程。”
“至於她說的話,”他看向我,笑容如春風般和煦,眼底的寒冰卻凍得我打顫,“幼時過家家的遊戲罷了,怎能把戲言當真。”
婢子?滄州至京城千裏之遙,路上風餐露宿危機萬分我都沒哭,他輕飄飄兩句話,我卻眼眶發熱不能自已。
我不曾入奴籍,奶奶也從未當我是奴婢,他現在說,我不過是婢子而已?
珠蕊公主顯然被他哄好,對他笑麵如花,轉過頭對我毫不留情:“把她趕走。”
“等等!”侍衛馬上將我包圍,來不及思考更多,我毫不猶豫掀開蓋板,梁修謹想攔卻還是忌諱棺材不吉利。
他錯失了僅有的機會。
棺材裏沒有屍體,隻有一整套嫁衣和頭麵。
不同於我身上樸素的紅衣,這嫁衣繡著鳳穿牡丹、花開並蒂,織金紡銀,貴不可言,饒是最受寵的公主出嫁時都不一定會得如此奢華的嫁衣。
它們卻靜靜躺在粗糙的棺材裏。
這是奶奶留給我的嫁妝。
我將藏在袖子裏的書信遞給珠蕊公主:“老夫人去世前寫下遺書,讓梁修謹娶我為妻。”
未來的景文公夫人,也需要叩拜她嗎?
3
自記事起我就和奶奶住在滄州。
她是尊貴的景文公夫人,我是無名的鄉野丫頭。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可是我們就是親祖母和親孫女。
滄州苦寒,一年裏有一半時間都是大雪。
奶奶常將我攏在懷裏賞雪,一張毛毯裹著我們兩個人。
“雪有什麼好看的?”我隻覺得無聊。
“不是在看雪,是透過雪在看人。”閱盡千帆的老人說著稚童聽不懂的話。
滄州的孩子都討厭雪,一下起來就沒有盡頭,吃喝玩樂都要停下來。
我也討厭雪,因為下雪天奶奶總是悶悶不樂。
“是想起了討厭的人嗎?”我又問。
“想起了遇到的所有人,喜歡的、討厭的、沒有感覺的。”奶奶輕輕拍著我的背。
困意如猛獸上湧,她的聲音在我耳中逐漸變得模糊。
或許她也隻是在說給自己聽:“雪太幹淨了,幹淨地能映照人心。”
我在夢裏看見了奶奶做的小點心。
醒來以後我跟在奶奶身邊討要點心。
奶奶笑我是她的小尾巴,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
我埋進她帶著暖香的懷抱,說:“那就一輩子陪著奶奶不嫁人。”
她笑得更開心了,眼角的皺紋像是搖曳的魚尾。
我無祖母,無以至今日。
就算要我和奶奶一起死,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呸呸呸,”奶奶一下捂住我的嘴,“童言無忌,各路神仙莫要怪罪!”
見我乖乖安靜下來,奶奶抱著我輕輕晃著,她就是我的搖籃、我的港灣,我一生的棲息之處。
“奶奶什麼都不要,隻要我的鳴玉吃飽穿暖,喜樂無虞。”
4
珠蕊公主接過了奶奶的遺書,裏麵寫的再清楚不過。
梁修謹必須娶我,而且必須是正妻之禮,十裏紅妝。
紙上也寫明,奶奶所有的積蓄會充作我的嫁妝一齊入府。
除非娶我,否則梁家休想拿到她一文錢。
老景文公靠奶奶的嫁妝進入仕途,他的子孫也要靠著奶奶的嫁妝延續體麵。
梁修謹馬上奪走遺書,“珠蕊,這是假的。”
隻要遺書在手,他有一萬種方法證明這是假的。
看著珠蕊公主通紅的眼眶,我堅持道:“是真是假不如由公主將遺書帶給太後,讓她老人家定奪。”
這麼一提醒,珠蕊公主終於想起自己還有太後為自己撐腰,連忙又從梁修謹手上把紙搶了回去。
“阿謹,我會為了我們的未來努力。”話這麼說著,公主嫌惡的目光又瞪了過來。
梁修謹再也維持不住溫和的麵容,他不可能拒絕公主。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報兩人以一笑。
遺書送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而我住進了景文公府。
梁修謹的母親、現在的大夫人雖然厭惡我,但是那日一鬧,府裏不能再裝作沒有我這個人。
我被安排進大夫人的院子,放在她的眼皮底下,和她的下人混住一個院子。
平日裏大夫人對我恨不得眼不見為淨,隻是讓我伺候院裏所有下人。
如果梁修謹不來,我就在角落洗衣,如果梁修謹來,我就在淨房打掃。
她要我看清自己,她要我認清現實。
我隻不過是奴婢的奴婢,怎麼敢肖想景文公府最尊貴的公子。
可是奶奶教我讀聖賢書,明心知路。
我不比任何人卑賤,我的意誌巍峨不減。
變本加厲幾日,她自以為找到了更殺人誅心的方法。
5
又是一日,梁修謹騎馬回府,我洗了一夜的衣服又被拉起來塞進堂前。
梁修謹看我一眼,臉上沒有什麼情緒。
最開始幾天,他會偶爾對我麵露不忍,但隻是一瞬,他又對我視而不見。
“今日阿謹與公主殿下出郊賞梅,景色可美?”母親慈祥地和兒子拉家常。
說這麼仔細,當然是說給我聽的。
我盯著兩人的臉,目光灼灼。
大夫人不想見我是因為我還沒學會低眉順眼。
她沒有一刻放棄讓我學會當一個合格的奴婢。
“那個誰,”大夫人喚我也像喚丫鬟,“打水來為少爺擦鞋。”
梁修謹來得急,騎馬沾了滿腳的泥還未清理。
他也低頭看見了腳上的泥濘,平靜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早在見我的第一麵,他就做出了選擇。
幼時情誼與未來榮光,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我打來水,蹲下要為他脫鞋。
大夫人腳尖一提就要踹在我臉上。
“母親不可。”梁修謹攔住了她,我抬頭看他,他避開我的眼睛。
“明日冬至宴,太後指明要見她,不要留下痕跡。”
梁修謹的意思是明日太後就會親自處置了我,在此之前不可以讓人發現他們先行虐待我。
大夫人心領神會,原本衝著我來的腳踩在我的背上,我差點撲進泥水裏。
“真不愧是滄州出來的種,就是倔。”熟悉的話落在我耳邊,她的腳在我身上碾了碾,“這麼多天了還學不會規矩,明日要是衝撞了太後就當給那個老太婆陪葬吧。”
我情不自禁笑起來,笑得大夫人都害怕地把腳從我身上收走。
她心虛得很,轉念一想怎能被一個婢子唬住,又一腳踹在我背上:“賤蹄子臨死前開始發瘋了。”
我還在笑,咯咯的笑聲仿佛厲鬼。
他們怎麼會認為我親手把遺書送到太後手上是為了致自己於死地呢?
6
我至京都已有月餘,京都還未下過雪。
小時候不喜歡滄州的大雪,來了這裏才發現一場潑天的雪有多麼珍貴。
大夫人端坐車內,或許是覺得把我交給太後就沒機會再折磨我,她要我在隨車一路走進皇宮。
今日便是冬至宴,這個方向都是赴宮宴的達官貴人。
有各家小姐小心翼翼撩開簾子,晦澀難懂的眼神彙集在我身上。
好奇的、厭惡的、憐憫的、無所謂的。
我不為所動。
我在等一場雪,能蓋住所有的醜陋和不堪,隻留下白茫茫的幹淨。
坐上酒生冬暖意,宴前梅弄歲寒容。
梁修謹坐於宴席中,向上座的珠蕊公主遙遙一顧,送上無邊情誼。
珠蕊公主將臉藏在羅帕中,粉紅的雙頰卻藏不住少女的心動。
他們那邊是你儂我儂,我這裏卻是痛苦煎熬。
大夫人在我手腕捆了麻繩,衣袖垂下來避開了他人探究的目光。
高朋滿座中我像一隻待宰的牛羊,等待太後一句話就可以拉出去。
“鳴玉在何處?快上前來讓哀家瞧瞧!”
太後慈眉善目,笑著問大夫人。
“......鳴玉是?”大夫人的表情有一瞬間呆滯。
我踹翻她麵前的茶幾走到太後麵前。
“參見太後。”我站著不動,舉起被磨得通紅的手腕,“未向太後請安,請太後恕罪。”
“大膽!”太後一聲怒喝,所有觥籌交錯光怪陸異都靜了下來。
“太後恕罪。”大夫人雖然不明白太後的態度,但也立即跪倒。
梁修謹也馬上起身行禮,“太後娘娘,她是祖母的侍女,才從滄州投奔梁家,沒見過世麵求著母親帶她入宮伺候,母親心軟答應這才衝撞了您,還請太後恕罪。”
“一個兩個說恕罪,”上位者不怒自威,“真當哀家看不清誰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