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一旦獻祭成聖女,再無回頭路可走,你確定想好了?”
見我目光堅定,史官言語惋惜,“落筆無悔,姑娘你叫什麼?”
“雲挽意。”
史官瞬間錯愕,“你竟與定遠王妃同名同姓?”
“不過,你絕不可能是定遠王妃,王妃是王爺豁出一條命才求娶回來的,哪怕王妃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摘來給她,怎麼可能獻祭當聖女,白白去天山受苦。”
他自說自話,給我遞過筆,“凡是聖女,皆可得聖上一個恩典,無論什麼,都能如願。”
我接過筆,落下一句。
“求皇上,為定遠王和蘇家長女蘇眠眠,賜婚。”
1
很快,我所求之事就得到了答複。
“五日後,王妃前往天山,皇上會在當日親自下旨,為定遠王賜婚。”
“有勞公公。”我握著準備好的和離書,沿著小路出宮。
宮裏宮外喜氣洋洋,掛著紅燈籠,繡著成團的雲。
有宮女竊竊私語。
“不是什麼節日,怎麼這麼大的陣仗,莫不是皇上要再娶一個皇後?”
“不是娶皇後,是定遠王和他的愛妻成婚紀念日快到了,哪怕王妃沒有孩子,但王爺對王妃一往情深,每年都要隆重的為王妃舉辦壽宴,成婚紀念日的,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呢。”
“能得一人心,還是位高權重的定遠王深情不負,王妃也太幸福了!”
話裏話外,藏滿了羨慕。
我苦澀的笑了。
是啊,定遠王曾經很愛我。
九年前,我遭山匪挾持,他為救我性命,選擇用自己來換我當人質,九死一生,在山寨受盡折磨,如今夜裏還疼得無法深睡。
七年前,我身子不好,無法有孕,他苦心經營多年的皇權大業說不要就不要,隻想娶我為妻。
有人說,有了皇位,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何苦栽在我這樣無權無勢的孤女身上。
他堅定不移,“本王隻要雲挽意。”
“她是本王的一切,若不能與她長長久久,別說皇位做了沒意思,活著都沒意思。”
成婚七年,他待我極好。
好到全天下的女子都豔羨我。
可沒人知道,愛我的時候,他也為別的女人遮風擋雨,和她纏綿悱惻。
忽然,有人將我從疾行的馬車旁拉進了懷中。
“怎麼魂不守舍,差點被馬車撞了。”
是定遠王裴慕,是我夫君的聲音。
我被他緊緊的摟在懷中,緊跟著他身上女子的胭脂氣也撲入了鼻尖。
我抬頭看去,隻見男人的脖頸間有道似有若無的抓傷。
我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凝結成了冰,心臟不聽使喚的刺痛起來。
沉默片刻,我輕柔而堅定的推開了他。
“沒事,你怎麼來了?”
裴慕長得俊美,高大的身子完全將我籠罩。
“你在宮中,我自是來接你回府,”他笑起來,從袖中掏出了一件東西,獻寶似的將一塊玉石放在了我手中,“你瞧瞧好不好看,是我親手為你刻的。”
一旁的侍衛樂嗬嗬的開口。
“王妃,您說想要一塊玉石當首飾,王爺遍尋天下美玉,親手雕刻了一個月,沒有睡過好覺,一雙手戳傷無數次才給您雕刻出來的呢,王爺對您真好!”
我低頭看去,是一塊雲狀的玉石項鏈,模樣獨特,巧奪天工。
東西確實是我想要的。
他將我的話牢記心中,費盡心思為我弄來。
可我的心卻像是被什麼堵得嚴嚴實實的,無處透氣。
其實我看見了。
早上他送我入宮後,我看見他疾步往外走,走向一個年輕女子。
他眉眼淩厲,“蘇眠眠,你膽子這麼大,竟敢隨本王到此。”
蘇眠眠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眸,將裴慕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委屈巴巴的。
“奴家不是太想王爺了嗎?”
“這幾日,京城哪哪都是王爺為王妃布置的成婚紀念日儀式,王爺可知奴家看了心裏有多難受?”
裴慕淩厲的眉眼慢慢地舒緩下來。
“你怎配和她比?你就隻能在這方麵滿足本王。”他掐著那女子的腰,將她抱上了那輛曾為我打造的馬車。
蘇眠眠笑容嫵媚,“奴家才不跟王妃比呢,奴家有王爺寵愛便心滿意足。”
馬車傳來劇烈的晃動與露骨的聲響。
一輪一輪,像尖刀捅在我心上,冷汗浸透全身。
像被人扼住了命脈,極致疼痛。
哪怕是此刻隨便想想,也難掩悲涼。
我壓下喉頭的哽聲,看向他。
“你送我這麼多禮物,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和離書,遞到裴慕眼前,“在上麵簽個字。”
裴慕聞言,忽地笑了,“什麼禮物這麼神秘?”
他抬手在我唇邊輕輕一抹,蹭了些口脂,然後將手穩穩落在需要按手印的地方。
“是要買什麼東西嗎?但不管你想買什麼,價值連城的珠寶,黃金鋪麵,又或者是其他,都不必找我按手印,府中的錢財本就是給你花的。”
“若錢財解決不了,我的權勢也皆為你所用。”
我望著他柔情的目光,“我會送你兩份禮物,第一份就是這個,第二份,五日後會有人親自送給你。”
“好,”裴慕的嘴角揚起甜蜜的笑,伸手便要去拆開那份文書,“那我先看看,這份禮物是什麼。”
我攔住了他的手。
“這禮物,成婚紀念日再拆開,才會有驚喜。”
裴慕笑容更歡,將我緊緊的攬入懷中。
“你不必費心,你知道的,哪怕你送我一根草,我也會珍藏到老。”
“隻要是你送的。”
我任由他抱著,淡淡的笑了。
“送你的禮物,怎麼能不花心思呢。”
今日這禮,是給他自由的和離書。
五日後的禮物,是成全他與新歡的情意。
全都是我精心為他挑選的。
隻願合他心意。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皇帝召見我時說的話。
“當日皇兄為了娶你,性命、權力什麼都不要,也對你發過誓,此生絕不納妾,隻你一人。”
“如今你讓朕為他賜婚,還放任你去天山當聖女,他要是知道,恐怕得來掀了朕這皇宮!”
“而且,你到底知不知道,去天山是教化蠻民,維護和平,危險,苦寒,隨時會失去性命的,你要是後悔了,朕也救不回你。”
我隻是淡淡出聲。
“皇上耳目眾多,應該比我早知道他另有所愛,我身子弱,不能生育,偏偏心眼小容不得沙子,注定是無法與王爺恩愛白首了。”
“他不能開口納妾,會被眾人取笑,但若我求賜婚,別人不會說他分毫。”
“他拿命救過我,也極致疼過我七年,我不恨他,是真心為他求一個圓滿。”
皇帝蹙眉,“你一去不回,他真的,會圓滿嗎?”
我不知道,但,應該會吧。
我為他求圓滿,其實也有點私心。
從前裴慕對我太好了。
我欠他良多,如今為他求得所愛,勉強算扯平了。
扯平後,我就可以安心的放下他,好好往前走了。
2
回府的路上,有撲鼻的梅花香。
侍衛輕聲道。
“王爺知道王妃喜愛梅花,今年特意在西南街盤下了一塊地,種了好大一片梅花林呢。”
裴慕看向我,眼裏像是印著灼灼桃花。
“挽意隨我去看,你定會歡喜。”
“好啊。”我沒有拒絕,內心難得添了一絲喜悅。
我最喜歡梅花,馬上就要去天山,那裏寸草不生,想再看就難了。
裴慕屏退了侍衛,拉著我去了西南街。
行至半路,突然聽到前方傳出幾聲尖銳的求救聲。
我朝前看去,隻見一個美豔嬌弱的女子被幾個混混團團圍住,我認出她的臉,正是蘇眠眠。
她淚光楚楚,崩潰哭喊。
“救命啊!”
下一秒,裴慕臉色巨變,毫不猶豫的甩開了我的手,朝那蘇眠眠奔去。
“放肆,本王要了你們的命!”
我身子一向羸弱,裴慕甩開我,我猝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胳膊狠狠擦上一旁石頭鋒利的棱角。
劇烈的疼痛讓我不由自主的蜷縮起身子。
玉石也從我的袖中滾落了出來,我強忍著疼,下意識伸手去撿。
裴慕卻顧著英雄救美,抬腳揮拳之際,將玉石踩至粉碎。
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
我的手忽然就僵在了半空中,頓了幾秒,便慢慢地收回了。
混混被裴慕打跑了,他這才注意到跌落在地的我。
他臉色驟然一白,焦急的將我扶起來。
“挽意,讓我看看有沒有摔傷。”
我的手藏在衣袖裏,臉色微白,“我沒事,王爺去看看那位女子吧。”
裴慕眼中閃過心虛。
“我是見不得這些市井混混欺負弱女子,情急之下才忽略了你,千萬別氣惱我。”
我嗯了一聲。
蘇眠眠跪下,她被撕扯得半露的衣襟裏露出一抹緋紅,看著楚楚可憐,語氣中卻透露幾分媚欲。
“今日若不是公子,奴家的清白可全毀了,公子就是奴家的救世主,奴家定要好好報答。”
裴慕扶著我的手緊了一緊。
我道:“既如此,你便以身相許吧。”
裴慕一臉震驚的看向我,似乎未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
蘇眠眠臉上已布滿期待,喜道。
“奴家餘生,定當竭盡全力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裴慕眉間忽然染了怒氣,一腳踢開了跟前的蘇眠眠。
“本王早已對天起誓,一生隻有王妃一人,絕不納妾,什麼阿貓阿狗也配來王妃麵前丟眼!”
“要想活命的話趕緊滾!”
蘇眠眠重重摔在地上,“是,是奴家癡心妄想了,對不住公子......我走便是!”
她捂著臉哭哭啼啼的跑走了。
見到她離去的背影,裴慕不自覺抿緊了唇。
他看向我。
“我知你剛剛是開玩笑,但我不愛聽,以後莫要說了。”
我沒有出聲。
是不是玩笑話,五日後裴慕便能知道了。
我瞧他眉眼有掩飾不了的著急,剛想開口,他卻率先出聲了。
“我方才想起來,還有些事尚未處理,你先在這逛逛,一會我再來陪你去西南街賞梅。”
之後他便匆匆離去。
我撿起剛剛掉落在地的玉石碎片,看著他的背影,不用想也知道他去了哪裏。
可,我還是跟了上去。
直到走到西南街的盡頭,我瞧見裴慕一把將那蘇眠眠抱在了懷裏。
蘇眠眠輕輕捶打著裴慕的胸膛,濕漉漉的雙眸,顯得柔弱美豔。
“王爺心裏不是隻有王妃一人嗎,又何必來招惹奴家?”
裴慕俯身朝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乖,莫要鬧脾氣,你要什麼本王都會給。”
我沒有躲,蘇眠眠瞥見了我,她故意俯在裴慕耳邊,聲音帶了哭腔,嘴角卻扯出一絲隻有我才能看到的笑。
“除了身份,王妃有的,奴家可以都有嗎?”
裴慕喉間動了一動,眼裏有火在燃燒,將玉石放至她手邊。
“本王說了,你要什麼都會給。”
他贈我的,從來就不是獨一無二,我早該清楚。
夕陽的暮光下,蘇眠眠手間的玉石發出晶瑩剔透的光芒,而我手中緊握的玉石碎片紮進皮膚,刺得手掌鮮血直流。
眼淚終究忍不住的往下砸。
我咬著嘴唇,咬得血腥味浸滿了整個口腔,這才覺得麻木。
我閉上眼,輕聲道。
“裴慕,就當是我為你,最後一次落淚。”
五日之期,眨眼而過。
五日後,皇上命人送來了聖女的服飾。
除此外,還有裴慕早在幾個月前命人為我打造的幾件華衣。
我命人將這些華衣收起,換上聖女服飾。
在裴慕準備的紀念日宴席開始前,有小廝送來了一封信件。
我打開信件,濃烈的梅香撲鼻而來。
那信一看便是女子字跡。
“今天原本想來為王妃姐姐的紀念日賀聲喜,可昨晚王爺偏鬧得我腿軟下不了床。”
“你猜,我們歡好的地方是在哪兒?就是王妃姐姐最喜歡的梅花林裏,那裏每一朵王妃觸碰過的梅花,都有我與王爺的滋潤呢。”
“王妃姐姐,成婚七年,你給不了王爺的激情狂野,他在我這兒都得到了。”
“不妨和我打個賭,今年你們的成婚紀念日,王爺是會陪著你,還是會留在我的床上過。”
以往聞到梅香,我覺得舒心宜人,如今再聞這梅香,心中生起強烈的惡心之感。
我將信件攥成一團,丟在了院裏,耳邊響起裴慕的聲音。
他想從後將我環至懷裏,語氣竟顯疲憊。
“挽意可是不喜歡我準備的那些衣裳?”
我聞著他身上殘留的梅香,躲過他的懷抱。
“今日剛好試了這件衣裳,便懶得脫下了。”
似是感受到我的抗拒,裴慕拉起我的手去觸碰他的臉,溫潤的眸子泛起柔情。
“生我氣了?這些日子忙著準備宴會,確實忽視了你,以後不會了。”
我點點頭,不拆穿他的話,平淡道。
“之前送你的那份禮物,可以拆開了。”
裴慕眼裏泛起一片柔光,他看起來是那樣期待這份禮物,迫不及待從他懷裏掏出那份和離書。
然而還未等裴慕打開那封和離書,不知從哪鑽出來的小侍衛,急急忙忙衝到了裴慕麵前。
“王爺,王爺!”
“您盤下的花滿樓出事了,有人在裏麵大打出手,您快去看看吧。”
裴慕皺了皺眉,正要發難,卻在聽到她的下一句時陡然停住。
“王爺,再不去可就晚了。”
一聲嬌酥綿軟,我聽出這是女人的聲線。
抬頭一看,便見身穿侍衛服的蘇眠眠正拉著裴慕的衣袖,她膚白勝雪,一身侍衛服,襯得她有別樣的風情,媚眼裏,含著勾人的魂。
裴慕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似失了神,隨手將那和離書放在了亭中的樓台上。
他眼神躲閃,語氣不自然道。
“挽意,我前去看看,馬上便回來。”
我平淡的點了點頭。
小廝離去之際,回頭朝我得意的一笑,還未出王府,她纖細白皙的手很快便勾上了裴慕的腰。
看著裴慕的背影,我心想。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看他離去的背影了。
待裴慕走後,我獨自一人出席了裴慕準備的宴會。
宴會大多請的是京城的達官貴族,宴席上,與我交好的貴女們議論紛紛。
“往年紀念日這天,定遠王早就在這宴席上恭迎賓客了,這還是第一次王爺來遲了。”
有人小聲而論,話語間皆是為我打抱不平。
“早在前幾日,我就看見王爺身旁跟了個女子,連為王妃買的禮物似乎都要備下兩份呢,當初是王爺承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卻偷偷養著外室,可憐王妃還被蒙在鼓裏。”
有貴女聽了這話嗤笑。
“王爺對王妃的愛,我們有目共睹,這宴會的陣仗這般大,要說他會對王妃變心,我是不信,不過也奇怪,宴會都快開始了,王爺怎麼還不來。”
但接著,議論的聲音很快終止,因為聖女獻祭的鳴聲從宮裏傳出,響徹雲霄。
人群中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
“我國百年也難出一個聖女,究竟誰想不開竟主動獻祭為聖女,要跑去天山那地受苦?”
貴族們紛紛麵麵相覷。
“肯為國家獻祭,佑天下太平,定不是一般的女子,不過去了天山誰能活著回來?要是後悔了,連玉皇大帝來了都救不了她!”
我看了不遠處的府門,接我前去天山的馬車已停在門外。
我向眾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多謝諸位來參加我的宴席,我感激不盡。”
眾人也舉起杯盞。
“王爺與王妃真是讓人豔羨,破了那七年之癢,祝王爺與王妃年年如今日這般恩愛!”
我笑了,卻沒有應好。
沒有以後了,我馬上就要走了。
鳴鐘再起,皇上的貼身公公朝我走來,郎聲開口。
“聖女,去天山的馬車已備好,請您即刻啟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