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前三天,我躺在暴雨滂沱的泥地裏。
丈夫抱著我衝進醫院時,我還攥著他送的鋼筆。
我天真的以為這傷疤會是我們愛情最深的烙印。
直到麻藥刺進脊椎的瞬間,我聽見他和醫生商量如何讓我永遠站不起來。
原來殘廢的不是我的腿,是我信了他七年的那顆心。
他摘了我的子宮,藏了他的孩子,最後連我的名字都要從婚書上剜去。
他的小青梅穿著我的旗袍衝我笑時,我摸著空蕩蕩的腹部,終於明白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座墳墓,葬著我鮮活的身體,養著他偷來的天倫。
我坐著輪椅看他們一家幸福團圓,他們以為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活死人。
可他們卻不知道,斷腿的人最擅長的,是爬著活。
......
1980年的這場春雨下得格外黏稠,像扯不斷的棉線。
我抱著剛改好的旗袍縮在裁縫店的屋簷下避雨,大紅緞子蹭著我的下巴發癢。
婚禮在三天後舉行。
林俊輝說鎮上新開的照相館能拍彩色照片,要我把這身行頭穿去,“得讓全縣都知道,我娶的是最頂最漂亮的媳婦”。
貨車的遠光燈打過來時,我正盯著旗袍領口的盤扣發呆。
林俊輝總嫌我手笨。
昨晚他俯身替我縫扣子,笑著說:“靜怡,你這脖子生得白,戴金鎖鏈才襯。”
我笑罵他浪費,心裏卻盤算著嫁妝匣裏那對鎏金耳墜。
那耳墜子可是他托人從省城捎的。
輪胎擦地的尖嘯聲將我從思緒裏扯回。
大紅綢緞飛起來的時候,我恍惚看見林俊輝站在裁縫店門口衝我笑,手裏晃著兩串冰糖葫蘆。
直到後腰撞上電線杆,劇痛才後知後覺漫了上來。
雨水灌進我的喉嚨,旗袍的下擺纏在倒車鏡上,像團被踩爛的杜鵑花。
“靜怡!”
林俊輝把我抱起來,雪花膏混著機油的味道直往鼻子裏鑽。
他的白襯衫上沾了泥,扣子也崩開了兩顆。
我想摸摸他的臉,手指卻隻勾住他胸前的鋼筆,那支鋼筆還是他當上紡織廠副廠長那天,我拿繡帕子攢的錢買的。
“俊輝,旗袍臟了......”
我聽見自己氣若遊絲。
“傻子,這時候還管衣裳。”
他的聲音打著顫,“咱去醫院,啊?馬上就到。”
鎮醫院走廊的燈泡蒙著層灰,消毒水味嗆得人發昏。
老醫生捏著我的腿骨歎氣,眼鏡片上凝著水霧:“粉碎性骨折,得送省城手術。再拖下去......”
後麵的話被林俊輝的拳頭砸進牆裏,搪瓷缸子震得哐啷響。
我被推進休息室時,林俊輝攥著我的手不肯放。
他摩挲著我腕上的銀鐲子,那是他娘臨終前從胳膊上褪下來的。
“靜怡,咱不遭那個罪。”
他眼睛紅得嚇人,“我養你一輩子,坐輪椅我也天天背你逛集市。”
麻藥針紮進脊椎時,窗外的梧桐葉正撲簌簌地往下掉。
我數到第七片葉子,突然聽見門縫裏漏進半句煙嗓:“真要截?”
“您給句準話。”
是林俊輝的聲音,但卻裹著一層我從未聽過的冷硬,“要是手術接上,她能站起來不?”
老醫生咳嗽兩聲:“現在送省城還來得及,就是......”
“您就說按我說的辦,會不會留後遺症?”
搪瓷盤叮當碰撞聲裏,我聽見自己的膝蓋骨被什麼金屬器械刮擦著。
疼痛像潮水漫過堤壩,卻蓋不過林俊輝接下來的話:“勞煩您把神經挑斷,要幹淨。”
他頓了頓,“她性子倔,能走能跳了肯定要鬧婚禮。”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我想起昨晚他替我掖被角時,手上沾著茉莉香,那是蘇婉儀最愛往辮梢抹的友誼雪花膏的味道。
當時他說是幫車間女工搬貨蹭的,我還笑他活該。
“林廠長,這可是一條人命!”
老醫生急了,“您那新娘子要真是朵嬌花,犯得著......”
“砰”的一聲,像是一本病曆本摔在了桌上。
林俊輝再開口時,每個字都淬著冰碴子:“三年前您給蘇婉儀接生時,收的紅封夠買兩頭豬了吧?”
耳鳴聲尖銳地炸開。
我拚命想抓住床單,手指卻像泡發的麵條。
突然有滾燙的東西順著眼角滑進鬢發,恍惚間我聽見林俊輝在哼歌,是定親那晚他在曬穀場唱的《天涯歌女》。
那時我穿著他買的紅棉襖,袖口還沾著他烤紅薯蹭的炭灰。
“靜怡?靜怡你醒了?”
我努力撐開眼皮,看見林俊輝趴在床邊。
他攥著我的手往臉上貼,胡茬刺得我手心生疼:“嚇死我了......醫生說你低燒說胡話,一直喊冷。”
我盯著他領口若隱若現的紅痕,突然笑了起來。
那分明是女人的長指甲抓的印子,昨兒個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