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被丈夫打死後,那個渾身牛糞味的糙漢踹開門,用賣牛的錢替我收了屍。
重生回相親當天,我當眾扯爛家暴男的婚書,轉頭撲進糙漢懷裏:“今天你敢不娶我,我就住你家牛棚!”
後來家暴男哭求複合,我晃著腳上從上海買的小皮鞋:“你連我男人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如今,我左手虐渣右手帶著糙漢致富,把破牛棚變成了全國奶業龍頭。
隻是每晚吹滅油燈時,總被他抵在炕頭逼問。
“媳婦,今天的牛奶,甜不甜?”
1
我死在一個雪夜。
周大勇的拳頭砸在我的肋骨上時,我仿佛聽見了冰棱碎裂的脆響。
“臭娘們,還敢藏私房錢!”
他醉醺醺地扯著我的頭發往炕沿上撞,劣質白酒的氣味噴在我的臉上。
“老子娶你回來是當菩薩供的?”
血糊住了雙眼,我蜷縮在牆角數著呼吸。
一下,兩下......直到失去所有意識。
“曼玲,媽求你了......”
耳邊突然炸開一聲哭喊,我猛地睜開眼。
褪色的搪瓷缸子貼著大紅喜字,母親攥著我的手哭得發抖。
這是1975年冬天,是我絕食逼父母退掉梁家婚約的第三天。
指甲狠狠掐進手心,疼得我打了個激靈。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真的重生了。
“不就是個養牛的糙漢嗎?”
父親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梁誌遠雖然話少,可他把公社獎的麥乳精全塞給咱家......”
塵封的記憶一下子湧了上來。
上一世,我執意嫁給花言巧語的周大勇,換來的卻是他進城後勾搭寡婦,最後把我活活打死。
而那個被我當眾撕毀婚書的梁誌遠,連夜趕著牛車替我收屍,用賣牛的錢給我爹娘養老送終。
“我嫁。”
我啞著嗓子開口時,母親手裏的窩頭一下子掉進了鹹菜缸。
梁誌遠來得比上一世的時候要早半天。
我隔著窗紙看他站在院裏,軍綠棉襖裹著寬肩窄腰,眉骨上有一道疤沒入了鬢角,懷裏卻小心翼翼抱著個搪瓷盆。
“聽說丁同誌絕食......”
他把盆子擱在磨盤上,“這是公社發的紅糖,兌水喝補氣血。”
父親掀開粗布蓋子驚呼:“這可是稀罕物!”
我盯著他凍裂的手背,上一世也是這樣。
哪怕我罵他一身牛糞味,他依然每月悄悄往我家門縫裏塞糧票。
這時,周大勇突然闖了進來。
“丁曼玲你要不要臉?”
他一腳踹飛了籬笆上的冰溜子,蠟黃的臉直往我麵前湊,“前腳跟我鑽草垛,後腳就嫁這放牛的?”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上一世他便是用這套說辭,害我被掛破鞋遊街。
粗糲的掌風擦過我耳際。
梁誌遠單手拎起周大勇的後領,像甩麻袋似的將他摜在了柴火堆上。
“你再汙蔑她一個字。”
他拇指碾過周大勇的喉結,聲音比屋簷下的冰錐還冷,“我就讓你這輩子都說不出話。”
周大勇連滾帶爬逃走時,我忽然注意到梁誌遠在發抖。
不是恐懼,是憤怒到極點的戰栗。
“東西我放這兒了。”
他退到院門口,黑皮鞋在雪地上碾出淩亂的坑,“婚約......你要是不願意,我明天就跟丁叔說作廢。”
我追出去時,隻看見牛車在雪地裏壓出的兩道轍。
深夜,我裹著棉被數窗欞上的冰花。
前院忽然傳來叮當聲。
梁誌遠正在修葺西廂房的破屋頂。
他踩著梯子將茅草一捆捆鋪開,把軍用手電筒咬在嘴裏,騰出的雙手血肉模糊。
公社分的房年久失修,他竟然連夜來補漏。
“梁誌遠!”
我扒著窗台喊他,“你下來!”
他慌亂中一腳踏空,整個人摔進雪堆裏。
我衝出去拉他,卻摸到了他懷裏硬邦邦的油紙包。
“摔疼沒有?”
我急得扯他衣領檢查。
他耳尖通紅地往後縮,卻露出了油紙包裏嶄新的紅被麵:“供銷社隻剩這種花色......你先將就,等開春我去上海捎更好的。”
雪花撲簌簌地落在我們的肩頭。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裏,他跪在我的遺體前,用同樣結痂的手替我理好碎發:“下輩子,我早點護著你。”
“梁誌遠。”
我攥住他凍僵的指尖,“正月十六是個好日子。”
他瞳孔猛地收縮,喉結急促滾動著,最終把額頭輕輕抵在我手背上:“好。”
遠處傳來生產隊的雞鳴聲。
他軍大衣的牛膻味混著雪水的清冽,成了我新生的第一個烙印。
2
雪化到第三天的時候,梁誌遠趕著牛車來接親了。
牛角上纏著紅綢,車轅上堆著四床棉被,最底下壓著個鼓囊囊的藍布包袱。
我隔著門縫看他挨個給小孩發水果糖,軍裝前襟沾著草屑,倒像是剛從牛棚鑽出來的新郎官。
母親突然攥住我的手腕,“閨女,誌遠今早送來的禮金......足足三百塊!”
我盯著炕沿邊褪色的嫁妝匣子。
上一世,周大勇嫌我家陪嫁少,洞房夜就把匣子摔在我的臉上。
而此刻,匣子底下壓著一張字條,是梁誌遠歪歪扭扭的筆跡:“別怕,我都置辦好了。”
外頭忽然炸開一陣哄笑。
“新娘子怎麼還穿舊棉襖呢?”
王嬸尖著嗓子拍大腿,“誌遠啊,不是嬸說你,供銷社的燈芯絨外套才八塊錢......”
梁誌遠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她穿什麼都好看。”
蓋頭下的酸澀衝得我眼眶發燙。
上一世,周大勇逼我穿他相好淘汰的牌子貨襯衫,領口還沾著劣質香水味。
我正要伸手推門,柴門突然被踹得哐當亂晃。
“丁曼玲你個破鞋!”
周大勇醉醺醺的嗓門紮進耳膜,“以前天天跟老子鑽草垛子,今天怎麼就開始裝貞潔烈女了?”
冰碴子順著門縫簌簌地往下掉。
梁誌遠一把將我護到身後,我聽見他指節捏得哢哢響:“昨天沒打死你,是給曼玲積德。”
“裝什麼大尾巴狼!”
周大勇啐了口痰,舉著個皺巴巴的紅肚兜滿院揮舞,“大家瞅瞅!這就是她勾引我的證據!”
梁誌遠突然奪過肚兜抖開,“七歲孩子都繡得比這好。”
他指著歪扭的鴛鴦冷笑,“我家曼玲繡的鞋墊,連公社書記都誇針腳密。”
人群開始竊竊私語。
王嬸突然拍手:“可不!上回誌遠幫我家修屋頂,鞋墊上那對鯉魚活靈活現的!”
周大勇臉色鐵青,突然從後腰抽出柴刀:“老子宰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寒光劈麵而來的瞬間,梁誌遠抬腳踹中了他的手腕。
柴刀斜飛出去釘在了槐樹上,刀柄嗡嗡地震顫。
“去年秋收,你在曬穀場摸何寡婦的腰。”
梁誌遠揪著周大勇的領子抵到樹根,“需要我把證人請來?”
看熱鬧的何寡婦扭頭就跑,她男人抄起扁擔就追。
梁誌遠甩開癱成爛泥的周大勇,轉身時軍裝前襟蹭了塊汙漬。
他懊惱地用手背去擦,反倒抹得更臟。
我掏出手帕按在他胸口,突然發現他心臟跳得像擂鼓。
“別碰,臟。”
他倉皇後退,卻撞翻了牛車上的包袱。
藍布散開,露出件大紅色燈芯絨外套,衣擺上還用金線繡著牡丹花。
王嬸的尖叫起來:“上海貨!這得二十張工業券吧?”
梁誌遠低頭把外套往我身上裹:“你說......你說穿舊襖子冷。”
接親的嗩呐終於吹響時,他把我抱上了鋪著棉被的牛車。
被垛裏突然掉出個鐵皮盒,我打開一看,竟是摞得整整齊齊的雞蛋糕,最底下壓著張奶粉票。
“你低血糖暈過兩回。”
他攥著牛鞭不敢回頭,“我問過衛生所,這個補身體。”
寒風卷著細雪灌進領口,我卻暖暖的。
上一世,周大勇總嫌我多吃半碗飯,原來真有人會偷偷數著我暈了幾次。
新房是公社廢棄的倉庫改的。
梁誌遠推開門時,木窗上貼的喜字還在往下掉漿糊。
可當我看清炕上的綢緞被麵,喉嚨突然哽住。
正紅緞子上遊著金鳳凰,分明是我上一世臨死前在百貨公司櫥窗見過的樣式。
“托戰友從省城捎的。”
他同手同腳地拎起暖壺,“你要是嫌俗氣,我......”
我伸手撫過被麵上細密的針腳。
這哪是俗氣,這年頭光綢緞票就要攢三年。
牆角突然傳來窸窣響動。
五隻陶罐整齊碼在陰影裏,借著夕陽能看到裏頭醃著的嫩薑、蜜棗,甚至還有稀罕的糖水黃桃。
“王嬸說你愛吃甜的。”
梁誌遠的軍靴碾著地上的土坷垃,“我拿糧票跟知青換的罐頭。”
我轉頭望著這個傳聞中凶神惡煞的養牛漢。
他右臉沾著牆灰,左手還攥著個沒來得及藏的玻璃瓶,裏頭泡著的枸杞像瑪瑙珠子似的晃啊晃。
晚上,他蹲在灶台邊煨紅糖水。
火光舔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顎,就連那道疤也變得好看起來。
我鬼使神差地開口:“周大勇說的草垛子......”
鐵勺咣當一下掉進了鍋裏。
梁誌遠突然起身,從軍裝內袋掏出個紅本本拍在炕沿。
深褐封皮上“立功證書”四個金字灼人眼,翻開第一頁就夾著我們的結婚證。
“從你答應嫁我那刻起。”
他喉結滾動得厲害,“那些醃臢話,半個字都不配沾你身。”
我摩挲著證書裏夾著的照片。
年輕士兵抱著獎狀站在牛群前,眼神亮得像是把前半生的榮耀都捧到了我麵前。
半夜,梁誌遠還在跟地鋪上的棉被較勁。
“上來睡。”
我拍拍炕席。
他瞬間僵成根木頭,同手同腳地挪到炕沿,軍裝都沒脫就直挺挺躺下。我倆中間隔著條銀河,我卻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
後半夜飄起雪花。
我翻身時碰到他滾燙的胳膊,突然被他攥住手腕。
月光漏進來,照見他眼底翻湧的暗潮:“曼玲,我身上有牛棚的味兒。”
我把冰涼的雙腳貼在他小腿上。
“是青草香。”
3
晨霧還沒散盡,梁誌遠已經蹲在牛棚拌飼料了。
草料混著豆餅的香氣漫進窗欞,我望著他軍裝後襟結霜的汗漬,突然想起上一世周大勇此刻正躺在炕上吆喝我端洗腳水。
“再加點鹽。”
梁誌遠突然出聲,驚得我差點摔了搪瓷缸。
他沾著草屑的睫毛顫了顫,聲音悶在口罩裏:“《牲畜飼養手冊》第32頁,鈉元素能預防牛犢軟骨病。”
我這才注意到牆角木箱上摞著泛黃的農技書,最底下那本《獸醫臨床手冊》的書脊都快翻爛了。
上一世他替我收屍時,箱子裏裝的都是給我攢的糧票布票。
“公社要來檢查產房了!”
王會計的破鑼嗓嚇得母牛直刨蹄子。
梁誌遠一把將我拽到身後,沾著牛糞的膠靴碾碎地上的冰碴:“產房還沒消毒,勞駕去東頭牛棚。”
王會計的三角眼在我身上剜了兩圈,突然嗤笑:“梁誌遠,你當兵時腦子讓炮彈崩了?娶個嬌滴滴的知青能幹啥?喂牛不如養雞!”
竹掃帚“啪”地一下砸在了牛槽上。
“我媳婦的手是捧書的。”
梁誌遠拎著鐵鍬往糞堆裏戳,青筋順著小臂爬上脖頸,“王叔要是眼紅我們夫妻同心,不如回家讓嬸子教你認字?”
我憋著笑往灶膛添柴火,忽然瞥見梁誌遠往飼料槽裏撒了把褐色粉末。
“這是......”
“麥麩。”
他紅著臉別過頭,“老牛懷孕費氣血,你每天晌午喂它這個。”
鐵鍋裏熬的小米粥咕嘟冒泡,我攪著勺子愣住了。
哪家牲口坐月子要吃紅糖麥麩粥?
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夜,我被牛棚的響動驚醒。
梁誌遠跪在幹草堆裏,袖口挽到肘間,血水順著小臂滴成串珠。
難產的母牛喘著粗氣,胎衣半掛在產道外,小牛犢的蹄子卡在骨盆處要命地打顫。
“去喊獸醫!”
他額角爆出青筋,胳膊已經探進牛腹半截。
我踩著積雪往公社衛生所狂奔,北風像刀子似的往肺裏紮。
上一世,周大勇打斷我肋骨時,我也這樣光腳跑過三裏地。
隻不過,那次是逃命,這次是救命。
老獸醫叼著煙鬥直擺手:“這牛本來就要淘汰,費那勁幹啥?”
我抄起門後的鐵釺抵住他藥櫃:“要麼現在跟我走,要麼我告你破壞集體財產!”
牛棚裏腥氣撲鼻。
梁誌遠的白襯衣浸成了大紅色,指尖被牛齒咬得血肉模糊,卻還保持著半跪的姿勢托住牛犢的頭。
老獸醫倒吸一口涼氣:“這得搭進去半條命啊!”
“用麻繩套住犢子前腿。”
梁誌遠啞著嗓子指揮,“三、二、一......拽!”
我死死抱住母牛抽搐的脖頸,溫熱的血噴了滿臉。
當小牛濕漉漉的腦袋滑出來時,梁誌遠整個人栽進草堆,手心還攥著半截扯斷的臍帶。
天亮後,他倚著草垛給我看染血的筆記本。
歪歪扭扭的鉛筆字爬滿紙頁:“1月5日,曼玲盯著供銷社的奶糖看了三眼,1月7日,曼玲搓手哈氣二十七次,要買新棉手套,1月12日......”
“去年冬天就開始攢了。”
他喉結動了動,“想著提親時,總不能讓你受委屈。”
我捏著那張夾在扉頁的奶粉票,突然明白他為什麼總吃摻麩皮的窩頭了,因為這張票夠換三十斤的白麵。
正月十五鬧紅火那天,我當著全村的麵掀了陪嫁匣子。
“我要抵押祖宅買奶牛。”
梁誌遠歎了口氣:“想好了?這可能血本無歸。”
王會計笑得旱煙杆直抖:“公社淘汰的十頭病牛你也敢接?到底是城裏來的,不知道牛瘟比虎狼凶!”
我抓起地契拍在案上,金屬匣底撞出了清脆的回響。
上一世,周大勇典當它換酒錢時,絕不會想到裏頭藏著母親陪嫁的翡翠鐲。
梁誌遠突然解開軍裝內袋,嘩啦啦倒出一堆票據。
“我的複員費,加上這兩個月賣牛糞的錢。”
他把粘著草莖的零票推過來,“賠了算我的,賺了算你的。”
十頭瘦成骨架的奶牛進村那日,梁誌遠在打穀場支起了大鍋。
玉米秸稈混著酒糟咕嘟冒泡,青貯飼料的酸香味勾得全村的牛直哞哞。
“這法子真能行?”
老支書蹲在鍋邊直嘬牙花。
梁誌遠往我手裏塞了個暖水袋,轉身掀開飼料窖:“蘇聯專家寫的《青貯技術》,縣圖書館借的。”
泛黃的俄文書頁在風裏嘩嘩響,我瞄見他偷偷用鋼筆在空白處標注的拚音,突然鼻尖發酸。
這個連“氨化”都要查字典的漢子,卻在為我造一座通天梯。
暮色漸暗,我倆癱在鍘草機旁數星星。
“等奶牛產奶了,先給爹娘打兩斤。”
梁誌遠用草莖編了隻螞蚱擱在我手心,“再給你熬奶皮子,撒葡萄幹那種。”
我望著他結痂的指尖,忽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裏,這雙手是怎樣替我扣好最後一粒盤扣。
“梁誌遠。”
“嗯?”
“小牛的名字,叫朝陽好不好?”
他愣了片刻,忽然把滾燙的額頭貼在我手背。
遠處傳來新生牛犢的嗚咽,像極了幸福在敲門。
4
牛棚飄出第一縷奶香時,周大勇瘸著腿出現在打穀場。
我正給朝陽擠奶,小牛犢濕漉漉的舌頭突然舔上我的手背,它是在示警。
“丁老板發財了啊。”
周大勇嘲諷地笑著,“聽說你家的飼料比人飯還金貴?”
梁誌遠提著鍘刀從草垛後轉出來。
周大勇突然掏出個油紙包扔進了飼料槽:“公社獎勵先進戶的糕點,賞你了。”
油紙在青貯飼料上緩緩綻開,露出半塊發黴的綠豆糕。
上一世他就是用這招毒死了我養的蘆花雞,逼我跪著舔淨雞食槽。
“周同誌留著補身子吧。”我一腳把飼料槽踹翻。
梁誌遠的鍘刀剁進了榆木樁,驚得周大勇倒退三步。
他獨眼裏淬著毒,臨走前故意撞翻消毒水桶,刺鼻的石灰味漫了滿院。
當夜我被牛鈴吵醒時,朝陽正口吐白沫抽搐。
十頭奶牛橫七豎八癱在草堆裏,脹成皮鼓的肚腹隨著哀鳴起伏。
梁誌遠滿手都是肥皂泡。
他每隔兩小時就給食槽消毒,指縫被堿水灼得通紅。
“是馬錢子堿。”
我掰開朝陽的嘴,牙床泛著詭異的青紫,“有人往飼料裏下毒。”
梁誌遠的軍用水壺砸在牆上。
他抄起手電就要往公社衝,卻被我拽住褲腳:“打草驚蛇,不如請君入甕。”
我們在飼料窖蹲到後半夜,露水浸透了棉襖。
梁誌遠把我冰涼的腳揣進懷裏焐著,手心的老繭磨得我腳心發癢。
窸窣聲從籬笆外傳來時,月光正好照見獸醫的禿腦門。
他哆嗦著往飼料堆撒藥粉,嘴裏念叨:“別怨我,周大勇抓著我貪墨獸藥的事兒......”
鍘刀劈開夜風的刹那,獸醫癱坐在毒粉堆裏。
梁誌遠拎雞崽似的把他摜到井台,井繩纏上脖子的瞬間,這軟骨頭哭得尿了褲子:“是周大勇!他說要讓你傾家蕩產!”
我撿起裝毒粉的玻璃瓶,標簽上“劇毒”兩個字紅得刺眼。
“丁同誌饒命啊!”
獸醫砰砰磕頭,“我閨女還在縣醫院等錢手術......”
梁誌遠捆人的麻繩頓了頓。
我望著他緊繃的下顎線,忽然想起他昨夜給朝陽喂米湯時,也是這樣歎息。
“要麼去公安局自首,要麼我現在就把藥粉灌你嘴裏。”
我把農藥瓶抵在他牙關,“聽說馬錢子堿死的時候,渾身骨頭能擰成麻花?”
晨霧未散,公社大院的喇叭已經在播報案情。
梁誌遠押著獸醫走過曬穀場時,朝陽忽然掙開韁繩衝過來,犄角直頂獸醫屁股。
這記仇的小東西。
老支書吧嗒著旱煙鍋歎氣:“誌遠啊,十頭牛都倒了,你們小兩口往後咋過?”
我掀開飼料窖的水泥蓋,酸香味撲麵而來。
梁誌遠抹了把臉上的草屑,“青貯飼料發酵三天就能解毒,牛喝點綠豆湯就行。”
周大勇被民兵從被窩拖出來時,還在嘶吼“要拉丁曼玲陪葬。”
梁誌遠用鍘刀柄挑起他的空袖管,聲音比三九天的冰溜子還冷:“再碰我媳婦一根頭發,剩下那條胳膊也別想要了。”
曬穀場公審大會那日,我特意換上梁誌遠買的燈芯絨外套。
周大勇脖子上掛著“破壞集體生產”的牌子,獨眼掃過台下嗑瓜子的何寡婦時,突然癲狂大笑:“姓丁的!你猜當年草垛子裏是誰扒了你衣裳?”
梁誌遠猛地捂住我耳朵,可那些汙言穢語還是從指縫往裏鑽。
上一世臨死前,周大勇也是這樣騎在我身上狂笑:“破鞋!爛貨!”
搪瓷缸子砸中周大勇的瞬間,我認出那是梁誌遠的軍用水杯。
滾燙的紅糖水澆了他滿臉,何寡婦尖叫著撲上來撓他:“原來當年是你在草垛子糟蹋我!”
梁誌遠把我腦袋按進懷裏,手心一下下順著我發顫的脊背。
他軍裝前襟有青草與鐵鏽的味道,混著心跳聲震得我耳膜發麻:“我在呢,臟東西都碰不著你。”
傍晚,梁誌遠背著我穿過油菜花田。
農藥檢測報告在他口袋裏沙沙響,我數著他後頸曬脫皮的小痣,忽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裏,這截脖頸曾為我彎成卑微的弧度。
“明天我去縣裏買脫粒機。”
他在牛棚前蹲下,讓我順著脊梁滑下來,“你跟著太累......”
我拽住他卷起的袖口:“我也去。”
供銷社的玻璃櫃台上,梁誌遠正跟售貨員討價還價。
我望著他後腦勺翹起的發旋,忽然瞥見角落裏閃過周大勇的灰布衫。
鐵器破風聲襲來時,我本能地護住小腹。
梁誌遠旋身將我撲倒在地,鋼筋擦著他耳廓劃過,血珠濺上了我的眼睫。
周大勇舉著鋼筋還要再劈,卻被梁誌遠反剪雙臂按在水泥地上。
“曼玲!傷著沒?”
梁誌遠的手還在抖,卻先摸遍我周身。
我攥著他滲血的袖管,突然想起上一世他抱著我屍首走過長街時,也是這樣渾身發抖,仿佛一鬆手就會化作風裏的灰。
警察到了後,周大勇突然咧開淌血的嘴:“丁曼玲,你早晚得給我陪葬!”
梁誌遠撿起鋼筋猛地戳進他臉側地麵,“你墳頭草冒芽那天,我媳婦正喝著牛奶看彩電呢。”
回村的牛車上,梁誌遠用繃帶纏著我手腕擦傷,纏著纏著突然把臉埋進我手心。
“今天要是再晚一步......”
他哽咽混著熱氣灼著我的皮膚,“我這輩子都沒法原諒自己。”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揉成一團。
我撥弄他後頸被鋼筋刮破的皮,忽然笑出聲:“梁誌遠,你後腦勺的頭發該剪了。”
他渾身一震,抬頭時眼底還汪著水光,嘴角卻已經翹起來:“嗯,回家你幫我剪。”
牛鈴叮當響過石橋時,我數著他手心的繭子想。
這人間煙火,終究沒負我重活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