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回爺爺奶奶家,我們和七大姑八大姨一起上門做客。
結果婆婆剛見我媽就一臉不滿:「這個點兒才來,是打算著來吃現成的嗎?趕緊的做飯去!」
等我媽好不容易才將飯菜做了個滿滿當當,親戚卻各種嫌棄起來:「這飯菜做的味道可不行啊,完全不如你婆婆做的。」
「就是的,做菜的手藝完全不行,這都多少年了。」
我望著一臉挑挑揀揀,滿臉指責,甚至忘記給我媽留座的所謂親戚,我一把掀翻了飯桌:「飯菜既然做的不好,你們別吃!」
1
大年初三。
我們一家三口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回爺爺奶奶家。
畢竟大過年的,本來心情還算湊活。
結果剛進門,就見來串門的親戚已經把客廳占了個滿滿當當。
客廳煙霧繚繞,不眯著眼都看不清在座到底幾個人。
手裏東西還沒放下呢。
奶奶就衝媽媽高聲不滿道:「這個點兒才來,是打算著來吃現成的嗎?趕緊的做飯去!」
我蹙了蹙眉,剛要說話,媽媽已經放下東西脫掉外套換好鞋,跟七大姑八大姨們打了聲招呼後,就急急忙忙往廚房去了。
扭頭看向一起進門的爸爸,不僅不以為意,還樂嗬嗬接過親戚遞來的煙。
「吧嗒」一聲點上,加入了吞雲吐霧行列。
在玄關站了站,發覺那些親戚瞎了似的全當沒看到我這個大活人。
我也懶得搭理他們,拖鞋都沒換,直接穿著還沾著泥水的鞋進了廚房。
才進去,就看到媽媽已經熟練地圍上圍裙開始洗菜切菜了。
「媽。」
我走過去,按住她握著刀柄的手。
「咱們今天不也是來做客的嗎?憑什麼讓你做飯?」
媽媽苦笑著推開我的手。
「沒辦法,誰讓你媽是人家的兒媳婦呢,婆婆說話哪有能不聽的。」
我吐出口氣,又問:「那我爸呢?他是聾了還是啞巴了?為什麼連句話都沒有?」
怕被人聽到似的,媽媽扭頭往客廳的方向掃了一眼。
確定沒人在附近後才歎了口氣道。
「男人都是結了婚就會變成孝子賢孫,你平時在外麵忙工作不知道,你爸都提過好幾次想回這邊住,好就近照顧你爺爺奶奶了。」
我嗤笑:「就近照顧?他自己照顧嗎?那我沒意見。」
媽媽失笑著無奈搖頭:「他?想也不用想。」
「那他就少逼逼,我看是我這兩年給他好臉多了,又憋不住要犯老毛病了。」
02
從我出生起,因為對我的性別不滿意。
認為女孩不能給他家光宗耀祖傳宗接代,自小他們對我橫看鼻子豎看眼,哪哪都不喜歡,甚至會習慣性的忽視我。
印象最深的一次。
我6歲那年,爺爺端著一盆燙水要回屋洗腳。
結果走路不看路踢到了我。
這盆滾燙的開水就這麼兜頭從我頭頂澆了下來。
要不是我本能地低了下頭,隻怕當場就要被毀容。
可就算低了頭,我身上也依舊有大麵積燙傷,可爺爺不僅沒及時帶我去醫院,甚至在我疼到蜷縮在牆角時,還因為氣惱我害他得重新接水又狠狠踹了我一腳。
「就說死丫頭片子是喪門星吧!好不容易接來的水,就這麼給浪費掉了,你是沒長眼還是沒腦子?看見人過來不知道讓?」
「糊不上牆的爛泥,看見你就心煩,哭哭哭,老子還沒死呢你給誰哭喪呢!滾!滾出去想怎麼哭怎麼哭!」
就這樣,被燙傷的我在隆冬臘月被他扔到門外,我哭得聲嘶力竭,連鄰居都出來了,爺爺奶奶卻充耳不聞,隻當沒我這個人。
硬生生熬了幾十分鐘,總算等到媽媽下夜班回家。
看到隻穿著秋衣秋褲蜷在門口,身上還有燙傷的我時,媽媽徹底瘋了。
她顧不得其他,直接抱著我衝去了醫院。
醫生說:「好在來的還算及時,再晚個十幾分鐘,這疤估計就得跟她一輩子了。」
媽媽抱著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用BB機聯係爸爸,可後者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姍姍來遲。
彼時,熬了一整個通宵的媽媽嗓音沙啞地喊著。
「馮誌國!這不是第一回了!」
「妮妮一歲時就因為他們不上心,差點兒被炭火燙傷,三歲那年也是,明明他們帶妮妮出去的時候保證的好好的,可最後我在醫院見到妮妮的時候,醫生跟我說,要不是剛巧有好心路路過,我的妮妮就要被淹死了!你告訴我,他們明明去的是兒童公園,妮妮怎麼會掉進池塘!」
「更別說這些年來,妮妮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馮誌國,我之前一直沒鬧,是因為我還拿他們當長輩!是,妮妮不是男孩讓他們失望了,可再怎麼說妮妮也是他們的親孫女!是你的親生女兒啊!你難道真就連妮妮的死活都不在乎了嗎!」
「離婚!馮誌國,我早就受夠你還有你那對重男輕女的爸媽了!我要跟你離婚!」
我也滿心以為自己總算等來脫離苦海的日子。
可惜。
隻盼來了跟爺爺奶奶分開住的結果。
03
外麵的人大聲談笑。
我繃著臉在廚房給媽媽打下手。
大約是看出來我不高興。
媽媽搡了下我手臂:「這段時間加班累了吧?你歇著去吧,不用在這兒忙活。」
我吸了口氣,搖搖頭,可還是沒忍住問了句。
「媽,如果我現在還想讓你和我爸離婚,你願意嗎?」
聽到這句話,媽媽忽地愣住了。
過了好幾秒才裝作我在開玩笑的樣子道:「你這孩子,又開這種玩笑,要再年輕哪怕十歲,你讓媽離媽肯定聽你的,可我現在都這把年紀了,真要離了,傳出去不得被人笑話死嗎。」
她眼圈紅了,但飛快眨了下眼後,又恢複了正常神態。
嘴角甚至還牽起弧度。
「離婚,然後跟我走。」
媽媽低下頭,好似在認真搓洗手中的蔬菜。
「你在大城市待的好好的,我真去了不就成你累贅了?妮妮,媽知道你心疼我,可......」
她話沒說完,一道語氣刻薄的聲音忽然傳來。
「鳳梅,這都幾點了,怎麼還沒開始炒菜,親戚們好心好意上門來看我們,你好意思讓大家夥兒就這麼一直餓著肚子說話?」
是奶奶。
我咬了咬牙,原地就想出去跟她正麵battle。
從被潑過開水,我就再沒跟爺爺奶奶和平相處過。
他們嫌我不帶把兒,成天明裏暗裏罵我:
「真是個賠錢貨喪門星!我們老馮家到底造了什麼孽才生了你這麼個孽種!
我就當麵喊他們老不死並提出建議。
「真這麼想要帶把兒的孫子,不然自己生一個?到時候孩子生出來,你們就讓他喊你們爺爺奶奶,完美。」
氣得兩人嘴顫手抖,直罵我是沒良心的白眼。
要不是媽媽還留在這裏,別說踏進這個家門,就連看他們一眼我都覺得惡心。
04
「妮妮,別。」
我才抬腳,媽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他們畢竟是你的長輩,要真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鬧起來,你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斷了。」
我自己當然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但媽媽不行。
她一輩子都被困在三從四德的罩子裏。
起初我也曾對她恨鐵不成鋼,考上大學去了外地那幾年,電話都沒主動給她打過一個。
可隨著年紀增長,我逐漸明白了她的處境。
當年得知她想離婚,姥姥姥爺連夜趕來,絲毫不提馮家人的所作所為,指著鼻子對媽媽一頓輸出。
威脅媽媽。
「你不要臉我們還要,真敢離婚,我們從今往後就隻當沒你這個閨女!」
丈夫冷漠自私,公婆尖酸刻薄。
親生父母對她的苦難更是視若無睹,甚至在這場對媽媽的圍剿和規訓中,充當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彼時彼刻,孤立無援的媽媽被所有人死死按著,摘去了本能帶著她高飛的翅膀。
他們日複一日的給她洗腦,將女人天生就該對丈夫、公婆百依百順的思想填鴨式灌輸進她的腦袋。
小小的我非但幫不到她。
還成了他們用來控製媽媽的工具。
時至今日,我依舊對爸爸曾說過的一句話印象深刻。
「想離婚?行啊,但你一沒工作二沒錢,妮妮的撫養權我肯定不能給你,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爸媽已經在給妮妮物色親家了,等過幾年她年紀一道就立馬嫁人,也好給我將來的兒子掙點兒彩禮錢。」
5
在奶奶一遍遍的催促。
我一次次的忍耐下。
媽媽終於做好了一大桌子菜。
全程坐著聊天,什麼都不用幹的親戚,居然還有人在小聲嘀咕滿桌雞鴨魚肉的飯菜不夠豐盛。
我轉身翻個白眼回到廚房,不停默念「莫生氣」,這才把滿腔怒火壓下去。
誰料。
等我再從廚房出來時,一大張桌子已經被占了個滿滿當當。
他們吃著聊著笑著。
聲音大到我都擔心會不會有鄰居投訴他們擾民。
期間,還有人對媽媽做的菜各種評價。
什麼味太淡火太大花樣太少。
這群人,理所應當享受著媽媽的服務,卻連個吃飯的座位都沒給她留。
媽媽在圍裙上蹭了蹭手,轉身回了廚房,手撐在櫥櫃上,我看到她的表情,卻無端覺得這個背影十分落寞。
「妮妮。」
爸爸喊了聲我的名字,不滿道:「來,過來跟長輩們打招呼,從進門到現在連個人都沒叫。」
回頭看了眼媽媽,心裏暗暗做出決定,我走到餐桌旁按照他的示意坐了下來。
我今天就是要好好看看。
這些人的狗嘴裏能不能吐出象牙。
6
意料之內。
我才一落座,有親戚張口就來:「妮妮啊,你去大城市工作也好多年了,應該賺到不少錢了吧?怎麼這大過年的回來沒給你爺爺奶奶還有你爸買點兒東西啊?」
桌上人的視線,順著對方的話音全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抬頭看去,窺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懷好意。
還真夠迫不及待的。
我微微一笑:「買了啊,給我媽買了一套衣服兩雙鞋。」
親戚怔了怔,旋即意味不明笑了兩聲。
「光給你媽買啊?」
奶奶趁機賣慘:「她心裏可不就隻有她媽嘛,就說隻要隔了輩兒,你對人家再好都沒用,人根本不往心裏記。」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直截了當道。
「對,三歲把我扔進水池,六歲往我身上倒開水,平時對我更是非打即罵,爺爺奶奶對我確實很好。」
一桌子上表情各異地麵麵相覷,我隻當沒看到,坦然地夾菜吃。
爸爸「啪」一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怒道。
「就這麼點兒破事兒,你念叨了多少年,大過年的,沒完沒了了是吧?」
我疑惑看向他:「對,我隻是好幾次差點兒死了而已,能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呢?」
爸爸呼吸一滯,剛要再罵,有親戚假惺惺開口當起了拉偏架的和事佬。
先對爸爸說:「好了好了,大過年的,別動氣。」
繼而又轉頭朝我看來。
「妮妮,不是姑說你,咱們女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孝順和懂事,你可不能因為在大城市工作,就學了那地方人的壞毛病,聽見沒?」
我衝她敷衍的笑笑,沒說話,隻一味吃菜。
媽媽做的飯果然跟記憶中一樣好吃。
見我不說話,又有親戚不滿道:「長輩跟你說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07.
「你這是什麼態度!」
這句話,從我記事起一直聽到考上大學離開這座城市。
無論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但凡身處空間的人數大於兩個人,我耳邊就總會出現這句話。
起初是爺爺奶奶嫌我不能逆來順受。
後來是爸爸嫌我不能忍氣吞聲。
再往後,就是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總喜歡站在道德製高點對我指指點點的各路親戚。
理所應當地要求我。
「女孩子,就該趁早嫁人給家裏減輕點負擔,你爺爺奶奶這些年也不容易,你好歹是他們親孫女,總不能連這點孝心都沒有吧?」
而當我好不容易考上好大學,總算能離開這個家時。
在爺爺奶奶的暗中授意下,親戚們又來「好心好意」地勸我了。
「你一個女孩,書念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反正以後也就相夫教子一條路,與其現在浪費時間浪費錢等年紀大了不好嫁人,不如現在趁年輕趕緊把婆家定下來,也好讓你爺爺奶奶少操點心不是嗎?」
入到如今,我已經不記得當初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但對當時那些人的嘴臉始終印象深刻。
尤其是那句。
「我們也是為了你好!」
那時的我尚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闊。
被各路親戚輪番上陣洗腦到心煩意亂,差點就想不如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就這樣認了命,好讓媽媽在婆家的壓力能小一些。
最後,是媽媽一遍遍告訴我,外麵的世界有多麼廣大,多麼精彩。
說她這輩子唯一的心願就是能走出去看看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可她已經被困在了這裏。
「妮妮,」那天,媽媽握住我的手,眼眶泛紅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持:「去吧,就當是替媽媽看看這個世界。」
為著她這句話,我終於摒棄掉所有顧慮,將所有人的閑言碎語拋諸腦後。
踏上了前往另一片天地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