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嘉賓一品香開筵奏新聲七盞燈演劇
話說謝、杜二人自李子靖公館回棧,上得樓頭,見房門口箱籠物件堆積甚多,不知是到了什麼客人。正在狐疑,早有茶房過來,把房門口的雜物一一搬去,讓二人開鎖進房,問:“二位客人用過夜飯沒有? ”幼安道:“夜飯已吃不下了。你去泡一壺熱茶來罷。 ”茶房答應自去。不多一時,將茶送到,放在桌上。少牧問他:“第一號房內今天到了那個客人?共有幾位? ”茶房(幼安)道:“聽說姓榮,是廣東人,從京裏頭出來的,共是一主一仆。大約是個官場中人,故而行李甚多。 ”幼安道:“原來如此。你恐那邊房內有事,且自去罷。我們也要睡了。 ”茶房應聲“曉得”,回身帶上房門,仍往第一號房中收拾去了。少牧因多喝了幾杯酒,有些醉意,倒身榻上,竟自和衣睡熟。幼安恐他冒了風寒,與他蓋好了被,下了帳子。自己因覺腹中飽到十分,不敢便睡。喝一杯茶,又略略的坐了片時,方才就枕。
一宵易過。早上起來,二人談及昨日席上這平戟三,果然能武能文,非比等閑之輩,此次到了上海,結識得這一個朋友,也不枉出遊一番。正在議論之間,隻見門簾一揭,走進一個人來,頭帶瓜皮小帽,身穿藍縐紗皮、元色縐紗棉馬甲,足踏皮底抓地虎快靴,一手拿著一個皮護書,一手取著兩張名片。走進房門,將片向二人一揚,站在一旁說聲“大人來拜! ”幼安接片看時,乃是“榮歸”兩個大字,料係昨夜隔壁房中新到的這一個人。但是素昧平生,何以忽來投拜?要想回說“擋駕”,但見那人已經進房,頭戴京騷拉虎帽兒,身穿醬色寧綢灰鼠皮袍、天青緞子幹尖馬褂,足登二藍寧綢挖嵌京式棉鞋,不長不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紀,臉上戴一副玳瑁鑲邊的墨晶眼鏡。進得房來,將眼鏡除下,對著二人深深一揖。二人急忙還禮,讓至上首坐定。早有茶房瞥見,獻上茶來。幼安、少牧動問姓氏,方知昨夜到的果是此人。姓榮,名歸,別號錦衣,廣東潮州府人。乃是探花出身,由京請假還鄉修墓,道經上海,小作勾留。生平最愛交遊,此次客途無伴,昨夜進棧後,見謝、杜二人回來,且甚翩翩儒雅,故來拜會,想結個客中遊侶。當下問二人道:“二公原籍蘇州,離此不遠,諒來親友必多? ”幼安道:“雖有幾人,因路途不熟,大半沒有去過。 ”錦衣道:“出門人道路生疏,最是不便。即如兄弟,也有好幾位知己住在上海,奈皆不曉得是什麼地方,無從探訪。今幸與二翁同住一棧,將來少不得要諸事請教。隻是驚攪不安。 ”幼安道:“弟等也是第一次到滬,還要錦翁指撥。 ”錦衣道:“原來二翁與弟一般俱是初次。但不知有無貴幹?可要耽閣幾時? ”幼安道:“並無正事。大約十天八天便要去的。 ”錦衣道:“二翁可知這棧裏頭有多住幾時的客人麼?弟想與他結個伴兒。因要略住兩三個月,然後動身,彼此有些招呼,豈不甚妙? ”少牧道: “小弟進棧之時曾問茶房,據說第五號房內有兩個揚州客人,一個姓鄭,一個姓遊,已住有十數天了,聞說尚要耽閣幾時。但不知是何等樣人,尚未會過。 ”錦衣道:“作客在外,朋友本是愈多愈好。那兩位姓鄭與姓遊的,既在五號房中,又極鄰近,未知二翁可肯同弟前去拜他一拜? ”幼安沉吟未答,少牧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拜拜何妨?況將來若是相交得的,也可多一個萍水之交;若是意氣不投,交不得的,盡可不通聞問。錦翁果去,弟願奉陪。 ”錦衣大喜,又問謝幼翁可去,幼安也道:“同去亦可。 ”
於是三個人款步走至五號房中。但聽得房內一陣笑聲道:“這一著你可錯了! ”又聽一人跌足恨道:“果然!果然! ”錦衣輕輕揭開門簾,同幼安等往內一望,原來是兩個人在那裏下棋。年紀俱在二十上下。一個身材長些,穿一件竹根青摹本緞灰鼠,銀灰外國緞馬甲;一個身材略短,穿的是月白緞子洋灰鼠,天藍緞一字襟草上霜馬甲;皆生得麵如冠玉,唇若塗朱。抬頭見有人進房,急忙放下棋子,趨步相迎。彼此作了個揖,分賓主坐下。家丁過來獻過了茶。錦衣細問二人名姓、行蹤,方知這身長的姓遊,單名一個春字,別號冶之;略短些的姓鄭,名學元,別號誌和;皆是揚州人氏。誌和曾遊泮水;冶之雖也應過童試,一衿未青。二人乃中表至親,年紀雖輕,一般的嚴椿早謝,隻有寡母在堂。祖上俱以鹽商起家,頗甚小康。因冶之讀書不成,意欲棄儒就賈。今到上海,攜有重資,想與一個姓經的人合股做些大宗貿易。其母放心不下,故央誌和同來。幼安在旁聽得甚清,早知這兩個人多是紈袴子弟,又見冶之的舉止不甚大方,誌和雖說已入黌宮,卻也言語輕浮,絕不象個讀書種子,心中十分不願接談,暗暗與少牧使個眼色,起身告辭。錦衣也因長隨來說房中要開飯了,一同作別。二人送至房門口始回。
且不說錦衣那邊,仍說幼安、少牧,回至自己房中,恰好茶房也端上飯來,二人各自用過。幼安細與少牧講起方才所見的這三個人:錦衣雖是官場,卻還無甚習氣;冶之與誌和兩個舉止輕佻,此種人隻宜少近。少牧點頭稱是。
忽聽房外腳步聲響,二人往外一瞧,乃是子靖與戟三來了,急忙移步出迎。幼安道:“大哥與戟翁來得好早,這時候還不到兩點鐘呢! ”子靖道:“戟翁用了中飯,即到舍間。因恐你們在棧中等著寂寞,故此來得早些。 ”戟三道:“幼翁與杜少翁諒也用過飯了,可一同到街上走走,或喚一部馬車頑頑。 ”少牧道:“今日不是禮拜,馬車不必坐了。我聽得人說,棋盤街口有所同芳居廣東茶館,甚是清潔,不妨同去坐坐。 ”戟三連稱“使得”。四個人遂一同下樓,出了長發棧。因到棋盤街隻有一轉灣路,甚是近便,不喚車子,信步而行。
來至同芳居,上樓一看,竟無空座。退至對門怡珍居內,揀個座兒坐了。值堂人泡上兩碗烏龍茶來,這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佳。四人閑談一回。戟三喚堂倌做了兩客廣東蛋糕,兩客水晶饅頭,點了點饑。時已四點鐘了。正月裏天時尚短,不知不覺將次上燈。戟三會過茶資,同幼安等下樓,往一品香而去。
說那一品香番菜館,乃四馬路上最有名的,上上下下,共有三十餘號客房。四人坐了樓上第三十二號房間,侍者送上菜單點菜。幼安點的是鮑魚雞絲湯、炸板魚、冬菇鴨、法豬排,少牧點的是蝦仁湯、禾花雀、火腿蛋、芥辣雞飯,子靖點的是元蛤湯、醃鱖魚、鐵排雞、香蕉夾餅,戟三自己點的是洋蔥汁牛肉湯、腓利牛排、紅煨山雞、蝦仁粉餃,另外更點了一道點心,是西米布丁。侍者又問用什麼酒,子靖道:“喝酒的人不多,別的酒太覺利害,開一瓶香檳、一瓶皮酒夠了。 ”侍者答應,自去料理,依著各人所點菜單,挨次做上菜來。
少牧問子靖道:“這四馬路番菜館共有幾家? ”子靖道:“現在共是海天春、吉祥春、四海春、江南村、萬年春、錦穀春、金穀春、一家春,連這一品香九家。尚有杏花樓並寶善街指南春、胡家宅中和園、薈香村,也有大餐,那是廣東酒館帶做的。其餘外國人吃的真番菜館,英界是大馬路寶德,西人名廿七號,泥城橋西堍金隆,五馬路益田,法界是密采裏。雖也有中國人去,卻不甚多。 ”少牧道:“那寶德等的價目可與一品香等一般? ”子靖道:“這卻大不相同。中國番菜館是每菜價洋一角,也有一角五分的、二三角的;外國番菜館是每客洋一元,共有九肴,吃與不吃,各隨各便。 ”幼安道:“聞得虹口尚有一家禮查,不知也是大菜館不是? ”戟三道:“那是一所西國客館,如華人客棧一般,平時兼賣洋酒,並不是番菜館兒。 ”幼安道:“原來如此。 ”
四個人你言我語,興致甚濃。戟三、子靖又要幼安行令,幼安道:“今日這個地方,不比昨日在大哥公館裏頭,甚是幽靜,隻可響幾下拳,熱鬧些罷。 ”戟三道是。幼安遂每人搳了五拳,各有輸贏。
次及少牧,忽然不知何處去了。等了半刻鐘時,不見進來。幼安心下甚是不解,子靖也詫異起來。移步出外,分頭尋找。幼安聽得三十號房內有妓女度曲之聲,唱得甚是清脆,隱隱約約似乎少牧的聲音也在裏邊。因住了腳往裏一瞧,奈門口遮著一道五尺多長、六七尺闊的東洋屏風,一些兒看不清楚,隻得在外站著,側耳細聽。直至那妓女曲子唱完,合席的人喝一聲采,果然有少牧在內,始高聲在外喚:“少牧弟可在裏麵?我們等得久了,搳拳去罷! ”少牧聽是幼安口聲,連忙搶步出來,道:“正是我在此地。安哥到那裏去? ”幼安道: “人家尋你搳拳,你如何跑在這裏?那是些何等樣人?與你怎的認識? ”少牧道:“我因一時內急,出外小便,回來時走過此間,乃棧裏的榮錦衣與遊冶之、鄭誌和三人在此,被他們一眼看見,強著進去。本來就要來了。 ”幼安道:“原來是這幾個人。 ”少牧道:“安哥且略站一站,待我去回過他們,就到自己席上邊來。 ”幼安道是。
少牧回身入內,恰好錦衣與誌和兩個聽少牧與人說話,迎將出來,一見幼安,也要強他裏頭去坐。幼安固卻不從,隻得一同進內。冶之起身相迎,定要送菜單過來點菜。幼安說現在三十二號裏頭已偏過了,冶之始不再相強。幼安見在席三人,叫有六個出局,內中三個年紀俱約十八九歲,不特打扮得十分嬌豔,那品貌也似花枝一般的出色非凡。與著冶之等你言我語,親昵異常,那裏更有心情再合旁人答話!因略略坐了片時,與少牧暗地裏使個眼風,同起告辭。冶之道:“二位既然有席,這裏坐著也不吃些酒菜,我也不強留了。停刻可到丹桂茶園看戲。我等席散之後,再來相請。 ”幼安、少牧連聲“不敢”,出房而去。
回至三十二號,子靖已尋得不耐煩了,道:“安弟,你們倒好,一個跑了開去,一個去尋,卻兩個多不來了,累我找了好一回兒,到底是在那裏? ”幼安把適才的事說了一遍,子靖道:“怪道連你都不見了,原來有此緣故。 ”戟三道:“我們的菜每人已隻有一樣,可要再添些兒? ”子靖道:“菜已吃不下了。牧弟來搳幾下拳消消酒罷! ”少牧道聲“遵命”,從戟三起,每人搳了三杯搶三。少牧一連贏了三拳。子靖不服,又與他搳了五拳。菜也畢了,酒也完了。侍者送上咖啡茶來,各人吃過。戟三取簽字紙簽過了字。
正待要散,忽冶之等三人進來,強著眾人同去看戲。戟三、子靖與他們尚是初麵,那裏肯去?推說有事,先自走了。謝、杜二人固辭不允,被冶之等你推我挽,一同下樓,出了一品香門口。冶之與誌和有馬車候著(看),登車先去。錦衣本是轎子來的,因見幼安與少牧兩個俱是步行,分付轎夫將轎先抬至丹桂戲園,另外給了一角洋錢,令喚三部東洋車來,與幼安等一同登車而去。
到得園門,冶之馬車甚快,先已來了。五個人挽手進內。早有案目動問:“五位是看正桌還是包廂? ”冶之道:“包廂可有全間的麼? ”案目道:“全間的俱定去了,隻有末包裏頭尚可坐得三四位人。 ”誌和道:“既然沒有全間,不如就是正廳上罷,五個人恰好一桌。 ”案目道:“正廳前三排桌子也已坐滿的了。爺們今日不曾早來定個座兒,隻好對不住些。第四排上可好? ”誌和皺眉道:“前邊當真沒有,就是第四排將就些些,隻要是一張全桌子兒。 ”案目答應,領至裏頭,向座客千央萬懇,央得一張桌兒,讓五人坐下。泡上茶來,另外裝了四隻玻璃盆子,盆中無非瓜子、蜜橘、橄欖等物。
案目隨手送上戲單,各人接來一看,見是小九齡的《定軍山》,飛來鳳、滿天飛的《雙跑馬》,三盞燈、四盞燈《少華山》,汪笑儂、何家聲《狀元譜》,周鳳林、邱鳳翔《跪池三怕》,七盞燈《珍珠衫》,賽活猴《全本血濺鴛鴦樓》。其時已是八點半鐘,台上三盞燈、四盞燈正演《少華山》,那種悲歡離合情形,難為他年紀雖小,偏是描摹盡致。接下《狀元譜》,演陳員外的汪笑儂,出身本是個直隸舉人,佯狂玩世,隸入梨園,與前在寶善街留春園、後在六馬路天福戲園的老生汪桂芬(即汪大頭)同出京伶陳長庚門下。雖喉音略低,而吐屬名雋,舉止大方,自與別的伶人不同。況演墳丁的小醜何家聲、演陳大觀的巾生小金紅、演安人的老旦羊長喜,皆是第一等做工。台下邊的看客,無一個不齊聲喝采。
隻有冶之與誌和兩個,因老生戲不甚愛看,舉手對隨來的馬夫招招,取過一個千裏鏡來,向樓下〔上〕四麵瞧看。忽包廂裏有人打著手式往下招呼,二人看見,與幼安等告了個便,飛步上樓。幼安舉目看這包廂裏坐著的人,是個瘦矮身材,一張似笑不笑麵孔,托腮短頸,兩顴高聳,眼露油光。身旁叫著一個小清倌人,年紀隻好十一、二歲,品貌不見甚好。那小清倌人後麵,站著一個跟局娘姨,年約二十左右,瓜子臉兒又白又嫩,身穿二藍寧綢羔皮緊身,外罩(單)元色縐紗洋灰鼠馬甲,下身係的什麼裙褲,因在台子背後,看不清楚。與那人乜(也)斜著一雙桃花眼睛,有說有笑,甚是親熱。少頃,見冶之等上樓,那人抬身而起,說了幾句閑話,被冶之手牽手兒,同下樓來。
那人入座,向眾人一一問過名姓。眾人回問他時,他道姓賈,名謙,別號逢辰,乃常州府無錫縣人。幼安與他說話,又細細把他估量一番,看不定是何等樣人,不甚去理會他。冶之卻與他頗甚投機,問廂房裏頭叫的出局與跟局的叫甚名字。逢辰隻是笑而不言。誌和在旁焦燥起來,因發話道: “人家問你兩個名字,偏你賣甚關子,不肯告人。以後我們叫了出局,你休言三語四的問個不了! ”逢辰道:“老和,你不要發急,這兩個人難道你們當真不認得他? ”冶之道:“若是認得,也不問了。 ”逢辰道:“這真正是貴人多忘了!可還記得薈芳裏有個阿素? ”冶之擦擦眼,子細一看,道:“是了,是了,那阿素是正月半前在花豔香家的。如何隔得不滿十天,就想不起!但這清館人到底是誰? ”逢辰道:“你不聽見豔香說麼?阿素出去之後,自己買了一個討人,取名花小蘭,在尚仁裏內。 ”誌和道:“這是方才媚香在一品〔香〕說起的。他還叮囑冶之,不要跟著阿素到那邊去走動。 ”逢辰道:“既在一品香叫局,豔香為甚不同來看戲? ”冶之道:“本來要想叫他來的,隻為沒有包得包廂,故此並沒同來。 ”逢辰道:“怪不道你們不坐包廂,原來沒有預定。坐在正桌上叫局,很不舒服。況且近來甚少,不如不叫為妙。 ”這一席話講個不了,台上的戲,《狀元譜》已經演完,是周鳳林、邱鳳翔的《跪池三怕》了。
幼安本來最喜昆曲,那周鳳林、邱鳳翔又是昆班中上等有名角色,先時到過蘇州,看見過的。這夜鳳林演的柳氏,鳳翔演的陳季常,又是極拿手的戲文,處處能體會入微,神情逼肖,與京班各戲不同。幼安暗暗讚美不止。逢辰因坐已多時,樓上阿素與花小蘭連連招手喚他上去,故此起身告辭。臨行,又約冶之與誌和兩人散戲之後在阿素那裏會麵。二人點點頭兒,應聲“曉得”,逢辰自去。冶之目不轉睛的看著阿素,直至逢辰進去,覺得不便,始懶懶的回轉臉來。
恰好戲台上是《珍珠衫》了,七盞燈扮王三巧,年紀又輕,品貌又好,衣服又豔,婷婷嫋嫋,好如鳳擺荷花一般。因是第一夜登台,才出戲房,樓上樓下看戲的人,齊齊的喝一聲采。錦衣一見也道:“果然好副容貌!但不知做工如何。 ”後來,見與小生一千元扮的陳大郎眉來眼去,那種撩雲撥雨之態,真令人魂靈兒飛上九天。冶之擊節讚道:“這樣看來,從前梆子班中的想九霄、十三旦、水上飄,目今的五月仙,不及他了。 ”錦衣道:“梆子班中花旦,出名的本來最多。我在京裏頭的時候,除佘玉琴供差內府以外,尚有靈芝草、紫才子、福才子等好幾個人。看來一個人有一種擅長的絕技。譬如《新安驛》等花旦帶武的戲,自然十三旦、靈芝草為最;《佘塘關》、《演火棍》等武旦帶花的戲,自然是佘玉琴;《春秋配》、《少華山》等花旦帶唱的戲,自然是想九霄;那《關王廟》、《賣燕脂》等風情綺旎、班子裏人說全看蹺工的戲,京中自然算福才子。如今若使七盞燈進京,隻怕也算得他了。 ”冶之道:“照錦翁這樣說來,不知那五月仙的戲,可曾見過?與想九霄如何? ”錦衣道:“五月仙不曾到過京中,從未見過。但看那新聞紙每日告白上麵登的戲目,《南天門》、《烈女傳》、《紅梅閣》、《火焰駒》等,慘戲居多,大約是青衫子兼唱花旦,如水上飄一般。刻下聞在天仙茶園,緩幾天也須去見識見識。 ”少牧道:“我聽得喜歡看戲的人說起,煙台有一唱得極好梆子調的天娥旦,京裏可曾到過? ”錦衣道:“這人京裏雖也沒有來過,卻在煙台見過數次,果然唱的好梆子調。他有一出《燒骨記》新戲,乃是自己排的,別人多演唱不來。將來此人倘到上海,必定名盛一時。 ”冶之道:“錦翁說的是天娥旦麼?日前有人講起,天福茶園已專人前往煙台聘他去了,但不知幾時到申。那天福裏角色齊全,汪桂芬的老生,李春來、夏月潤的武生,小奎官的武二花,馬飛珠的小醜,皆是數一數二的名角。若是天娥旦果然來了,這生意一定還要格外起色。我打聽他是幾時上台,定要包一間廂,請眾位同去瞧瞧。 ”嘴裏頭是這樣的隨口亂說,兩隻眼珠卻一轉一轉的瞟著阿素。
那阿素看見這個光景,他本跟過豔香,與冶之是認識的,已參有七八分看上他的意思。後見七盞燈演到王三巧酒醉後那段關節,他裝做待看不看的樣兒,將一方白絲巾掩在唇邊,笑微微向冶之一連丟了幾個眼風。冶之一見,笑逐顏開,幾乎把魂多被他勾去。隻恨坐在樓上,且有逢辰礙眼,不好上樓去與他說句話兒。誰知逢辰倒還像個不知不覺,反被誌和把破綻看將出來,暗想,怪道媚香要叮囑他。因輕輕的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冶之會意,扭轉頭來,向誌和笑了一笑,也不答話,仍是目不轉睛的隻向上瞧。座中幼安是精細人,這種行為一一多已看在眼裏,把個冶之從此更是看不上他。
閑話少提。且說那七盞燈的《珍珠衫》演完,戲台上鑼聲大振,賽活猴的《鴛鴦樓》出場。他扮的乃是武鬆,手中這把真刀,足有三尺來長,一寸二三分闊,舞動時寒光閃爍,咄咄逼人。本來武伶中真實本領算賽活猴是頭等角色,與虛擺架式不同,因此看戲的人齊聲喝采不迭。即在這個時候,忽聞邊廂裏頭發一聲喊,萬頭攢動。幼安等疑是火警,個個驚慌。正是:
魚龍曼衍方娛目,鷸蚌紛爭忽起嫌。
畢竟不知邊廂裏頭是否失火,為甚喧鬧起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