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謝幼安花間感夢杜少牧海上遊春
滄海桑田幾變更,繁華海上播新聲。
煙花十裏消魂地,燈火千家不夜城。
車水馬龍遊子興,金樽檀板美人情。
閑來編作新書看,綺夢迷離細品評。
從來俗語說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可知“酒”、“色”二字,雖是誤人,實是人自己誤的。然而繁華之地,偶一不慎,最易失足。即以上海一隅而論,自道光二十六年泰西開埠通商以來,洋場十裏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賞不盡的是酒綠燈紅,說不了的是金迷紙醉。在司空見慣的,尚能心猿緊縛,意馬牢拴,視之如過眼煙雲,漠然不動;而客裏遊人以及青年子弟,處此花花世界,難免不意亂心迷,小之則蕩產傾家,大之則傷身害命。何況人煙既盛,良莠不齊,詐偽叢生,是非百出。所以煙花之地,實又荊棘之場,陷溺實多,誤人非淺。警夢癡仙生長滬濱,浪遊已倦,每一感及,惄焉傷之。因廣平日所見所聞,集為一書,以寓勸懲,以資談助。是故此書之作,謂為癡仙之遊戲筆墨也可,謂為癡仙之一片警世菩心也亦無不可。正是:
春花秋月何時了,千古繁華夢一場。
閑話休提,書歸正傳。卻說蘇州有個飽學秀才,姓謝,名景石,字幼安。原籍安徽休寧人氏,因避紅巾之亂,徙居姑蘇。父名謝蔭恩,也是個博學儒生。母金氏,乃慈鄉金念萱之女。當幼安臨蓐的時候,其母夢滿堂絲竹而生,因以景石二字命名,幼安為號,取謝安石東山絲竹之意。及至長成,出落得一表人才,堂堂非俗。而且資質甚是聰穎,讀書一目數行。因此才名藉甚,遠近皆知。十六歲上案元入泮。十八歲娶了西村齊氏女眉姑為妻,一雙兩好,夫唱婦隨,甚是相得。
孰料不多幾年,父母忽相繼逝世。幼安哀毀逾恒,忽忽不樂。幸家道頗可溫飽,遂絕意進取,做一個林下散人。每日裏與二三知己玩水遊山,名勝之區,足跡幾遍。著有《小東山館紀遊吟稿》,自號小東山主。詩筆清新,藝林傳誦。膝下二子,長名麒兒,年七歲,已就傅讀書;次麟兒,年才五歲。幼安在家,閑暇無事,不是以詩酒自娛,便是與齊氏及兩個小兒講講家常,談談各處山川的風景為樂。
一日,值元宵佳節。齊氏命下人整備酒筵,在花香月滿樓與丈夫慶賞元宵。夫妻父子,共是四人,團圓一桌,說說笑笑,頗極天倫之樂。兩個小孩子也甚乖覺,你也一杯、我也一盞的敬與父親。飲至月過花西,幼安酒落歡腸,不覺多用了幾杯,玉山頹倒。齊氏命傭婦把殘肴收拾,又喚乳娘將兩個小孩兒領去安睡,自己與小丫頭阿翠掌著燈台,扶了丈夫,一步步同進房來,伏伺著寬了鞋襪,外衣,上床安置。
那幼安是酒醉的人,一經臥倒,早入黑甜。朦朧之間,似有一人手拉手兒飛也似的出門而去,回頭一看,不是別人,乃自幼同窗、誼結金蘭的好友,此人姓杜,名繼勳,號少牧,文才出眾,人品軒昂,平日之間,最是莫逆。幼安夢中因開言道:“我認是誰,原來牧弟。往那裏去? ”少牧道:“不必多言,去便自知。 ”幼安心下好生納悶,因是至友,不便拒絕,順著腳兒,一口氣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後到一處,人煙稠密,燈火輝煌,往來之人,衣服麗都,輿馬顯赫。正在看時,忽然少牧將手一撇,不知所往。幼安大驚,定睛細視,覺得是從斜裏一條小路上去的。放心不下,飛步狂追。卻恨那條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狹又險。走了一程,覺著吃力,站住了腳,欲待路人問個信兒。誰知這條道上進來的人甚多,出去的人偏是甚少。要想再走進去,又怕迷了路兒,心下十分焦悶。忽聞鼻觀間一陣異香,沁人心竅。抬頭一看,見道旁有株桂樹,那香乃從樹上飄來。默念時值新正,丹桂那得有花?幸樹身不甚高大,折取一枝,凝神細看,但見這花果然開得香馥馥的,幽趣宜人,甚是可愛。不忍輕棄,納入懷中。舉步欲行,猛聽得人語喧嘩,有一大群人自內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數。也有大呼小叫的,也有無精打采的,也有忿忿不平的,也有連連歎息的,也有半顛不顛的,也有撒嬌撒潑的,也有形容憔悴似帶重病的,也有衣衫襤縷似甚落魄的。末後一人,卻是少牧,被那班人圍住,著他進又不得,退又不能,萬分
窘急。幼安吃這一驚卻也不小。欲待迎上去救他,不知為了何事,且又孤掌難鳴,不敢造次。隻得高聲大叫,隻望他自己出來。那知少牧竟如不見不聞,毫不理睬。幼安愈加著急。正當無可如何之際,猛見他睜著眼睛,把這班人瞧了一回,點點頭兒,咬牙切齒的一伸手,在懷中拔出一把劍來,三尺多長,寒光閃閃,甚是怕人,向眾人舉手一揮,回轉頭來,又向自己當心直刺。心坎間忽然放出靈光一道,照得幽徑通明。那一班人發一聲喊,一哄散去。把個幼安一驚而醒,隻嚇得冷汗涔涔,重衾濕透。卻是一場奇夢。細聽譙樓,正敲四鼓。桌上殘燈,半明半滅。齊氏鼻息方濃。懷中花香襲人,猶似氤氳未散。細想方才夢中之事,不知主何朕兆,真令人難解難猜。然究竟是個酒後之人,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了一回,依舊朦朧睡熟。
及至醒時,將是辰牌時分。齊氏已起,在窗前對鏡理妝。幼安咳嗽一聲,舒了舒腰,抽身坐起。齊氏問道:“昨宵酒醉,今日身體可好?為甚起得甚早?可要再睡片時? ”幼安道:“昨夜不過薄醉,今已平複,不用睡了。 ”口說著話,隨即下床,穿上鞋襪,套上外衣。早見阿翠推門進來,叫了一聲“少爺、少奶奶”,端上臉水,伏侍幼安先洗了臉,然後泡上一碗玫瑰花的上細雨前茶來。此乃隔夜齊氏叮囑,因恐酒醉的人起來不免口渴之故。幼安接著,呷了幾口,放在桌上。一手拔了一個紙煤,喚:“拿枝水煙袋來! ”阿翠答應,雙手奉上一根漢口王恒豐賽銀二馬車煙袋,又隨手劃了一枝自來火柴,遞與幼安。吸過幾筒,放在一旁,問齊氏道:“兩個小兒起來沒有? ”齊氏道:“諒因(應)昨夜睡晚了些,今日尚未起身。 ”幼安點頭道是。其時齊氏妝已梳好,阿翠過來理了妝具,重新取上牙梳竹篦,與幼安梳辮。
幼安又飲了口茶,將夜來夢境與齊氏從頭至尾細細的說了一番。齊氏道:“古語有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約無甚吉凶。況丹桂飄香,乃是登科之兆,或主將來題名金榜,也未可知。 ”幼安笑道:“功名二字,我已置諸度外,即使將來果應是夢,何足為榮!況目今時世,不重科甲出身,隻須略有錢財,捐納一官半職,便可身膺民社,手握銅符,反把那些科甲中人瞧看不起,不是說他迂腐,便是說他寒酸。所以弄得時事日非,世風愈下。反不如靜守田園、享些清閑福味的好。你向來也是個極有識見的女子,如何反想到這一條道兒?隻恐此夢將來斷不是這般應法。 ”齊氏道:“我也不過是依夢詳夢罷了。未來的事,那裏能猜得準他?何必掛懷,反多疑慮。 ”幼安道:“我倒不妨;但是杜家二叔,隻怕這夢不應則已,應時凶多吉少。 ”
齊氏尚未回言,忽聽樓下僮兒謝義高聲問道:“少爺起身不曾?桃花塢杜家二少爺清早到此,現在書房候著。 ”幼安回道:“我曉得了。請他少坐,即便下來。 ”謝義答應,自去回覆。
幼安整了整衣,移步下樓,來到書房。其時少牧坐在書案之上,看那上海寄來的新聞紙兒。見幼安出來,連忙立起,叫聲“安哥!驚動你了。 ”幼安笑道:“自己弟兄,何須客話?我因昨宵家宴多飲了幾杯酒,故此起得晚了。牧弟,你來得好早。 ”少牧道:“我昨日與少甫家兄在虎邱閑逛了一回,即便回去,睡得甚早!今日家兄又到滄浪亭探友去了,我獨自一人在家寂寞,故此出來早些。 ”幼安道:“原來如此。少甫近來興致可好?我有五六天不見他了。 ”少牧道:“他自從去年起了個消寒詩社,詩興甚好。昨日想做幾條詩謎,與各社友慶賞元宵,後因我強著他一同出去,故而未曾做得。 ”幼安道:“少甫這人果然風雅。 ”少牧道:“家兄果甚風雅,隻是僻性些兒。前幾天,我偶然想起上海地方風景甚好,隻恨從未到過,要與他同去一遊。他偏執意不肯,反說上海繁華,我輩少年不去為妙,又講了許多攔阻的話。安哥,你道這意見僻是不僻? ”幼安道:“少甫的話卻也不錯。上海地麵太覺繁華,少年的人血氣未定,本來少去為是。 ”少牧笑道:“什麼?安哥,你也來了!我想人生世上,遊曆兩字是不可少的。上海雖說世界繁華,依我看來,隻要拿定念頭,也未見得年少的人必不可去。何況我們不過略住幾天,見識見識風景,便回來的,有甚緊要?就是李子靖大哥,他不是常住在洋場上麼?年紀也隻三十多歲,何嘗鬧甚事來?安哥如肯做個伴兒,我一定要去走走。不知意下若何? ”幼安道:“說起子靖,前日他有賀年信來,甚是掛念我等,深恨不能時常聚首。我已寫有回信去了。不知你可曾有信寄他? ”少牧道:“我本來也想寫封信兒,隻因有到上海去的意思,將來聚晤不遠,故此未曾寄得。 ”幼安道:“照你說來,你當真要往上海遊玩去麼?實對你說,我昨夜得了一夢,甚是不祥。勸你還是靜住在家,不要出門的好。 ”遂將昨夜夢中之事,一五一十的又細細述了一番。那少牧本來是個疏放的人,焉把這種夢兒放在心上?隻因幼安說得十分鄭重,故回言道:“古人有雲:‘夢寐之事,不可不信,卻也不可盡信’。安哥不肯陪我罷了!我一個人難道不能去得?隻是寂寞些兒。 ”幼安聽到他這兩句話,曉得少牧是有些孩子性的,他說得到便做得到,不陪著去雖是無妨,惟恐日後倘然真的有甚事情,既是至交,何能放心得下?想到此處,不由不反自己轉口道:“話雖如此,我也並不是拘三泥四的人。你既一定要去,我又閑著在家,上海也不甚多遠,何妨陪你走一遭兒。但是少則十天八天,多至半月一月,定要一同回來,方可使得。 ”少牧聽幼安忽然答應去了,好不歡喜,連說:“這個自然。我到上海本來並無正事,決不多耽擱日子就是。 ”幼安道:“既然如此,你想何日動身? ”少牧道:“今日是十六,我須回去收拾收拾,後天十八可好? ”幼安道:“這卻隨便。不知坐甚船隻? ”少牧道:“若要快些,戴生昌的小火輪船最好。 ”幼安道:“我們此去,原是遊玩,並非急事,我想不如喚隻無錫快船,可以沿途看看景致,豈不甚妙? ”少牧道:“安哥既然喜歡,我回去雇一隻大號的是了。 ”二人說說談談,時已將午。謝義端上中膳,幼安就留少牧吃過了飯,方才回去,不必細表。
且說幼安送少牧出門,回至樓上,走到房中,麒兒、麟兒雙雙的過來,叫了一聲“爹爹”,幼安問道:“你母親可在裏麵? ”麒兒道:“往繡娘房裏看做鞋子去了。 ”幼安道:“你去說爹爹喚他。 ”麒兒答應,才待要去,麟兒爭著他要去喚,兩個小孩忽然相鬧起來。幼安喝住,道:“不要胡鬧!你二人同去就是。 ”麟兒聽得,始歡歡喜喜的與麒兒一同去了。不多一刻,齊氏回房,麒兒、麟兒也一齊跟著進來。幼安遂將方才少牧約到上海遊玩、擇定十八動身的話說了一番,並言:“去去即回。家中倘有要事,不妨寫信到申。麒兒待先生開學,便當送去讀書,不可使他躲懶。麟兒須要寒暖當心。 ”細細的囑付了一回。齊氏因丈夫向來出遊慣的,上海又近,所以絕不阻擋,隻說:“昨天夜夢不祥,今日杜家二叔恰又前來約伴,須要謹慎些兒,早去早回,沒甚事情最好。 ”幼安點頭稱是。二人說罷,一個牽著麒兒,一個牽著麟兒,同下樓來。幼安向帳房中取了廿塊洋錢,交與謝義,叫他買些土儀,預備到上海時送送親友;又順便購些火腿醬菜等物,以為路菜。過了一宵,齊氏喚阿翠收拾了一副鋪陳,一隻衣箱,帶些棉皮衣服,取下樓去,交與謝義。
兩天易過。到了十八,幼安一早起身。梳洗已畢,吃了早膳,下樓來到書房,令謝義將一切應用零星雜物收拾了兩隻網籃。諸事才完,聽得有人叩門,乃是少牧與船家到了,說船泊閶門外太子碼頭。幼安問少牧:“行李可曾下船? ”少牧道:“均已定妥,但等起程。 ”幼安遂喚謝義挑了行李鋪陳,同著船家先去。自己回至房中,別了齊氏。因他懷孕在身,已有六個多月了,故此叮囑了好些留心在意的話。又吩咐阿翠及乳娘等一眾下人諸事小心。然後下樓,同著少牧出了大門。
早由謝義喚有兩乘轎子候著。轎役伏伺二人登轎,抬上肩頭,如飛的向碼頭而去。船家一見,急忙鋪好跳板,搭上扶手,請二人下船。其時謝義早經到了,鋪陳各物,俱已落艙,見主人登舟,上前交代明白。幼安對少牧道:“不曾問你,可帶個下人同去? ”少牧道:“蘇地到申路途不遠,況且少甫在家,不時有事差遣,所以並未帶得。 ”幼安道:“謝義可要隨去? ”少牧道:“也可不必了罷。謝義並未到過上海,聞聽人說,租界地麵禁令極多,譬如沿途不準便溺,當街不準曬衣,午後不準傾倒垃圾,夜深不準酗酒高歌,比不得我們蘇州地麵,可以事事隨便。倘然不知底細,犯出些兒事來,反於主人不便。你道是也不是? ”幼安點頭道:“這卻不錯,虧你想得甚是周到。 ”因喚謝義言道:“轎夫的轎錢叫他家中去取。你也可以回家去了,我們此回不帶下人。待等回來之日,有信來蘇,你到碼頭迎接就是。 ”謝義諾諾連聲,辭了主人,又回身辭了少牧,上岸同著轎夫自去。這裏船家問明並無別客,隨即拔了跳板,解了纜繩,立刻開船了。
一路上,波平浪靜,日暖風和。謝、杜二人有時說些閑話,有時看些野景,甚是有興。到了飯時,船家端上菜來,乃是兩尾鯽魚,一碗肥肉,一碟子火腿,一碟子羊糕。少牧在網籃內取出兩隻小酒杯兒,一瓶天津帶來的白玫瑰酒,先斟了一杯,遞與幼安,又自己斟了一杯。幼安略略喝了幾口,因是高梁,不敢多喝,喚船家取上飯來。少牧喝了兩杯,也用飯了。船家候二人吃畢,撤過殘肴,打上臉水洗臉,又泡了一壺茶來。幼安取水煙袋吸了幾筒水煙,少牧吸了半枝呂宋煙。此時正是順風,船家扯起篷來,但聽得水聲潺潺,那船就如弩箭離弦一般的速。行有八十餘裏,天漸黑了,船也停了。幼安取出一隻洋蠟燭台,點上一枝洋燭,照得滿船澈亮。船家端整夜膳,與日間大略相同,不過兩隻碟子換了一碟鬆花皮蛋,一碟爆魚。二人吃罷,在燈下又略談了一回話兒,各自安睡。
破曉醒來,但聽得耳畔呼呼風響,船家早已開行。及至申牌時分,離上海隻有一九路了。幼安問少牧道:“我們上岸,還是借客棧的好?還是到集賢裏住在子靖大哥那裏? ”少牧道:“我想借客棧罷,省得攪擾人家不安。 ”幼安道:“我本來想住在子靖大哥家的,既然你的意思喜歡借棧,我也不到李家去了。 ”少牧道:“這便甚好。但不知借在北市還是南市? ”幼安一想,少牧是個愛熱鬧的,就是借在南市,一定也要天天往北,倒不如北市便些,因道:“還是北市住罷。 ”少牧因喚船家問道:“你們的船往常到上海時停在什麼地方? ”船家道:“南市不拘何處碼頭;若是北市,或者觀音閣碼頭,或者洋涇浜,上岸便些。 ”少牧對幼安道:“我們一準停在洋涇浜如何? ”幼安道好。船家答應,自去料理。幼安本是慣於出門的人,一麵答話,一麵收拾行李一切,又替少牧也收拾好了,喚船家進去打好鋪蓋,隻等上岸。
不多一時,船已進了浦江。但見帆檣林立,舟楫雲屯,果然熱鬧異常,不比別處。又行有半刻多鐘,這船正欲進洋涇浜,猛聽得船上人發一聲喊,船身忽然往前一磕,約有半箭多遙,霎時幌幌蕩蕩,顛簸起來,幾乎側將轉去。船中諸物,叮
震響。幼安、少牧,相顧失色。正是:
放眼乍來風月地,驚心已入是非門。
畢竟不知這船為何傾側,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