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萬鋒回到項目部已是下午五點了。他沒心思吃飯,回到寢室倒頭就睡。忽地,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你讓我進去。”
“我不能讓你進去,柳哥心情不好,正在睡覺。”
“你讓不讓我進去?不讓,我就喊非禮啦。”
柳萬鋒聽出來了,男的是宋慶森,女的是林梅如。
宋慶森看見柳萬鋒回來,飯也不吃就躺在床上,心裏也不好受,但他幫不了什麼,隻能守在門口,盡量不要讓人吵他。
誰知,他剛站在門口,就瞧見柳萬鋒最不想見的林梅如來了,直往裏闖,嚇得他趕緊製止。他不願意柳哥與林梅如再發生衝突。
不過,這次宋慶森想錯了,林梅如不是來找柳萬鋒吵架的,而是來報信的。她剛得到消息,項目部要對柳萬鋒進行處理。
的確,柳萬鋒與女朋友未婚同居的事,不僅轟動項目部,而且在第四工程處也引起了很大反響。大家都在議論,局裏不是有規定,學徒工不準談戀愛嗎,柳萬鋒不僅談了,而且還睡在了一起,這還得了。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學徒期談戀愛根本不算一回事,多的是,睡在一起也不少,隻是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被捉奸在床。這就好玩了,有話題了,況且是男女之間的話題,於是,說的是繪聲繪色,聽的也是津津有味。
項目經理向愛群、工程處經理林寶生二人聽到後都是大吃一驚,他們想不到柳萬鋒膽子如此之大,竟敢帶女朋友睡在工棚裏,而且還是在項目部大門口。
柳萬鋒走後,在工程處會議室,第四工程處與107項目部聯合召開了領導班子會議。在會上,對柳萬鋒的處理分成了兩派:一派要求從嚴處理,直接開除;另一派主張從輕處理,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
工程處經理林寶生是主張從輕的。他說人家畢竟是正當的談戀愛,不是亂搞男女關係。現在,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如果因此毀了一個大學生的前途,既是對組織上的不負責,也是對他個人的不負責,我建議給予他警告處分,在項目範圍公布,不進本人檔案。
林寶生之所以這樣考慮,還是因為柳萬鋒表現不錯,工作認真負責是一個方麵,主要還是任勞任怨。不論班長劉文成如何刁難他,他都認罰,始終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不挑不撿,這是他最欣賞的。他認為年輕人受點磨難很正常,心態一定要好,這樣才能成大器。
憑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經驗,他看得出來柳萬鋒為人沉穩,以後肯定有前途,他不想柳萬鋒的前途斷送在他手上,所以極力網開一麵。
項目經理向愛群十分認同林寶生的處理結果。他的想法與林寶生一樣,不想毀掉柳萬鋒的前途,也讚成處分不進檔案。如果進檔案,柳萬鋒的人生將會有一個汙點,將嚴重影響以後的提拔。
兩個主要領導提出處理從輕,其他領導不好再堅持,於是林寶生的提議通過。
林梅如一直呆在會議室門外等待處理結果。開會之前,她找了一下父親,希望父親幫幫柳萬鋒,手下留情。是的,她恨柳萬鋒,恨他無情無義,但真要處理柳萬鋒了,她的心又忐忑不安。她不希望柳萬鋒被開除,希望柳萬鋒留在自己身邊,即使以後他另有女人了,她也希望天天能看到這個心愛的男人,讓她心中這份愛不至徹底破滅。
現在,柳萬鋒要倒黴了,她不再恨了,她覺得夠了,懲罰這個男人足夠了,不能再落井下石了。
父親雖然不置可否,但憑她對父親的了解,她深信父親肯定會幫她的。果然,柳萬鋒僅僅受到了警告處分,還是半真半假的處分。
得到結果,林梅如趕緊去找柳萬鋒,她要把處理的前因後果告訴他,免得他想東想西,她最擔心就是怕柳萬鋒因此而自殺,這種可能性雖然幾乎不存在,但她就是擔心、害怕。
宋慶森以為她要去找柳萬鋒吵,所以極力阻擋,林梅如懶得說,把他推開後直接進去了。
當她見到躺在床上的柳萬鋒時,頓時愣住了:這是柳萬鋒嗎?佝僂著身子,蓬亂的頭發,蒼白的臉色,眼神黯淡無光,憔悴不堪,整個人都變了,變瘦了,變黑了,變老了。英姿颯爽、光彩照人的柳萬鋒不見了,才一天時間啊,柳萬鋒就變了。
林梅如的眼淚差點就要流出來了。她強忍著淚水,輕輕把柳萬鋒托起來,然後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柳萬鋒心事很重,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一直沒有察覺有人在身邊,直到接過一杯熱開水,他才反應過來。
見是林梅如,他的心跌到了冰點。她怕是來看熱鬧吧,或是罵罵他,出出氣?柳萬鋒不願理她,盯住被褥,一言不發。
林梅如也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過了十幾分鐘,她才想起,包裏有兩個肉包子,她怕柳萬鋒沒有吃飯,特意到食堂買的,剛才忘記了。
於是掏出了兩個肉包子送給柳萬鋒:“給,就著熱水,快點吃,冷了。”
一股淡淡的麥香味迎麵飄來,柳萬鋒胃上不由一陣痙攣,肚子咕咕直叫得歡,這時,他才想起自己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他接過包子就著熱水很快下了肚,他覺得自己有點精神了,下了床,自己再倒了一杯熱水。
林梅如有點生氣了:“你好好地躺著,爬起來幹什麼,我給你倒水就是了。”
柳萬鋒淡淡一笑:“不好意思麻煩你。你找我沒什麼事吧。”
“怎麼會沒有事呢,說起來,你要好好謝謝我。”林梅如把工程處開會的情況向柳萬鋒詳細說了一遍,她還特意強調了一下,開會前,她向她爸爸求了情。說完,她有點緊張地看著柳萬鋒。
“謝謝你,太謝謝你了。”聽到這樣的處理結果,柳萬鋒十分意外,他原以為他會被開除,因為上崗協議上就有學徒期談戀愛一律開除的規定。為此,他愁得飯都吃不下,就是怕開除。現在好了,一切沒有問題了。
林梅如幫了他,讓柳萬鋒感動不已:“小林,你這次幫了我,我真的很感謝你,我以前待你有不好的地方,請多多原涼。”
林梅如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她很害怕柳萬鋒說不稀罕她的幫忙,這會讓她無地自容,柳萬鋒說了謝謝,她就很開心很開心,她為之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她突然發現柳萬鋒一直光著上身,而自己就在他身邊。她想起來了,柳萬鋒是男的,而她是女的,她直接來到了男人宿舍,來到男人的床邊,還扶起了這個男人,柳萬鋒是男人啊,她以前沒想那麼多,現在忽然意識到了性別,立刻感到空氣中似乎充滿了曖昧的味道,她的心不由怦怦直跳,一股股熱血直往上湧,臉上火辣辣的一片,她緊張,害羞了起來,有了想飛出去的強烈欲望。
林梅如顧不上再說話,低著頭,匆匆走出了柳萬鋒的宿舍。
外麵早已圍滿了人群,林梅如走出來,大家自動閃開一條路,但有一個人拉了她一把,就是班長劉文成。
“你傻啊,柳萬鋒現在是犯人,你還跟他來往?”
“放開你的鬼爪子,我跟他來往,關你屁事。”林梅如打了一下他的手,掙紮著跑開了。
劉文成真是氣憤難平,眼裏噴出來的全是一股股怒火。柳萬鋒你這個混賬的東西,憑什麼跟我搶女人,老子非得整死你不可。他決定當著大家的麵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
“柳萬鋒,媽的,你給我站好,你說,你為什麼要亂搞男女關係,說,為什麼?”
柳萬鋒知道剛才的一切惹怒了劉文成,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幹脆不說。柳萬鋒的一聲不吭,讓劉文成異常憤怒,他一把揪住柳萬鋒,準備給他兩個耳光。反正他已經被項目部批倒批臭,屬於階級敵人了,踢他兩腳也沒有關係。
“劉文成,你在幹什麼?”一聲斷喝,嚇了劉文成一大跳。他回頭一看,身後正站著項目經理向愛群。
林梅如走後,深知劉文成這個魔鬼絕對不會幹好事,肯定會報複柳萬鋒。她馬上找到項目經理向愛群,要他去看看,果然,劉文成正在耍威風,向愛群果斷出手,嚴厲製止了劉文成。
向愛群十分生氣:“劉文成,柳萬鋒的事,項目部已經處理完畢,這裏輪不到你說三道四,你馬上組織人去工地。今晚打混凝土,項目部全體職工加班,大家都去工地。”
107項目部正在建設的是軍醫大樓,現在已建到四層屋麵,這個屋麵有兩千多平方米要澆築混凝土。屋麵澆築混凝土必須一次性澆築,否則容易出現裂縫等現象,每到這時刻,項目部全體不分幹部工人全部出動,要幹一個通宵。
看到柳萬鋒也正準備外出,向愛群攔了他一下:“算了,你不要參加了,累了一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上班。”
“向經理,我沒事,受得了。”
向愛群想了想,讓他去吧,他不去,到時大家會有意見。柳萬鋒堅持去,他就沒有再阻攔,不過還是叮囑了一下:“實在受不了,就回來休息一下。”
柳萬鋒再次謝絕了向愛群的好意:“謝謝向經理,我會堅持的。”他隨著大家一起來到施工作業區。
現場已來了不少人,大家都準備好了箢箕、鐵鍬、勞動工具車。九十年代,施工采用的人海戰術,沙石、水泥都是露天堆放,在現場用攪拌機進行攪拌,然後再用人力把攪拌好的混凝土送到屋麵上去。兩千多平方米作業麵需要二百多人同時參與,才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
柳萬鋒負責拖勞動車,開始很輕鬆,拉一車混凝土跑得飛快,連續跑了十幾趟,他漸漸吃力起來,肚子開始咕咕叫。今天一天隻吃了兩個包子,通過一陣劇烈的勞動,兩個包子早不見蹤影,現在像踩在棉花地上,軟綿綿的,渾身無力,眼前在不時閃著金花。
柳萬鋒還麵臨著另一個難題,勞動車在坑坑窪窪的地麵行走,再加上樓上的竹夾板上凹凸不平,勞動車一直在搖搖晃晃,震動很大,極難控製,時間長了,柳萬鋒手掌邊緣處磨破了一層皮,露出了一道道細小的口子,不斷有鮮血滲透出來,一碰即痛,拉得越多,痛感越強烈,但他一直忍著,堅持著。
夜半時分,太陽燈照射下的地麵昏暗不清,他過一條陰溝時,勞動車碰在一塊大石頭上,進行中的車突然遭此一擊,立即轉向一橫,柳萬鋒失去了重心,連車帶人翻倒在地,手上頓時裂開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人痛得暈了過去。
宋慶森迅速跑來,他抱住柳萬鋒,高呼:“快來人,柳萬鋒受傷昏過去了。”
大會戰現場,項目部都會配有專門醫生。醫務室的林醫生聞訊趕來,為他包紮好了傷口,喂了一點水。
柳萬鋒很快醒來了。他緩緩地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這是哪兒?”由於一晚基本沒睡,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神誌不清,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裏了。
宋慶森趕緊說:“柳哥,我們現在在工地上幹活呢。”
“我記起來了,我們正在加班。”柳萬鋒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你們去忙,我休息一下,沒問題。”說完柳萬鋒又要去拉板車。
宋慶森攔住了他:“你不能動。”
他找來了班長劉文成:“班長,柳萬鋒受傷了,不能幹活了。”
“誰說不能幹活了,輕傷不下火線,你懂不懂。”
林醫生說話了:“劉班長,話不能這樣說,柳萬鋒現在身體很虛,要下去休息。你另外安排人拉車。”
“不能吧,現在工地忙,我看他人蠻好的啊,幹活應該沒有問題。”
林醫生生氣了:“胡鬧,我說他不能幹就不;能幹,這裏我說了算,柳萬鋒你回去休息。”林醫生也有點看不慣劉文成,他沒有再理會劉文成,直接要宋慶森背柳萬鋒去宿舍。
柳萬鋒不願意再在別人眼裏留下不好的印象,掙紮著去拉勞動車,誰知剛走兩步,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差點昏了過去。
林醫生摸了摸柳萬鋒,心跳正常,隻是體溫有點偏高,估計是沒有休息好所引起的生理反應。他讓宋慶森把柳萬鋒背到醫務室一個小房間裏,這裏有一個小床可以吊生理鹽水。
柳萬鋒一直在昏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醒來,他第一感覺就是餓,非常餓。
天亮時,林梅如聽人說柳萬鋒在工地上昏倒了。她趕快跑到醫務室,來之前,她買了六個包子,還端來了一碗稀飯。
聞到飯香味,柳萬鋒口水都流出來了,他沒有任何客氣,接過包子和稀飯,塞了一嘴。林梅如怕他噎著,趕緊搶過包子:“你慢點,不要急嘛。”
這時,宋慶森看出來了,林梅如著急的樣子,對柳萬鋒可有意思著呢,他趕緊溜了。
得知情況的項目經理向愛群有點不高興,主要是柳萬鋒不聽他的勸,執意要去,結果不但害了自己,還耽擱了一個人手,但還是網開了一麵,要他今天休息。
柳萬鋒感到身體很虛,沒有再堅持,就在宿舍休息。誰知這一天,木工班發生了一件大事,讓柳萬鋒陷入了一場空前的危機。
這一天,太平洋建工局工程質量專家組來到107項目部,對正在施工的軍醫大樓進行工程質量驗收。他們來到了三樓察看已完工的樓柱質量。一位專家眼尖,看到牆邊第三根柱子上麵有條細小的裂縫,感到很奇怪,就用手掰開一點點,誰知水泥竟輕易地掉了下來,他越掰水泥掉得越多,最後輕易地把一大塊水泥掰了下來。他吃驚地發現這根柱子裏麵竟沒有水泥,全部是石塊和碎磚,長寬度達到一米。這是一根承重柱,承擔四樓以上樓麵的重量,現在裏麵是空的,如何承重?
專家組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這是一起重大質量事故,並且是人為的質量事故。
這是太平洋建工局自建局以來從沒有發生過的一起最惡劣的工程質量事故。它造成的後果是不僅是整根柱子要拆除,而且有可能是整個四樓屋麵,由此造成的經濟損失將達到二十多萬元。在九十年代,這是一筆很大的數字。
施工的班組很快查明了,就是107項目部劉文成木工班。這根柱子是他們製的模板,他們澆築的,裏麵的石塊和碎磚不用分析肯定是他們放的。
他們為什麼要放,為什麼如此大膽?不怕房子垮嗎?不怕坐牢嗎?專家組組長唐專家氣憤地在107項目部會議室拍了桌子。
要嚴厲查處,必須從嚴追責!其他專家組成員也是異口同聲。107項目部緊急成立了由局專家組組成、項目部相關領導參與的軍醫大樓重大質量事故調查組,開始了全麵調查工作。
劉文成被叫來了。在調查組麵前,他不慌不忙地說:“澆築混凝土那天,我不在,是柳萬鋒打的,後來他看見闖禍了,自己把石頭磚塊填進去的。具體情況我不清楚,要問柳萬鋒。”
副班長嚴肅才也證實,那天劉文成的確不在,混凝土是柳萬鋒打的,磚塊也是他悄悄放上去的。班上其他成員則沉默不語,似乎默認是柳萬鋒所為。
這樣的質量事故一般是打混凝土時澆搗不嚴所致,也就是說澆混凝土時沒有使用震搗器,哪怕震一下,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既然柳萬鋒沒有用,他就要承擔事故全部責任。
柳萬鋒被叫到了調查組辦公室。說到這根柱子時,柳萬鋒一臉茫然,他不知道怎麼回事,為此,他特意來到了現場。
到了現場,柳萬鋒明白了。那天他在場,因為要同時要澆築六根柱子,所以柳萬鋒負責三根,班長劉文成負責三根,問題就出在劉文成負責的第三根柱子上。當時他內急,去了一趟廁所,回來正值下班,忘記了,以為第三根柱子震搗了,就隨大家一起回家了。十天後拆除模板時,才發現柱子蜂窩麻麵嚴重,就是說柱子上麵出現了像蜂窩一樣密密麻麻的孔洞,最為嚴重的是柱子中央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洞,上下層混凝土僅外麵一層水泥表皮維持著,基本呈分裂狀。
澆灌梁柱,混凝土采用的是自然下落的方式,受鋼筋和鋼筋紮絲的影響,大部分混凝土不能順利落到底部,即使落到底部的混凝土也不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所以必須施加強烈的震動波,把所有的混凝土震搗在一起,不讓梁柱形成任何孔洞和表麵上的麻麻點點。長條形狀的震搗器就是發生震動波的器材,專用於澆築混凝土,由人工操作。
劉文成忘記使用震搗器,柱子必然會出現空洞。按規定,要立即向項目工程部報告,進行評估,看損壞程度,是否進行修補。如果僅是修補的話,問題不大,損失也不大,但大家都看得出,這根柱子根本沒辦法修補,必須報廢,推倒重來,這就是質量事故了,雖然是不大的質量事故,但項目部一樣會處理,一般會取消班組當月獎金和部分工資,班長會通報批評或警告處分,也可能撤職。
這就是劉文成不能忍受的。他害怕扣獎金,尤其是害怕撤職,於是,把全班人喊來了,大家統一口徑,不報工程部,決定直接自行修補。
劉文成的決定遭到了柳萬鋒的強烈反對。他十分清楚,現有的技術無論如何修補都改變不了柱子無法受力的事實,隻能拆掉重來。他堅持要向工程部反映,由他們來處理。
劉文成立刻黑了臉,二話沒話,一拳打在柳萬鋒腦門上,然後把他掀翻在地,壓住他的脖子:“你媽的,你反映試試看,老子今天就廢了你,要了你的狗命。”
柳萬鋒被壓得難受至極,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隻得鬆口:“你,你鬆開,我,我不說了。”說完,心中十分地悲哀,如果是戰爭時期,被敵人抓住了,他估計自己會是一個叛徒。
宋慶森想上前勸一下,劉文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隻得諾諾地退縮回去了。
劉文成放開了柳萬鋒,指揮大家趕快往裏麵填石頭和磚塊,然後用水泥沙漿刷平,當時從外麵看,一點痕跡也沒有。
水泥沙漿與混凝土不同,它的含水量很大,隨著時間的流逝,水分在不斷蒸發,柱子外麵必然會出現一些細小裂縫。由於沒有使用機械震搗,沙漿與石頭磚塊難以緊密地粘貼在一起,時間長了,很容易掰開。
柳萬鋒沒有去搬磚塊,他實在難以接受這種行為。劉文成也沒有要求柳萬鋒去幹,他隻要求柳萬鋒不說就行,不過,他量柳萬鋒沒這個膽子去說,因為責任不是劉文成一個人的,全班都有責任,全班都會受處罰,他跟大家已經統一好了口徑,一旦柳萬鋒說出去,大家就說柳萬鋒幹的,包括與柳萬鋒玩得很好的宋慶森也點頭同意了。
劉文成想:法不責眾,即使暴露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項目經理沒有責任?工程部沒有責任?現場的棟號長和施工員沒有責任?最終的結果是大家都沒有責任。他沒有料到的是,發現問題的不是項目部,而是建工局專家組,這就不可控了,事情鬧大了,不可收拾了。他掂量出了這個事件的嚴重性,立刻把柳萬鋒推了出去。
柳萬鋒自然不傻。他當場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這時,他的好朋友宋慶森站了出來,證明柳萬鋒說的是事實。但目前隻有宋慶森一個人證明,說服力不夠。
項目經理向愛群卻不這樣認為,他相信柳萬鋒說的是真的,他太了解劉文成這個人了,相信這個莽漢肯定會這麼幹,隻是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劉文成所為,所以他保持著沉默,但內心深處早已是怒火滔滔了。
首先他對這個劉文成極度的失望和憤怒。不敢擔責,陷害同事,毫無廉恥之心,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擔任班長,不論是不是他幹的,劉文成這個狗屁班長一定免了,免得他以後再生是非。
其次他對柳萬鋒同樣憤慨。柳萬鋒,你好歹是一個大學生,難道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就算不能製止,你就不能到工程部反映一下?是的,我知道,你剛來不久,很害怕,怕擔責,怕追究,怕不團結,搞不贏劉文成,你就不知道我們一直在網開一麵,在幫你嗎?你說出來了,劉文成能把你怎樣,他還是劉班長嗎?早就開除了,滾得遠遠的,能威脅到你什麼。這個柳萬鋒真是不可救藥,如果是他搞的,他就去坐牢。如果不是他搞的,也把他開除。誰叫他不說,現在弄得大家都很難堪,他不說,他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工程處經理林寶生心情稍為複雜一些。他與向愛群一樣相信這事不是柳萬鋒幹的,但對柳萬鋒同樣很失望。稍為不同的是,現在他心裏很糾結,不知該怎麼辦?他看出來了,女兒非常喜歡柳萬鋒,深愛著他,有時睡覺都會念叨他的名字,她離不開柳萬鋒。如果把他開除了,女兒這一關怎樣過,女兒這一關過不了,老婆這一關也過不了,老婆過不了,說來說去,自己這一關過得了嗎?
如果不開除他,他本身有一個處分了,再加一個處分肯定是要被開除的,他不同意,班子成員肯定會堅持,他一個人堅持有什麼用。
此時的柳萬鋒真是悔得腸子都要斷了。他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勇氣,做了懦夫,隻怪自己想得太多了,怕得罪人,連累自己,結果好了,現在不但連累上了,而且還被劉文成賴上了,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柳萬鋒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辦法自己拯救自己,否則會死得很難看。
他找到了他的師傅,副班長嚴肅才。他對這個師傅有說不出的厭惡,陰陽怪氣,做人做事毫無原則,一切惟班長劉文成是從,一條忠實的狗腿子,柳萬鋒打心眼裏瞧不起他,所以平時對他是敬而遠之,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能不打交道盡量不打交道,但現在不行了,他必須出來說話,隻有他才能證明當時的情況。
對柳萬鋒的請求,嚴肅才不置可否。他同樣不喜歡這個徒弟,以為自己是個大學生,有學問,就了不起,沒大沒小,現在有事了,就曉得找我了,我憑什麼幫你啊。嚴肅才想了想,幹脆地說:“你走吧,這事我幫不了。”他要全力保班長劉文成,隻有劉文成保住了,他覺得他這個副班長才能保住。
柳萬鋒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他垂頭喪氣回到了寢室,倒在床上望著屋頂出神,難道他就這樣莫名其妙丟掉這份工作,甚至去坐牢?
調查組給他兩天時間,讓他把事情前後經過寫出來。柳萬鋒把自己關了兩天,把他所有能回憶起來的細節仔細回憶了一遍,甚至局裏當天來了新聞記者采訪的事也寫出來了,詳詳細細寫了八頁紙。
調查組收到柳萬鋒的材料,仔細分析了一遍,仍不能證實這根柱子不是柳萬鋒所為,也不能說明往柱子上填石塊與柳萬鋒無關。相反,劉文成的證言就有力得多,全班除了宋慶森,其他人都說是柳萬鋒幹的,時間地點言之鑿鑿,無懈可擊。當時在場的隻有這些人,沒有第三者,他們的證言就變得可信度極高。
但林寶生、向愛群依然不相信,調查組也覺得裏麵有貓膩,因為邏輯上似乎不成立。如果是柳萬鋒一人所為,正是劉文成打擊報複的好時機,他為什麼不說?再一打混凝土是全班參與的行為,不可能隻有柳萬鋒一人幹活,他獨自一人在全班人眼皮底下填石塊,而大家無動於衷?怎麼可能!
但調查講究是真憑實據,在場的人十一個人有九個人說是他,調查組總不能武斷地說不是的。調查一時陷入了僵局,調查組於是立刻把調查結果向建工局作了彙報。
建工局副局長譚超雄得知消息極度震驚,他想不到有人會有如此大的膽子幹如此勾當。作為主管生產的副局長,他第一時間趕到了107項目部了解情況,他把柳萬鋒寫的彙報材料仔細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麼問題,又把全班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大家所說的與調查組所說的一模一樣,譚副局長一時也分不出真假出來,但憑他二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來看,柳萬鋒反映的可信程度大。
問題是沒證據啊!對事件的定性不能憑經驗和直覺,否則極容易出現冤假錯案。譚副局長對事件的處理同樣感到極為棘手,主要是對木工班人員的處理上不好區分,參與,沒參與,事關每個人的前途和命運,必須慎重。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尋找突破口,突然,他想起了柳萬鋒寫的材料上,有一段局報丁記者在事件發生當天曾來到他班組采訪報道。
他馬上聯係上了丁記者。果然,他確實當天來到過劉文成木工班,主要是局慶快到了,他想到工地上錄一組勞動場麵,反映一下施工一線的生產場麵,所以他就來到107項目部,選擇了劉文成木工班,拍了大約一個小時就走了。
他要丁記者把錄像帶送到107項目部來,大約過了五個小時,大家坐在一起觀看剛送來的錄像帶。
錄像帶非常清楚地顯示劉文成正在準備澆搗牆邊第三根柱子,但他沒有搗,人就離開了,一直沒回來。
錄像帶同時顯示柳萬鋒澆搗的是另外三根柱子,事故柱與他無關。
事件由此真相大白。調查組立刻作出結論:劉文成為了掩蓋自己所犯下的錯,就脅迫全班人員往裏麵填石塊。
在鐵的事實麵前,木工班副班長嚴肅才等人相繼交待了劉文成威脅他們,要大家統一口徑,一起陷害柳萬鋒。
嚴肅才交待,事故柱子是劉文成所打,也是他往裏填的石頭和磚塊,除柳萬鋒外,大家都幫他搬運過石頭和磚塊。
看到大勢已去,劉文成也爽快地承認了。劉文成的態度,出乎向愛群的意料,他以為劉文成會狡辯一番,然後死豬不怕開水燙,想不到他痛快承認了,從這點看,倒也不失一條漢子。
既然事情明了,就輪到該如何處理。調查組決定先處理木工班,拿出處理意見,然後再處理其他人。
會議就在107會議室召開。譚副局長、全體專家組成員、工程處和107項目部領導班子全體成員出席。
在會議上,專家組的成員非常激動,主張立即向沙林市政府和軍方通報質量事故,讓市質監站和檢察院介入,追究當事人的法律責任。
專家組的態度顯然讓工程處和107項目部班子成員坐不住了,但他們無話可說,按規定,這樣的質量事故是要通報的,程序上沒有問題。他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了譚副局長。
譚超雄始終一言不發。他深知事故的嚴重性,不能不仔細把捏一下事件處理的分寸。如果真的像專家組所說的那樣,向沙林市政府、質監站甚至軍方彙報,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呢,大家肯定是非常震驚,非常憤怒。市主要負責人等一大批領導和專家會很快趕到施工現場,他們來了幹什麼,會是經驗交流?笑話!會是一浪接著一浪的嚴厲批鬥聲討。
報社電視台記者會不會來,不好說,應該會來。在這個大是大非麵前,每個人都會急於劃清界限,表明態度,通過新聞媒介表態是最好的方式,由此一來,太平洋建工局就熱鬧了,會不會驚動北京的總局呢?
這個答案是肯定的。總局會立即派出一個更高規模的調查組,坐鎮現場處理。
如此一來,他這個副局長,還有局長甚至局領導班子全體成員就成了一隻隻熱鍋上的螞蟻,天天接受別人嚴厲的追問。太平洋建工局會成為沙林市的反麵典型,反麵旗幟。
這個後果我們願意嗎,誰受得了。專家們隻是技術上的專家,他們之所以不是領導,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個領導者所具有的深慮和遠見卓識。
譚副局長並沒有詳細說出自己的想法,他隻點了點事件的影響和危害。他相信大家都是明白人,一點就透。
他明確提出這個事件僅限項目部內部處理,隻處理木工班當事人,其他一概不究。當然這個木工班長必須開除,否則無法向職工交代。
為了平息專家組的怒火,他宣布扣發第四工程處和107項目部領導班子的當月獎金,通報批評。
項目經理向愛群馬上說,柳萬鋒應該一起處理,他是一個大學生,有專業知識的人,他不應該犯這樣的錯。
柳萬鋒是誰?這是譚副局長第二次聽說這個人物了。第一次是看他寫的材料,覺得這個人文筆不錯,講得頭頭是道,似乎有點不像長期在施工一線的工人,當時他沒有想這麼多,就放過去了,沒有問。現在,向愛群又提出了出來,他馬上提出了疑問。
向愛群笑著說,他就是睡在人事處門口的大學生,在劉文成木工班幹木工。
大學生幹木工,譚超雄暗中吃了一驚。大學生睡在人事處門口的事,他聽說了,想不到大學生因此成了一名木工,是不是太草率了啊。
他對這個人事處處長是很有看法的,主要是為人霸道,報複心太強。他記得他剛從第十工程局調到建工局任副局長時,因為他不想麻煩別人,就單身一人悄悄來到人事處報到。
吳靜眼皮都沒有睜一下,晾了他整整兩個小時,一直在嗬斥人,指揮這指揮那,好像她就是建工局的總指揮。直到譚超雄忍無可忍,決定起身走人,她才有氣無力地問一聲:“你是來幹什麼的呀?”
譚超雄拿出了介紹信,吳靜的眼皮才一亮,立刻發出公鵝一般的叫聲:“哦,哦,是譚局長啊,對不起剛才忙,歡迎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