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家出走,和我媽冷戰三年了。
但是今天,我們卻在醫院意外相見。
她看著輪椅上帶著呼吸機的我,愣了一瞬,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半個小時後,我的微信收到一條消息。
“你個死丫頭!到底跑哪兒瀟灑去了?”
我用僅能活動的三根手指上傳了愛琴海的照片,回複道。
“總之,我很自由。”
1
漸凍症,學名肌萎縮側索硬化症,是一種神經退行性疾病。
確診時,醫生的話、運動手表的震動、手機的鈴聲混在一起,讓我眩暈了足足兩分鐘。
兩分鐘後,手機鈴聲停了。
我木然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聚焦在醫生的臉上。
“......會不會誤診了?我隻是這段時間運動量大,腿抽筋而已?”
醫生沒有給我回答。
在此之前,我對這個疾病了解並不多,唯一能想到的是名人物理學家霍金。
隻有三根手指能動,癱倒在輪椅上的模樣。
我會變成那樣嗎?
“目前對漸凍症的治療,還沒找到有效的法子,但這是慢性病,我們調整好心態,一起對抗它。”
說實話我其實沒太聽清醫生說了什麼。
手機鈴提示聲響了起來,妹妹林杳給我發了一條語音消息,點開。
“姐,你到哪兒了?還要多久呀?”
我於是站起身,對醫生說。
“對不起啊,我還有事,先走了。”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林杳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青華,錄取通知書到了,中午是升學宴。
和聰慧的妹妹不同,我當年僅僅擦著一本分數線,去了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學。
本就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更不要說那年家裏還欠著債,自然是不會給我擺酒,一家四口出去吃了頓牛肉麵了事。
林杳知道我心中有遺憾,一早便說過,讓我今天時刻陪在她身邊,共享榮譽。
盡管我囑咐出租車司機師傅開快些,到酒店時依舊遲了十分鐘。
林杳瞧見我,小跑上來挽住我的胳膊,嬌聲向我討要紅包。
“姐姐遲到了,總要給點賠禮吧?”
我掏出手機正要轉賬,我媽冷哼了一聲。
“這是杳杳的大日子,你怎麼還不上心?”
遲到是事實,我沒什麼可說的。
妹妹先開口遞了台階:“好啦,長輩們肯定等急了,我們進去吧。”
她拉著我上台階。
那一瞬間,我的腿仿佛失去了控製,沒有支撐的我結實地摔在了地上。
我抬起腿,抬起、抬起、抬......我抬不起。
任我用盡了力氣,左腿絲毫不動,隻有右腿在地上反複撲騰。
林杳見狀連忙彎腰扶我,我的動作太大,不小心碰了她一下。
我媽便一把將林杳拉倒身後,大叫一聲。
“夠了!”
我和妹妹都嚇了一跳。
“你除了會對你妹妹擺臉色,還會什麼!”
“我這些年對你還不夠好嗎?就那麼些小事,值得你記到現在?”
“在人家飯店門口做出這種事,我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我被這番話說的臉色煞白。
我不知道,為什麼媽媽會有如此大的怒火,她對我表達的怨恨甚至比那年發現爸爸外遇時還要嚴重。
她那雙眼睛幾乎要將我灼燒。
而下一秒,媽媽的表情溫和起來。
她轉過頭,放緩了聲音,對林杳說。
“乖杳杳,我們進去吧。”
兩人手挽手進了酒店。
被媽媽訓斥聲吸引來的路人目光全部放到了我的身上,我急得滿頭大汗,忽然左腿一抽,像是突然有了信號的手機,暫停的視頻可以重新播放。
我爬起來,小跑著追了上去。
媽媽聽見腳步聲回頭,視線掃到我的左腿上,譏笑地牽了下嘴角,吐出一個字。
“裝!”
2
弟弟林熙衝我招手。
“姐!這邊!”
他用書包給我占了座。
見我一身狼狽,他關切地問。
“你怎麼了?來的路上遇見事兒啦?”
不管是漸凍症還是酒店門口的爭執我都不想讓他知道,輕輕搖了下頭,勉強笑道。
“沒有,我自己沒注意。”
這桌坐的人我都不認識,問林熙,他淡漠道。
“跟那些親戚坐不自在,不如呆這裏。”
他從座位下麵掏出一瓶果粒橙,笑眯眯給我倒了一杯。
“嘿,小孩兒這桌也沒什麼不好的。”
正要喝一口,林杳跑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前麵。
“姐,媽喊你過去。”
媽媽一邊跟人談話,一邊衝我招手。
跟她說笑的那個人是大姨。
林熙皺起眉頭,抓住我的手腕。
“別去!去了準沒好事!那女的嘴碎得要命!”
見我沒有動作,媽媽招手的頻率變快。
我抿了下唇,不知是說服林熙還是自己。
“算了,不管怎麼說她都是長輩。”
“哎喲!小紅啊,好久沒見了!怎麼去年過年也不曉得來我家?”
大姨一上來就帶了刺。
“那段時間工作忙。”
我解釋。
大姨擺了擺手,誇張地笑。
“聽你媽說,你現在出息了!掙大錢呢!”
媽媽:“嗨,年薪也就三百萬吧!不值一提!”
她露出手腕上的金手鐲,揚給大姨看:“猜猜多重?”
“哎喲,我哪猜得到哦?”
媽媽笑了。
“80克哦,林紅過年給我買的。”
這話直接將我先前的借口給推翻了,大姨撇過臉,翻了下眼睛,又笑。
“咱們小紅也是出息了哦,就是這身材吧,嘖!”
我有些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媽媽:“是哦!前段時間相親還被人嫌棄太胖了!我讓她減肥她還沒毅力!”
130斤,我承認我並不苗條。
相親失敗後,媽媽仿佛受了什麼奇恥大辱,總說我丟了她的臉麵。
我咬牙擠出時間鍛煉,想要達成她期望的體重。
可鍛煉了一個月,左腿出了問題。
起先我並不在意,後來影響日常生活,我才去了醫院。
從骨科轉到神經內科,被宣判死刑。
我木然地看著大姨翹起嘴角,她因終於扳回一局而得意。
媽媽輕哼一聲。
“林紅比不得杳杳,杳杳長得好看,又是名校大學生!將來啊,肯定比林紅還厲害!”
林杳從小學起就沒從第一的名次上掉下來過,大姨自知沒話可說,便隻賠著笑。
我媽滔滔不絕:“杳杳聽話得很,又孝順,不像林紅,三四天連個短信都不發一條;我把林紅拉扯大可是吃盡了苦頭,好在如今杳杳上了大學,我啊,苦盡甘來!剩下小熙有兩個姐姐幫襯,不過啊,我還是希望他多跟杳杳親近,別學林紅,不三不四的......”
——砰!
林熙冷冷地看著媽媽,他麵前,紅酒瓶摔得粉碎,酒水流了一地。
“我姐是幹大事的人!”
我媽本來嚇一跳,聽到以後想也沒想就說。
“對!杳杳肯定是幹大事的人!”
“我......”
林熙還想說什麼,林杳拉了他一把,衝他搖搖頭。
“媽,我去叫人收拾下,不能傷到人。”
這個舉動令我媽大為滿意,轉頭看見我,不滿便轉到了我身上。
“你看你,這麼大人了,還沒有你妹妹懂事。”
我眨了幾下眼睛,深吸一口氣,像往常無數次那樣,把所有情緒都納進肚子裏。
我對上媽媽的眼睛,說。
“對不起。”
3
從小到大,我都不是個令媽媽滿意的孩子。
我媽在懷我時,爸爸有了外遇。
後來我出生,大量的精力放在照顧嬰兒身上,媽媽熬成了黃臉婆,愈發被爸爸嫌棄。
糾纏到六歲那年,兩人離婚。
三年後,爸爸的外遇對象也有了外遇,男人深受打擊,媽媽在此時趁虛而入,兩人重新複合。
經曆過背叛的爸爸決定要好好愛媽媽,林杳便是在愛中誕生的孩子。
與我幼年時環繞在耳邊歇斯底裏的痛哭和尖叫不同,媽媽會給林杳買最好的奶粉,爸爸會笨拙地給林杳換紙尿褲。
那是我記憶裏最和平的一段日子。
我十二歲那年,林杳三歲,爸爸的外遇對象找上了門。
於是,他卷走了家中所有錢款與人私奔,家裏也因此欠了錢,親戚們都瞧不起媽媽。
那年林熙出生,完美地遺傳了爸爸的外貌。
因此成為媽媽心目中,爸爸留給她的遺物。
我說不清我們姐弟三人誰最幸運,但最不幸的那個,毋庸置疑是我。
隻有我,承載著媽媽一切痛苦的回憶。
“姐,你中午都沒怎麼吃,我打包了你喜歡的紅燒肉,墊墊肚子吧。”
林杳從門後探出頭來。
林熙趴在她背上,舉起手:“果粒橙我也帶回來了!”
小桌板展開,放上幾個打包盒便滿了。
三人將碗端在手上,開始吃飯。
房間我一個人住倒還湊合,他們兩都進來,瞬間便顯得狹小。
買這個房子時,我已經讀大學了。
用媽媽的話來說,反正我回家少,沒必要特地搞一個房間。
我承認她的話有道理,卻還是忍不住心酸。
她總是和我抱怨她的辛苦與不易,我也盡力去體諒她了。
但對比起弟弟妹妹來,我不禁會想,也許她根本不愛我。
盡管如此,我們姐弟三人感情很好,林熙最愛粘我,林杳性子軟卻總替我打圓場。
“靠!那是我私藏的叉燒包,林杳你還給我!”
“就不!”林杳笑眯眯:“從你手裏搶過來的特別香!”
吵鬧之間,房門被推開。
背光的媽媽陰沉著臉,給房內的歡聲笑語按下暫停鍵。
看見矮桌上的飯菜,她像是受到了刺激一樣,撲過來將桌子掀翻。
媽媽鎖定了我,一手抓住我的頭發用力扯著,一手不停地扇我巴掌。
“在這裏演其樂融融是吧?”
“你就這麼恨我是吧?”
“我給你吃給你喝把你養那麼大,現在出息了,你卻要從我身邊奪走我的兒女!”
“當初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會離婚!”
“是你毀了我的幸福!”
“你個白眼狼!”
林杳反應過來,連忙勸。
“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是故意避開你的!”
“靠,你瘋了吧!”林熙大喊一聲。
聽見林熙的聲音,媽媽的動作頓住,兩眼落了淚。
“小熙,你怎麼能這樣說媽媽?”
“媽媽都是為了你......”
兩人說話間,林杳將我扶起來,護著我往後退。
媽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凶狠地伸出手要打我,林杳擋在我身前替我挨了一下。
林熙見狀,連忙抱住媽媽的腰,大喊。
“姐!你先走!媽瘋了!等她冷靜了再說!”
4
匆忙逃離中,我隻帶了手機。
為了林杳的升學宴,我是請年假回來的。
在這裏,我沒有同事,沒有朋友,連可靠的親戚也沒有。
孤身走在路上,我竟不知,這座伴隨我成長的城市有哪個角落可以給我容身。
——砰!
左腿又失去了知覺。
我摔倒在路口,顧不得疼痛,隻想趕緊起身。
可當我想要撐起身體時,我忽然發現,右手不聽使喚了。
我用它按住地麵,將身體的中心轉移到右臂時,它仿佛坍塌的小塔,轟然倒下。
如此反複了四五次,後知後覺的恐懼侵蝕了我全身。
我冷得像掉進了冬天的河塘。
——病情嚴重了。
可,為什麼會這麼快?
明明前幾天,我隻是左腿抽筋。
明明上午,我才確診。
明明中午,左腿才不受控製。
一天而已!一天而已!
一天之內!
我為什麼會遭遇這些——
滴滴!
在我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突然一輛右轉的貨車猛按喇叭,伴隨著刺耳的刹車朝我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