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陽侯夫人靠著一麵鼓名動整京城。
那鼓,敲之如聽仙樂耳目明。
她還有一柄扇,見者無不稱之光彩斐然。
京中無數名媛貴女求問製作之法,她笑而不語。
坊間皆言蒼陽侯夫人趙心涵吝嗇至極。
隻有我知道,她不是不肯說,而是不敢說。
因為那是我妹妹的皮做的。
1.
蒼陽侯李肅饜足後便沉沉睡去了。
婢女點上安神香,將外間收拾完便退了出去。
她們沒關門,而是抱著臟汙的褥子衝我小聲道:“裏頭差不多了,何管事,您可以進去了。”
我點點頭。
等了半刻後便麵無表情地提劍大步走了進去。
榻上那個衣衫半蛻的小妾正做著上位當側夫人的美夢,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散,便被我猛地掐上脖子,從床上硬生生提了起來。
“呃,你——”
小妾驚呼,蹬著腿拚命掙紮。
我勾起唇角,直接將人拖出去狠狠砸到外麵的台階下。
小妾嚇壞了,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用手狠狠指著我。
“你,你竟敢!我可是侯爺愛寵,他說過要讓我當側夫人的,等侯爺醒了,我要讓他殺了你!”
我冷冷發笑,“你也配?”
“你這下賤的奴仆!我要見侯爺,我要侯爺替我做主!”
真吵。
我抽出刀,正想割了那聒噪的舌頭,卻聽到一道柔媚的女聲傳來。
“阿昭你又鬧什麼呢?中元節不能見血,你連這個規矩都忘了嗎?”
侯夫人挪著步子款款走到我麵前,臉上帶笑,眼中卻淬滿了毒。
“是屬下失職,請夫人責罰。”
我單膝跪地,低頭認錯。
侯夫人嘴上說著不打緊,卻沒有讓我起來。
而是晃著那把精致的扇子,遙遙衝那女人輕點幾下。
“狐媚子敢勾引侯爺,拖出去沉井吧。”
幾個家將立刻上前,將尖叫不止的女人捂嘴拖了出去。
侯夫人這才揮手讓我站起來。
可我甫一站定,就被她反手重重一個巴掌抽了上來。
“混賬東西,連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要你有什麼用?”
“屬下知錯。”
“呸!就知道說這句,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妹妹一個死德行!”
我猛地抬起頭,眼睛紅得要滴血。
2.
妹妹名喚何言,與我是孿生。
我們有著八分相似的臉,和截然不同的命。
七歲那年,母親誕下一名男嬰後便因難產過世,父親續弦後因為養不起一家人,便將我們姐妹賣給了人牙子。
妹妹比我精致靈巧些,被當時進京述職的江南太守趙闊,也就是趙心涵的爹買下,帶回了臨安。
而我則因為性子強,又不會說好話,小半年才被專門培養殺手的一醉堂買去。
曆經六年的生死磨煉後,送進蒼陽侯府貼身保護世子李肅。
原本以為,我與妹妹此生不會再見。
卻不料一年後,蒼陽侯李肅與趙心涵定親,妹妹作為陪嫁丫鬟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
最開始,她沒有認出我。
因為我臉上有道猙獰的疤,一醉堂怕嚇到侯爺,命我戴上了麵具。
殺手是見不得光的。
直到八個月後,老侯爺的葬禮上,我才找到機會與妹妹相認。
她還是同小時候一樣乖巧,單純,對我十足依賴。
“小姐一直待我很好,兩年前我替她擋了山匪的刀後,更是視我如親姐妹,等以後小姐接管了府中事務,我就求她將你從一醉堂贖出來。”
殺手見了太多叵測人心。
也愈發明白“主子”與“奴仆”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妹妹太天真了。
但我還是笑著說,“好,我等你。”
3.
妹妹伺候侯夫人越發盡心。
因為我是侯爺的貼身護衛,贖身一事須得經過他的同意,於是,她對侯爺也更加殷勤周到。
我曾無數次後悔當時沒有及時打破妹妹的幻想。
更後悔為了完成任務離開侯府那麼久。
等兩個月後回來時,一切已回天乏術。
妹妹懷孕了。
孩子是侯爺的。
比起乖張跋扈的侯夫人,相貌精致性情乖順的妹妹入了侯爺的眼。
他要將妹妹收為通房,等孩子生下,一年孝期滿,便為她脫奴籍,抬為側室。
這可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
可妹妹並不開心,躲在柴房抱著我大哭。
“大林哥自盡了......”
“小姐已經答應要將我許給他,他爹娘連置院子的錢都攢齊了,隻差一步,隻差一步。”
我這才知道,妹妹是被迫的。
侯爺喝醉了酒,強行將她拖上床,一連三日折騰不休。
還逼大林哥站在門口聽。
侯夫人知道後氣瘋了,侯爺一走,她便將妹妹杖責至昏迷。
還牽連大林,一把火將他們的家燒了個幹幹淨淨。
家毀了。
媳婦也毀了。
大林悲痛欲絕,一把劍抹了脖子。
妹妹哭到暈倒,但因為懷了侯爺的孩子,她不敢死。
4.
妹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侯爺在時,侯夫人會裝出大度主母的模樣對她悉心照顧,可侯爺人一走,侯夫人便立刻翻了臉。
裹著涼席用棍子打、塞住嘴用針紮、按住身子將頭往水裏溺......所有不會留下傷痕的陰招都被侯夫人使了個遍。
妹妹不敢說,因為侯夫人用我的命做要挾。
如此兩個月下來,妹妹憔悴得不成人形,每次侯爺回來都需要塗上厚厚的脂粉才能遮掩過去。
起初我還能忍著不說,直到那日侯夫人找事將滾燙的茶水潑到妹妹臉上。
她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滾,因為不敢叫出聲,舌頭都被咬出了血。
我恨極,一時沒忍住,衝進去拔劍指向侯夫人,“阿言懷的好歹世子的骨血,若是腹中胎兒出了什麼意外......夫人您可要想清楚了!”
那時我一心救妹妹,根本沒想到這樣做的後果,更想不到侯夫人會惡毒到何種地步。
所以當我從嶺南送信回來,得知妹妹難產的死訊,麵對無數言之鑿鑿的目擊者時,即使再懷疑侯夫人,也隻能認了。
直到侯夫人在皇後壽宴上以一場踏於鼓上的《流觴》舞名動京城,我才得知妹妹真正的死因。
懷孕不足六個月被迫生產,胎兒夭折腹中,妹妹尚有氣息時被活剝了肚子、胸口以及後背的三塊皮......
兩塊大的做鼓,一塊小的做扇。
生前受此等苦楚,妹妹到死都沒法瞑目,還是侯夫人在她耳邊哄騙會對我好,會將我從一醉堂贖出來,從此擺脫刀尖舔血的生活時,才終於肯閉上眼。
她真的很天真。
侯夫人怎麼可能放過我?
5.
侯府分前後兩院。
侯夫人的母親本就是妾室上位,困於宅院大半生,教給侯夫人的也都是些婦道人家勾心鬥角的本事。
侯爺是看不上這些的,他有自己的大計劃,有一堆見不得光的事需要安排,因此就算侯夫人能處理掉侯爺身邊的所有女人,侯府真正的管事依舊是我。
可她到底是主子。
“仙師說了,這鼓能給侯府帶來大運,隻是嬌貴得很,得用至陰之人的血喂養。我找來找去,也隻有你的生辰八字最符合,阿昭,你意下如何?”
我還能如何?
妹妹後背有一塊星狀胎記,侯夫人怕露餡,特意尋名匠在上頭裱花遮掩。
也許是孿生的感應,我第一次將血抹上鼓麵時,恍惚間竟覺得它小小顫動了一下,像是在哭,更像是有什麼難以消解的東西困在裏頭。
當夜我便夢見了妹妹。
夢見她被捆住四肢掛在桃木架上,夢見她活活咬爛嘴裏的破布,夢見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被剝下,夢見她望著我離開的方向,一寸寸斷了氣......
“阿言!”
我於夢中驚醒,捂著心口疼得死去活來。
抬頭望去,天光已經微亮。
侯夫人的貼身婢女小蓮捧著碗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何管事,夫人說這是新配的補藥,讓您趁熱喝下。”
我抹掉額頭的冷汗,“知道了,你放那吧。”
“可是夫人說了,這藥得趁熱,晚了的話就沒效果了,夫人掛念得緊,讓奴婢務必親眼看著您喝下才能離開。”
這樣的僵持每個月都會出現一次。
我藏在被子裏的手緊緊握成拳,心口疼得險些要窒息。
不僅是為了妹妹的枉死,更是因為裏頭藏了隻蠱蟲,那藥不是給我補身子,而是用來喂養和抑製蠱蟲的。
6.
侯夫人做事狠絕,在我發現妹妹死因之前便已給我下了蠱。
我當時是知道的,但侯夫人挖出妹妹的屍體,藏了起來,我若不聽話,她便要讓人日日鞭屍,將骨頭抽出來磨成灰,做成毒。
妹妹是為我而死,活著我護不住她,死了定然要入土為安!
所以這蠱我服得心甘情願。
小蓮不肯走,甚至還勸我,“何管事,恕奴婢多嘴,您這樣僵著也沒什麼用,夫人吩咐的事,咱們做奴才的隻有服從的份兒,更何況,這可是大補的東西,是恩賞。”
誰稀罕這樣的恩賞!
但現在不是翻臉的最好時機。
我咬牙按下心頭恨意,下床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翻騰不休的疼痛瞬間被撫平。
等小蓮走後,我才抬起頭,俯身從床底的暗格掏出個小箱子。
那裏頭擺滿了瓶瓶罐罐,都是用來治臉的冰肌膏。
侯爺好色,最喜歡妹妹那樣清麗可人的相貌。
殺個侯夫人於我是輕而易舉,但這樣就太便宜她了,我要將她加諸在妹妹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地還回去,也要讓侯爺這個罪魁禍首得到應有的報應!
我於銅鏡前摘下麵具。
那道橫亙在我右臉上的醜陋疤痕淡了許多,已經到了厚塗脂粉便能遮蓋的地步。
但這還不夠。
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不斷變換表情,可即使唇角的弧度提到極限,眼睛裏屬於殺手的冷漠與戾氣還是赤裸裸地表明。
我是何昭。
是手上沾滿血,一心複仇的何昭。
不是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眼睛如清泉般靈動的妹妹。
這樣根本不行!
我重重一掌拍在桌麵上,廉價的桃木瞬間震開無數猙獰裂紋。
“何管事,世子醒了,叫您去書房問話。”
門外突然傳來聲音。
我心神一凜,連忙將麵具戴上,拿起旁邊的佩劍往侯爺那趕去。
7.
經過花園拐角時,再度撞上小蓮。
“何管事,夫人希望您明白,到底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她高昂著頭,掐著腰攔住我的去路,活像隻得了勢的野雞,“您是知道夫人的脾氣的,奴婢們尊您一聲管事,但這府裏到底誰才是主——啊!”
小蓮剩下的話盡數化作了尖叫。
“你敢打我?”
她捂著臉,震驚地瞪著我。
“不過是個陪嫁的丫頭,往日裏是我懶得與你計較,但這不代表你可以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
我冷冷上前,將森寒的劍柄抵上小蓮的喉嚨,“別說你一個奴才,便是你那主子,想要動我也得思量三分!明白嗎?”
奴才都是怕死的。
小蓮臉都嚇白了,慌忙哆嗦著跪倒地上,“是,是,奴婢知錯了,求管事大人饒命,求管事大人饒命。”
她這模樣,當真與後門那條拴著的狗別無二致。
瞧見好欺負的,便作威作福,被更狠的人教訓時,會立刻夾起尾巴認慫,但這不代表它徹底服氣了。
一如我眼前的小蓮。
等回去了定然會到侯夫人麵前添油加醋告一通狀,攛掇著她的主子來重重罰我。
但沒關係。
反正最後死的不會是我!
我打開書房門時,李肅正坐在案幾後對著一封密信皺眉。
“侯爺,您叫我有什麼事?”
“阿昭,你來得正好,快幫本侯看看,若是走水路的話,幾天能到卞梁?”
侯爺招手示意我湊近些。
我聽話照做,俯身時不著痕跡地從後麵鬆開拉繩,麵具應聲而落。
侯爺側頭望過來,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