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樂六年,裴淩晟稱帝。
我身為棄君罪婦,被押解進宮。
裴淩晟攬著心尖寵妃問我,“當初你貪圖兩貫錢,把染上肺疾的我拋在窮山惡水,如今可曾有悔?”
我咳嗽兩聲,想起昨日買不起的止痛藥就是兩貫錢。
“罪婦無悔,隻求君上再賜我兩貫錢!”
殿內一片死寂,裴淩晟大袖一揮。
“你一點都沒變,還像從前那般不要臉!”
“押她去歡場,能將她淩辱至死者,重重有賞!”
或許君上不知。
當年是我求著苗寨祭司施下換肺蠱,將他被毒箭戳爛的肺腑換到了我身上。
無一日不萬般絞痛,恨不得撞牆而亡。
1.
被押送至歡場的時候。
我肺腑爛得隻剩幾塊腐肉,拚命大口呼吸。
見我麵目痛苦猙獰,男客們被嚇得瘋狂四竄,怕沾了晦氣。
劇痛之中,我好像有了幻覺。
隻見裴淩晟攜著蘇婠婠而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宋惜,你倒挺能演戲。”
“想借著這醜陋的模樣,免去旁人對你的羞辱?”
“你一無家世,二無樣貌,跟我的婠婠比起來差遠了,不知當初怎就看上了你!”
我疼得蜷縮成一團,想去摸一摸眼前的幻影。
“淩晟,這次你不要那麼快消失了。”
“每次看見你,我才能忍住疼,不會撞牆去死。”
“你也真是小氣,連兩貫錢都不肯給我,當年說好娶我的聘禮可是兩千箱黃金......”
直到兩貫錢砸在我的頭上。
我才驚覺,他原來不是疼痛中的幻覺。
裴淩晟接過錦布,擦去手上的銅臭味,冷笑一聲。
“你還敢跟我提要求?”
蘇婠婠連忙撫著他的胸口,替他順氣。
“君上,切勿與她置氣。”
“這俗婦真是沒救了,張口閉口就是錢,當初君上被敵軍刺穿肺腑,為了兩貫錢就去跑去當家奴了!”
“實在比不上我們世家貴女,隻知忠心夫君,護全名節!”
額角的鮮血緩緩流下,染得我雙眸一片血紅。
見眼前二人愛意正濃,旁若無人地親昵。
我心中酸楚翻湧。
那時裴淩晟還是淪為乞丐的皇子,而我是無意救下他的采藥富商女。
我們都苦於暴政,誌同道合,日久生情。
他決心推翻兄長的王朝,我散盡家財,助他招兵買馬,成割據之勢。
可勝利近在眼前時,他被刺客刺穿肺腑,劇毒無解。
我急瘋了,拚命救他。
為找奇藥,我爬上懸崖,失足摔殘了腿,至今跛足。
為省一些糧油錢,我日日搗爛帶刺的野菜,強忍著割喉般的劇痛吞下去。
可他仍昏迷不醒,日漸消瘦,我走遍城隍破廟,拜得頭破血流,求神明解難。
或許蒼天有眼,苗寨祭司告訴我,可以施下換肺蠱,將他爛得稀碎的肺腑移到我身上......
祭司說,第一千次陣痛後,我的壽命便盡了。
剛剛,正好是第九百九十九次。
隻剩,最後一次。
2.
見我疼得麵色慘白。
裴淩晟雙眸晦暗不明,掃興地擺了擺手。
“倒是裝慘的一把好手!”
“隨她去吧,往後是生是死都與我無關!”
蘇婠婠有些醋意地嘟囔道。
“君上,這樣豈不是便宜了這個罪婦?”
“若是女子人人都效仿她,事事隻想著自己,民間怕是要夫婦離心,宅舍不寧!”
“不如把她抓起來,當街遊行,誰能率先把她逼得去死,誰就能得兩箱黃金?”
裴淩晟眉頭緊了一緊。
他微微點頭,隨即又補了一句,“不能讓她真死了。”
“我倒是要看看,若是危及她的生命,到底是要命還是要錢?”
半晌,幾個官差圍住我。
我被係在烈馬的身下,當街拖行起來。
尖銳的碎石和泥土穿透我的薄衫,深深嵌進我的肉裏。
頓時全身多了數十個血洞和劃口,汩汩向外流血。
有人上來往我傷口處撒鹽,有人則是猛地往我心窩踹去。
“不要臉的毒婦!為了兩貫錢,連起碼的忠貞都不要了,跑去給別人當家奴!”
“隻知道踩高捧低,差點害得我朝失了明君,罪該萬死!”
我疼得麻木。
肺腑再次傳來最後一絲疼痛,幾近要斷氣。
裴淩晟見我如死人一般的臉,勒住了馬兒,湊過來低聲說。
“宋惜,疼成這樣也不肯服軟嗎?”
“若是你肯低頭,要救你自己的命,我可以帶你回宮養傷。”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血汙遮蓋了大部分的視線。
我緊緊閉上眼。
“君上仁慈,罪婦愛錢,可否再給兩貫?”
一共四貫,能加量買止疼藥。
這樣,我死的時候,臉上表情就不會疼得抽搐難看了。
裴淩晟氣得聲音發顫。
“你真是想錢想瘋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愛財,舍得放棄我,甚至舍得放棄自己的命!”
“你想要錢是吧?我給你!”
兩貫錢狠狠砸在我的跛腿處。
我疼得抽搐了一下。
心中不免苦笑,看來我的演技還如七年前的那般好。
籌備著更換肺腑後,我對裴淩晟態度冷淡,直言他如今隻是個廢人,活該此生都當不了君主。
他不可置信地紅了眼,問我是不是在隱瞞什麼。
七年相濡以沫,我們彼此都視對方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若是告訴他換肺蠱的事情,他寧可自戕,也不願再拖累我活著。
因此,我隻能演戲。
演我恨他不爭氣,毀了我的青春韶華。
演我愛攀扯權貴,妄想成為貴女,他隻不過是我用廢了的一顆棋子。
決定狠心離開那天,裴淩晟高燒昏迷,仍是握著我的手不放,“阿惜,別不要我,黃泉路上一個人,我好害怕。”
我忍著蠱蟲攀咬的劇痛,流淚說道。
“淩晟不怕,黃泉路我先幫你探一探。”
“你是未來的君主,福氣還長呢,自會有寵妃在側,子嗣綿延。”
終究是一語成讖。
等這最後一次的肺腑劇痛消失,我便要上黃泉了。
而在我羽化白骨後,他會忘記我的模樣,與蘇婠婠琴瑟和鳴,膝下承歡。
局麵正僵持不下。
蘇婠婠和侍女使了個眼色。
侍女碎步走上前來,拾起遺落在地上的止疼藥藥方,雙手奉給裴淩晟。
“君上,這......這罪婦似乎染了病。”
“要不先行扔去疫病的亂葬崗,讓她等死就行了?”
3.
“這方子,怎麼有一半是醫治肺腑的藥材?還盡是些便宜貨!”
“天道好輪回,你也染上了肺疾?”
裴淩晟一臉幸災樂禍。
藥方被他扔在我血肉模糊的雙腿上。
我的淩晟果然好記性,醫書翻兩頁便通讀記下了。
那時他都快病死了,意外看到方子上有名貴的藥材,無論如何都不肯喝。
他心疼我去碼頭做苦力掙錢,雙臂磨得都是血,不要我遭罪。
後來我偷偷篡改方子,假意寫上便宜的藥,他才肯喝下。
再見到藥方,卻已物是人非。
他再無從前赤誠的情意,隻剩下無止無休的怨毒。
“君上是天子,自然有神明幫忙懲罰這毒婦!”
“如今她身患重病,哪裏還配被醫治?若是治好了她,便讓全天下都知道不忠夫、不忠君,也可以安然無恙地活著!”
“請君上下令,不許任何大夫救治,扔去亂葬崗,等死算了!”
裴淩晟思慮片刻。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
“既如此,那便傳我口諭,敢診治宋惜的醫師,與她同罪!”
“宋惜,我早說過,絕不會原諒如我兄長那般,將我暗算至死的薄情之人!”
“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選擇了那沒溫度的銅板,如此貪圖富貴!”
“這四貫錢,便算作你去黃泉的買路錢吧!”
血水堵住了我的耳朵。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隻能昏昏沉沉地捂著自己的肺腑,試圖緩些疼痛。
等幾個仆從再次上前,要駕馭駿馬,將我硬生生拖去亂葬崗之時。
萬蠱噬心的劇痛,終於摧垮了我的意誌。
我嘔出膽汁,胡亂揮舞著手,疼得說起了胡話。
“淩晟,淩晟......”
“我好疼好疼,你怎麼不來看看我?”
“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怪我將你丟到苗疆那荒無人煙的地界?”
“對不起啊,淩晟,若是我能為你擋去那一箭,先死在你前麵,就沒有這些誤會了。”
裴淩晟目光一緊。
“先慢著!”
“誤會?什麼誤會?”
“宋惜,我命你立刻把話說清楚!”
眼見沒法得逞,蘇婠婠撒起嬌來。
“君上,您還看不出,她又在演戲?”
“她早知道您仁慈,故意這麼一說,免去殺身之禍。”
“萬一她再裝瘋賣傻,多說些有辱您聖譽的話,豈不是會民心不穩?”
“必要即刻將她拖去亂葬崗,處理了便是!”
裴淩晟眼神猶豫不決。
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下情緒。
“婠婠說得對......她從前也是用那些舉動,打動我的心,最後再毫不留情地拋下我!”
“取那潲水和糨糊,糊住這瘋婦的嘴!”
不一會兒,冰冷的壺嘴被人卡在我的喉嚨裏。
惡臭潲水和發酸的糨糊,灌得我連連作嘔,痛苦不堪。
我的意識漸漸消散。
隻聽見裴淩晟決絕的聲音。
“立刻拖行,不得耽誤!”
吵鬧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人群中擠出來。
她急忙走到我身前,皺緊眉頭。
“你是......宋惜?”
“七年未見,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要是我早知道你答謝我的兩貫錢,是你賣身為奴換的,我斷不會收。”
“難為你了,你肺腑早已換給了郎君,頂著一塊被利劍穿過的腐肉,苟延殘喘了這麼久......”
裴淩晟瞳孔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