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華年製成的巫傀。
我是他出師後製成的第一個巫傀,也是這世間最完美的巫傀。
兩年前,師父病逝,沈華年也大病一場。
痊愈後,他身邊就突然多了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小師妹。
小師妹看不慣我,用計將我推入火盆。
眼看著我四肢燼燃木身將毀,沈華年卻冷漠地轉過身去。
“別裝了,你隻是個沒有血肉的巫傀,莫要裝出人的樣子。”
“再如此不知分寸,我便毀了你的魂符。”
臉上涼涼的,原來巫傀也會落淚。
沈華年隻道巫傀不知疼痛,
卻不知有了人類情思的巫傀,會被天道抹殺。
沈華年轉身的瞬間,我聽到了天道的警告。
還有五日,我就要消失了。
1.
爬出火盆,木身運轉逐漸恢複,但被火灼燒過的痕跡依然存在。
我拖著殘破的身軀,回到熟悉的院落。
溫暖的小院裏,處處都是我和沈華年生活的痕跡。
守門童子見到我,歡快地開口,“傀回來了,祝你生辰快樂!”
傀是沈華年給我的稱呼,也是我最初的身份。
將童子送來的蜜餞點心放在桌上,我默默走進廚房準備晚膳。
做完飯菜後,已是酉時。
從前無論多忙,沈華年都會準時回府用膳。
可現在,他定是正與葉語嫣相伴。
獨坐庭院,我心緒紛亂。
連番溫熱飯菜,待第三次時,沈華年醉醺醺地歸來。
我端上熬好的粥,撲麵而來的酒氣中摻雜著濃鬱的脂粉香。
我感到胸口一陣翻湧。
巫傀本不該有這般感受。
他望著我滿臉灼燒的殘痕,目光中掠過一絲憐惜。
“傷得竟這般重?”
我輕搖頭,故作輕鬆。
“無妨的,不疼。”
他自嘲一笑:“也是,巫傀沒有肉身,哪會知疼?”
可我分明感到劇痛在全身蔓延。
心念一動,我易容幻化成葉語嫣的樣子。
“華年,你可是鐘情於這般容顏?”
我凝視著他,想從他眼中尋到答案,不料此舉竟惹他震怒。
“薑錦瑟,你是不是瘋了,竟敢擅自變換容貌?”
我呆立當場。
他定定地看進我的眼睛:“錦瑟,我厭惡這副麵容。”
心頭泛起苦澀,我望著他,淚光閃動。
既然厭惡,為何對她百般親近?
困惑、迷茫,種種陌生情緒湧上心頭。
記憶中他曾說過:“錦瑟,你是我唯一,我願與你相伴終生!”
如今聽來,不過是一句空言。
“是我不該。”我低聲認錯,語若蚊蠅。
恢複原貌,灼燒的傷痕重現眼前。
沈華年的神色瞬間柔和下來,方才的怒意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燒傷的臉龐,指尖微微顫抖。
他目光溫柔,眼中含情,一如從前。
視線落在桌上的點心盒上,沈華年這才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取來一個錦盒。
“對不住,錦瑟,近來事務繁忙,竟忘了你的生辰......”
“這錦盒是我今日賠罪之物,生辰禮物我再另備一份。”
看著他遞來的錦盒,我下意識伸出手,卻被心中另一個聲音製止。
那是真正屬於我的想法。
就在他回府之前,我聽見鄰家王嬸與小童在院門口竊竊私語。
“誒,薑姑娘到底和沈哥兒什麼關係?”
“我今日在街上親眼見到沈哥兒給一姑娘送了個巨大的錦盒......我怎麼沒見過他送薑姑娘什麼東西?”
“小聲些,別讓薑姑娘聽到了。”
“你怕什麼,我可聽說這薑姑娘不是尋常人......是木頭做的傀儡!到底真的假的?”
“噓——我跟你說......”
兩人的聲音更低我聽不清楚,但眼前這個錦盒怕跟他們提到的那個有些關係。
“這錦盒可是葉姑娘不要的?”
沈華年神色閃躲,不敢與我對視。
真相昭然若揭,我苦笑一聲。
“這禮物還是留給葉姑娘吧,我不要!”
沈華年臉上的笑意凝固,眼中的溫柔轉瞬即逝。
他突然將錦盒狠狠擲來,正中我額頭。
一陣劇痛傳來,額上似是破了皮。
我悶哼一聲,淚水湧上眼眶。
可是巫傀怎會覺得疼痛?
看著我眼中的淚光,沈華年冷聲道:
“薑錦瑟,你何時學會這些人的把戲了?”
“裝模作樣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
我以為這十年,即便我是巫傀,我們也是彼此生命中最親近的人。
原來十年相伴,在他心中,我仍然連個活人都不算。
我的存在,對他而言,不過是一件工具,一個可以隨時可以換掉去的巫傀。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門外傳來仆從焦急的稟報。
“大人!葉姑娘身子不適,請大人速去!”
2.
看清來人,沈華年神色慌亂。
小廝匆匆傳話:“葉姑娘說頭疼得厲害。”
“我這就去。”沈華年拿起外袍就要離開。
“沈華年,等等。”我喚住他。
他轉身,滿臉不耐地瞪著我,幾乎是怒吼著說:
“薑錦瑟,你夠了沒有?”
“都什麼時候了,語嫣身子不適!爭風吃醋也該有個限度!”
我沒有為自己分辯,走進室內,從他常穿的那件外袍中取出一張平安符。
“平安符,莫要忘了帶上。”
當年師父病逝,沈華年也大病了一場。
我擔心他,便從京城一步一拜,一路跪到郊外的那座雲華寺裏,為他求來這枚平安符。
剛送給沈華年那天,他感動得淚流滿麵,向我發誓要終日貼身佩戴。
可自從葉語嫣出現後,他把一切都忘了。
沈華年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
沉默許久,才伸手接過平安符。
“多謝你,錦瑟。”
他還想說什麼,我打斷道:“路上小心。”
我的聲音平靜,卻帶著決絕。
我又抬起手,輕輕為他整理衣領,一如往常送他出門時那般。
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他看著我的臉,眼中似有不忍。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拉近胸前。
“錦瑟,我很快回來,你在府中等我。”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倒下。
腦中天道的聲音伴隨一聲驚雷霹靂而來。
“天下萬物生滅有數,傀之情思乃越萬物輪回之變。”
“變數者,五日即滅。”
最後,是門前的小童將我扶進屋裏。
許久,小童開口輕聲問道:“傀,值得嗎?”
這個問題,若是從前的我,定會毫不猶豫地答道:“值得!”
我本以為有了情思,我就成人了......
我就能更懂沈華年,能與他相伴一生,不離不棄。
可如今,我也不知是否值得。
我閉上眼,深深吸氣。
這個問題,於我而言,已無答案。
我的情感,讓我更近人性,卻也讓我更加迷惘。
它讓我嘗到了情愛的甜美,也讓我體會到了失去的苦楚。
小童又問了一遍,我沒有作答。
還有五日就要魂飛魄散,這問題已不再重要。
突然,心念之中千絲盡轉。
是沈華年有危險!
循著感應,我來到一處茶樓。
燈火昏暗,人聲嘈雜,但我一眼便尋到了沈華年的身影。
他正雙手捧著茶點與果盤,還有葉姑娘的手帕,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容,注視著她。
葉語嫣正將一塊糕點送入沈華年口中,兩人舉止親昵,真真一對璧人。
我站在人群之外,格格不入,形單影隻。
葉語嫣的眼神不經意間掠過我。
先是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即轉為厭惡。
“師兄,是否是我惹得錦瑟不快,她為何突然尋來?”
我靜立原地,平和地與她對視。
雖已有人的情感,但除沈華年外,我對旁人鮮少有情緒起伏。
沈華年眉頭緊蹙,不耐地打斷我,語氣中帶著怒意:
“薑錦瑟,你暗中跟著我?”
我欲解釋,卻覺喉間似被無形之手扼住,竟無法發聲。
最終,隻得沉默。
葉語嫣上下審視我,忽然眼眶泛紅,聲音哽咽。
“對不起,師兄。是我打擾了你和錦瑟的生活,都怪我。”
話音未落,她便淚眼婆娑地轉身欲走,卻被沈華年緊緊拉住。
“語嫣,她不過是個巫傀!你若不喜,我便將她毀了......”
霎時,我體內某處劇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苦楚。
我強顏歡笑,對著沈華年。
心念中的警官再度響起,有危險!
我迅速環顧四周,隻見茶樓後方,濃煙漸起,彌漫開來。
是走水!
烈焰衝天,吞噬著昏暗的環境,耳畔充斥著刺耳的喧囂。
我本能地奔向沈華年,在他反應之前,已將他安全帶離。
確認安全後,沈華年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錦瑟,葉語嫣尚未脫險。她不能喪命,我必須去救她。”
我不該違逆沈華年的意願,但在這生死攸關之際,我仍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手。
“華年,你能不能不要去?”
我的聲音微微顫抖,這是我首次感到恐懼。
沈華年臉色驟變,語氣中充滿怒意。
“薑錦瑟,你怎能如此不懂事?現在什麼時候了,我命你放手。”
說罷,他用力掙脫我的手,毅然決然地衝上樓去。
自我“誕生”之日起,我便被寫入一道不可違背的符文。
保護沈華年!
我緊隨其後,跟著沈華年的腳步衝上樓去。
尋得沈華年時,他正抱著泣不成聲的葉語嫣。
熊熊烈火已將他們的退路徹底封死。
3.
我毫不猶豫地上前,烈火無情地燒毀我的外表,露出內裏的木質骨架。
在爆炸即將發生之際,我緊緊護住沈華年,從高處一躍而下。
心念消散前,我最後看到的——是沈華年抱著葉語嫣登上馬車。
他的目光始終未曾落在我身上,哪怕隻是一瞥。
再度睜眼,映入眼簾的是沈華年布滿血絲的雙眼,透露出深深的疲憊。
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僅剩四個時辰。
薑錦瑟和沈華年所剩無幾的時光。
見我蘇醒,沈華年臉上浮現欣喜若狂之色。
“錦瑟,你終於醒了。”
他嗓音沙啞,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抖。
我默然無語,隻是靜靜凝視壁櫥中我曾經的軀體。
盡管沈華年竭盡全力修複,那具身體仍是殘破不堪,遍布爆炸和烈火焚燒的痕跡。
這具身體,承載著我和沈華年之間無數珍貴的回憶。
我的第一個創造者並非沈華年,而是他的師父。
他的師父是位隱世高人,終日忙於修煉,幾乎無暇顧及沈華年。
因此,他決定將我作為沈華年的及冠的禮物。
然而就在沈華年生辰前夕,他師父閉關修煉的道場遭遇大火......
一切都化為灰燼,所有典籍和法器盡數毀於一旦。唯獨我幸存。
後來沈華年及冠之日,他賦予我生命,並為我取名。
他用他師父的姓氏為我命名——薑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他說我們二人的名字,藏於這首詩中,如此我們便能永不分離。
然而人的誓言總是脆弱不堪。
我有著超越人類血肉的身軀。
在我的世界裏,沈華年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會永遠追隨他,永遠愛他。
這份情感超越了巫術和符文,甚至孕育出獨立的意識。
我陪伴他走出絕望的日子,陪他迎向光明的未來,陪他建造出我們的小家,陪他一步步實現夢想......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不知何時,淚水悄然滑落。
這是我首次在沈華年麵前落淚。
沈華年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
“錦瑟,你怎麼了?”
“若有朝一日我永遠離你而去,你會否感到悲傷?”
也許是第一次見巫傀流淚,沈華年神色大變,不容我多言,拽著我便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