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在登基的後一日占有了我,說會一世對我好。
我始終頂著太妃的名頭,盡著妃子的義務。
一朝有孕,身邊親近之人全變作吃人的豺狼,我沒了孩子,被幽禁在深宮,一夜裏死在枯井裏。
半年後,新帝休了皇後,封我為後,親自扶著棺槨,淚灑千裏,送我回家。
罪己詔裏他好似深情款款,有諸多無奈。
史官卻給他一個“厲”字做諡號。
因他是一個無情無義、暴虐無親的亡國之君。
1.
皇帝死了。
我看著他七竅流血、死不瞑目地倒在床上,嚇得失手打翻了放在床邊的一碟奶糕。
我跌坐在地上,聽見身邊傳來腳步聲,隻看見麵前出現一雙繡工精巧華麗的鞋。
視線上移,看見身為皇貴妃的嵐姐姐對著死去的帝王露出一抹複雜的笑容。
她的貼身大宮女向蕊撿起灑落一地的奶糕,而嵐姐姐坐在皇帝床邊,用手帕拭去他臉上的血痕。
做完這一切,兩行清淚從她臉上滑落,她悲傷地對著守在外麵的太監宣布:“皇上,崩了——”
宣布完這個消息,她在原地失神良久,好一會兒才想起我,伸手把我拉起來。
語氣是如常的溫柔,令人心安:“妙音,嚇到了吧?沒事的,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她拉著我的手,走出皇帝的寢殿。
她的養子正雅站在門外,嚎啕大哭。
在我們經過他身邊時,姐姐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說什麼話。
在離開的時候,我總感覺有一道目光跟隨著我。
死死地盯著。
使我想起,在將軍府看仆人喂狗時,那些垂涎三尺的惡犬眼裏的凶光。
2.
國喪第二日,我發現我發不出聲音了。
我穿著喪服,急忙跑進嵐姐姐的宮中,對著她一通比劃。
嵐姐姐臉上露出震驚和心疼,急忙為我宣了太醫,握著我的手,細細安撫我。
太醫來檢查,說我是中了毒,但是因為這毒下得太陰險,我撿回一條命已是僥幸,我的嗓子是沒有辦法救回來了。
嵐姐姐下令徹查我的宮人,最後查出是我的貼身宮女喜兒在我喝的茶水裏下了毒。
喜兒被兩個太監架著,哭得梨花帶雨。
她拚命搖頭,發髻淩亂,說不是她,請皇貴妃娘娘明查。
姐姐對付與她作對的人從不心軟拖拉,下令杖斃,還要伺候我的宮人都看著。
我心有不忍,想攔著他們行刑,嵐姐姐卻拉住我的手,語氣強硬:
“妙音,證據確鑿,不要心慈手軟。”
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
隻得閉上眼睛,不去看庭中血肉橫飛的慘景。
喜兒與我,雖稱主仆,情同姐妹。
宮人來報,說喜兒已經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姐姐拿出手絹按了按自己鼻翼,揮手讓他下去。
離開姐姐宮裏,我看見他們拿一張草席蓋著喜兒血跡斑駁的身體,我看四下沒有其他人,拿出一些金銀珠寶塞到他們的手裏,又放了一隻沉甸甸的金釵在草席裏麵。
沒了喜兒,我都不知道這宮裏的漫漫長夜該怎麼熬。
還好嵐姐姐一直都在。
我入宮以來,嵐姐姐身為一宮主位,對我多有照顧。
我笨嘴笨舌得罪了皇後或者其他寵妃,嵐姐姐都會挺身而出保下我。
彈琴、跳舞、怎麼更討皇帝歡心,嵐姐姐都一一教我。
對於她,我永遠不需要懷有戒心。
3.
守孝二十七日之後,大臣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由,奉先帝遺詔,讓新帝登基。
新帝不是皇後所出的三皇子,而是十五皇子正雅。
纏綿病榻許久的皇後,在先帝駕崩那日也隨著一同去了。
前朝後宮,都是嵐姐姐母子把持,沒有出什麼大亂子。
嵐姐姐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後,我們其餘的妃嬪也成了太妃,有皇子的太妃出宮住在王府裏。
我還沒有孩子,留在了宮中。
我原本以為我遷居的宮殿會比較清靜,卻每日都見到門前宮人往來熙熙攘攘。
我出去走了一圈,才知道我所住的得宜宮離陛下的寢殿很近。
起初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直到一日晚上我沐浴更衣後,被人從背後按在了床榻上。
我看不到那人的臉,拚命掙紮起來,可我不會說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身上的寢衣被剝下。
室內除了蠟燭的偶爾發出的畢剝聲,就隻有我抽泣的聲音和那人的粗喘。
他不滿這樣的安靜,在我耳邊說:“妙音,我愛死你了,我從見到你的第一麵,我就好喜歡你。可惜你從前是父皇的女人,不過你現在是朕的了。”
我昏昏沉沉的腦子裏閃過了正雅的樣子。
正經的樣子沒見過幾次,次次都是他在我宮裏狼吞虎咽的樣子。
他生母地位低又去得早,宮人疏於照顧他,很少讓他吃飽飯。
我十三歲入宮,年紀小,貪玩又愛吃,先帝寵愛我,禦膳房的好東西常常會送到我宮裏。
別的妃子想和我交好,也會讓小廚房做好吃的給我送來。
那些美味佳肴我常常吃不完,本來是給侍女吃,侍女卻常說有老鼠偷吃。
後來她們半夜守株待兔,逮住了正雅。
那時正雅還沒被嵐姐姐收養,我就用好吃的喂了他一年。
後來正雅在姐姐膝下,每回進宮,都會來看我。
我拿出最喜歡的玉兔奶糕招待他,他一邊吃,一邊看著我。
年輕英俊的麵容,常常看得我麵紅,我舉起團扇,擋住自己的臉,擋住他的視線。
正雅將我翻過身來,指腹揩掉我臉上的淚。
年輕的野獸吻住我的唇,撐開我捏著床單的掌心,強硬地與我十指緊扣。
向我承諾:“你偷偷地跟著我,我會一世待你好。”
4.
我是先帝的妃子,沒有一兒半女,想必史書也不會在我身上浪費筆墨。
可如果正雅要納我,讓我做第二個武媚娘,後世一定會對他有諸多口誅筆伐。
我和他,都希望他能在青史上有個好名聲。
好在我對位份並不在乎,我在乎的,隻是一雙愛著我的眼睛。
隻要他在對我好,他讓我感受到愛,我就覺得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我本是草原的女兒,七歲那年大將軍趙赫帶領鐵騎攻打我的部族,逃亡時我意外跌落下馬,摔壞了腦袋,正正摔在趙赫的馬蹄下。
馬蹄高高揚起,馬兒發出嘶鳴。
趙赫翻身下馬,向我走來。
他用劍挑起我的下巴,眼裏有驚豔之色。
隨後我被他撿回將軍府中,當做一個討人歡心的小玩意養起來。
因為歌喉動人,可召喚百鳥來朝,起初叫我“鳳凰兒”,後來喚我“妙音”。
無人再記得我的原名塔娜。
我十三歲,先帝到行宮避暑,趙赫借機把我獻給先帝。
春光燦爛,芳菲盛開,我在花林間唱歌,身邊百鳥宛轉和鳴。
先帝駐足良久,待我歌畢,當即封了我為美人,親自擬了封號為“婉”。
我傻乎乎、不識字,沒有家人,天真又愛嬌,先帝寵愛起我沒有一點負擔。
可是先帝年紀太大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像在和爺爺玩耍。
見到正雅,我才感覺到少女心動的羞澀和甜蜜。
正雅總是悄悄地來,天不亮就急匆匆地走。
走之前,也不忘說一些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語。
這樣的生活,過了半年。
我越來越貪睡,身子也胖起來,胃口有時好有時不好,我隻當是沒休息好,並不在意。
我還是常常去嵐姐姐的宮中,雖然不能陪她說話,但是和她一起做一些手工,也是打發時光的好方法。
但那日,一切突然變壞了。
也許是吃壞了,我伏在榻邊,幹嘔了一陣。
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地看著嵐姐姐,她當上太後後,已經很少會露出很劇烈的情緒。
她招手,讓向蕊去喚太醫來。
太醫讓我伸出手,為我診脈,小心翼翼地藏起臉上的震驚,在嵐姐姐耳邊悄悄說了什麼。
嵐姐姐卻突然執起桌上的杯子摔在地上。
白色瓷片濺得到處都是,太醫和宮女都立刻跪下,不敢去瞧嵐姐姐的神色。
我怯怯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嵐姐姐陰沉的臉色在轉向我的時候已經散去陰霾,隻是有些擔憂地看著我說:
“妙音,太醫說你中邪了,你別怕,我馬上安排人給你驅邪。”
我點點頭,表示順從她的安排。
嵐姐姐讓我先回宮休息。
晚上正雅來了,見我愁眉苦臉,用手指展平我眉心的皺紋,問:“怎麼了?”
我不能回答他,隻好做一個診脈的動作,又往脖子抹了一下。正雅大驚失色,又把太醫叫來。
這個太醫並不是下午在姐姐宮裏的那個,不愛說悄悄話,衣擺一掀跪下來,直接說:“回陛下,婉太妃的身體並無大礙,隻是......”
他麵露難色,正雅最不耐煩這些說話說一半的人,把盤玩著的手串放桌子上一敲,責問:“隻是什麼?”
“隻是......有喜了。”
這太醫真膽小,說句話的功夫,脖子上的冷汗都滴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有喜是什麼意思,但“有”是好字,“喜”也是好字,隻當他在說我的身體很健康。
正雅沉吟了一會兒,揮手讓太醫退下,讓我先去睡。
我隔著簾子看他,他坐在榻上沉思,沒一會就走了。
我心裏莫名覺得不安。
5.
姐姐安排的人,穿著奇裝異服,臉上紅紅綠綠畫了一些奇怪的花紋,手上拿著男子手臂粗的木棒,讓我看著無端感到害怕。
我往姐姐身側縮了縮,姐姐卻把我的手從她的袖子上扒下來,往後退了兩步。
向蕊上前來扶我,她麵無表情的樣子令我感到很陌生。
“太妃,請吧。”
向蕊半拖著我走到那群奇怪的人中間,隨後輕盈地閃身離開。
我可憐巴巴地用祈求的目光看著嵐姐姐,她轉開了臉,看著院中盛放的花枝。
“嘿——呀——”
那些怪人將手中的木棒重重錘在地上,口中唱著我聽不懂的奇異歌謠,圍著我轉起圈來。
突然,我的後背被重重打了一下,疼得我向前撲倒,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第二棒已經側著朝我打來。
這一棒打在腰上,我像隻蝦米把自己蜷縮起來。
他們仍在圍著我的圈子越縮越小,到最後我的眼前全是他們身上晃動的衣擺和佩飾。
叮鈴鈴,叮鈴鈴。
那些佩飾晃起來,聲音像招魂的鈴鐺。
他們的聲音近在耳畔,腳下揚起的塵土撲到我的臉上,手裏的木棒左一棒右一棒地擊打著我的身體。
我被打得沒有辦法站起來,隻能咬著牙,死死地護著我的肚子,眼淚不停地流。
姐姐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穿透耳邊那些惡魔低吟來到我身邊:“妙音,別怕,隻是為了趕走你身上的邪祟,它會化作一灘血水從你的身體裏麵流出來,到時你就健康了,幹淨了,別怕,乖啊。”
姐姐總不會騙我的。
聽著她一聲聲地說“別怕”,我也不再掙紮,隻希望這邪祟能早點離開我的身體,讓這個驅邪儀式早點結束。
我感覺我的身體就像一麵鼓,被不斷敲打著,姐姐在一旁說:“你不要一直縮起來,你要張開你的身體,你的肚子才是邪祟所在的地方......”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聲“住手”平地驚雷一樣響起來。
那些怪人立刻收了手,跪在地上,說著皇上萬歲。
正雅大踏步過來,把我從地上抱起來,我立刻揪著他的衣襟,想像一條泥鰍一樣鑽進他的懷裏。
臉頰緊緊貼著他的胸膛。
我感到他的胸腔震動,聽見他怒氣衝衝地下了指令:“借鬼神之名行害人之事,通通殺無赦!”
那些人伏在地上磕頭,一聲連一聲喊著陛下饒命。
正雅並不理他們,抱著我就要走。
但姐姐站在原地,沉沉地叫他:“皇帝。你可想好了,這孽障留是不留?”
“......母後,再怎麼樣,方法都有的是,您何必這樣極端?”
正雅沒有與姐姐說太久的話,隻囫圇回了一句,就抱著我回宮。
路上,他摸著我的臉,告訴我:“你的肚子裏有個小孩子,他不是邪祟,即使他的出生不被期待,我仍然希望你和他都好好的。”
6.
回到宮裏,太醫早就候著了。
正雅把我放上床,他們就過來診脈,大大鬆了一口氣,隻說是皮肉傷,受了一些驚嚇,胎像有些不穩,吃幾劑藥就好了。
從那以後,正雅限製了我和姐姐往來。
我也實在想不明白,一向待我好的姐姐,為什麼堅持說我肚子裏的孩子是邪祟。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我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但正雅卻很少來看我了。
我每天坐在窗邊往外麵看,隻能看到窗外的竹影,行走的宮人。
新來的貼身宮女沛兒告訴我,正雅的宮中有一位越貴妃也有了孩子。
皇後前不久剛從掖庭裏提了一些人充實後宮,皇上得和這些人一起睡覺,以保子嗣綿長。
肚子裏的小孩子總踢我,我想它可能是想它父親了,就讓沛兒為我準備了玉兔奶糕,我要去見見正雅。
剛走到禦書房門口,就聽見裏麵一堆重物落地的聲音。
正雅在裏麵咆哮著:“早不旱,晚不旱,偏偏是戰事吃緊的時候大旱!”
裏麵有個人說:“陛下,天道不爽,事、事、事在人為啊。”
“聽監正所言,是朕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嗎?”
“臣不敢,隻是星象所示......”
我在門前呆立了許久,在先帝那兒得來的經驗告訴我,男人摔東西發脾氣的時候,最好不要撞在槍口上。
我把糕點放下,轉身離開,沒走多遠,聽見殿門打開的吱呀聲。
我帶著希冀回頭,正雅腳步匆匆地出來,看見放在一旁的糕點。
我心砰砰跳著,很是期待。
我在每隻小玉兔的耳朵中間都放了一朵小小花,給宮女看,大家都說可愛。
正雅凝神看了一會,隨後一腳踢翻。
雪白的玉兔散落在台階上,小花也飄得到處都是。
“她呢?”
正雅質問身邊的太監。
然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大步朝我走來。
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我不安地給他蹲下請安,他一手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起來,另一隻手已經高高揚起。
我閉上眼睛,一個響亮的巴掌如期而至。
“誰準你亂跑的?......帶她回去,閉門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