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平七年
我名叫虞鶴雪,是尚食局司醞官,正平七年除夕宮宴時,我被毒死於霜華殿之上。
我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很冷,夜裏下了雪,冬雪將皇宮的琉璃瓦頂蓋得嚴嚴實實,由此將原本定在沉月湖邊的大宴挪到了霜華殿中,把尚寢局忙得夠嗆,兩個司設一整天都忙著布置大殿的擺設和茵席。
我們尚食局為了這一場宮宴可是已經忙活了一個月,就在正要鬆一口氣的時候,陳尚食急急忙忙找到我:“鶴雪,快去準備般若酒,還有,陛下指名要你送去呢。”
“要我,為何?”
“今日席間,不知哪一位主子提起,說是尚食局司醞官研習古法有成,釀造出了般若酒,陛下也說他十分喜歡這酒,既然今日大宴,也該嘉獎你釀酒有功,所以特意吩咐了讓你去送酒。”
我愣住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倒是身旁的星蕾高興道:“今日可是除夕宮宴,能列席的都是皇親國戚,鶴雪姐姐真是好福氣,竟然能得到陛下親自點名送酒。”
其餘人都連忙起哄,“就是就是,今日諸位皇子都在,你這一去,可給我們尚食局長臉了。”
我淡淡道:“我這是去送酒,諸位皇子忙得很,估計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那你可以看他們啊,我與你說,那三皇子長得最是俊朗,姐姐這一去可要看回本再回來。”
我有些茫然:“三皇子?”
“就是自小養在太後跟前那一位嘛。”
三皇子元豫,我對他實在沒什麼印象,隻記得他身體不好,不愛喝酒,每一回宮宴上,無論上的是什麼酒,他基本都一口不喝,除非是陛下賜酒,不過每次見他都是隔著人山人海,連他的臉我都沒怎麼看清過。
他話不多,也不愛在後宮走動,更不愛跟人來往,尋常都隻是去太後的宮裏問安,太後過世後,便更少在後宮裏見到他了。
“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怎麼你們都知道他俊朗了?”
星蕾說:“還不是因為每回去安陽苑圍獵,鶴雪姐姐都沒去嘛,那次我們正好服侍三皇子,他那容貌,那氣度,當真是叫人心折。”
“對啊對啊,上次看管不利,竟讓老虎混入圍場,偏巧三殿下落單遇到了,幸好殿下身手不凡,沒有受傷,”
趙司膳也捧著臉道:“我記得那次打獵,還打到了鹿,陛下讓我們下去烤了分發給諸位皇子,我端上去時,三皇子還跟我說了一句話,我至今都記得。”
“他說什麼了?”
“他說,好香啊。”
眾人哄笑散開,“人家說的是鹿肉,又不是說你。”
我揮散她們,道:“別再說了,做事去。”
星蕾幫著我把般若酒溫好,陪著我一同走到霜華殿外,宮宴上的絲竹弦樂聲已經傳來,隔著一眾皇親國戚,要仰著頭才能看見幾片翻飛的衣裙,雖然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妖嬈美麗的舞姬身上,但越過舞姬,宮殿深處,坐著的麵目模糊的明黃色身影才是這場宴會的主角。
“星蕾,你回去吧,我在這候著就行。”
“我再陪姐姐一會兒吧,我進宮這三年,全靠姐姐的照拂,星蕾感激不盡,能陪姐姐的時候,就多陪一會兒。”
我扭頭奇怪道:“你怎麼了?怎麼這般感慨?”
還沒等星蕾回答,忽然聽見裏麵傳話道:“尚食局,獻般若酒。”
我屏聲靜氣地走進大殿中,等著吩咐,隻聽得上首那沉穩的聲音道:“你叫什麼名字?”
“臣尚食局司醞,虞鶴雪。”
“就是你研製出了般若酒?不錯,年紀輕輕,已有這般成就,值得嘉獎,讓人記下,賞她一對珊瑚手串。”
“謝陛下隆恩。”
“朕剛剛是聽元豫說起這般若酒,他往常是不愛喝酒的,唯一喜歡的竟是般若酒,這才叫你們準備一壺送上來,今日朕已經喝多了,這一壺酒就賜給元豫吧。”
我聽了心裏更加納悶,我可從未聽說過三皇子喜歡喝般若酒,不過既然是皇帝開口,就是他不喜歡喝,今日也得喝。
我轉身來到三皇子桌前,略微抬眼看了看他,果真如同星蕾她們說的,眉目俊朗,隻是神情冰冷了些,如同天上不容靠近的謫仙,怪不得能打動尚食局這麼多姐妹的心。
我正要替三皇子倒酒,他身後的一個侍女攔住道:“這酒虞司醞嘗過沒有?”
她的意思是,這酒試過毒沒有?
我陡然想起,這酒是臨時送上的,確實還沒有試過毒,隻得道:“勞煩姐姐。”
那侍女新奉上一個酒杯放到我麵前,我將酒液倒進去,然後將那杯酒仰頭喝掉。
試毒也是我們這些司膳、司醞的職責之一,聽起來雖然危險,不過我可從未聽說過誰試毒被毒死的。想也知道,能入宮的誰會這麼蠢,害人竟然用下毒的方法,且不說有試毒一關要過,其後追查起來也十分容易暴露。
我喝下酒後,那侍女見我並無異樣,才將三皇子的酒杯遞到我麵前來,我又端起酒壺倒酒,隻見那酒液慢慢流入杯中,眼看就要注滿之時,我的手忽然發起抖來。
清澈的酒液因我的顫抖全倒在了杯子外麵,濺了一桌子,我顧不上擦,手上一鬆,酒壺便從手指間墜落,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抬頭看見三皇子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猜錯了。
腹部的疼痛一下子火燒火燎地傳來,我一下沒忍住,吐出一口鮮血,嚇得四周一片驚叫,“那酒有毒!”
我身子一歪往地上倒去,三皇子從桌後繞過來將我抱住,我仰麵倒在他的懷中,聽見他大喊:“去傳禦醫。”
“殿下……殿下……”
我掙紮著抓住他的衣袖,艱難地開口,“救……救我……殿下……”
“虞司醞……這酒是誰準備的?都有誰碰過?”
鮮血不斷地從我口中湧出,我渾身熱得像是著了火,嗓子裏幹啞,連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裏更是一片混亂,這劇痛唯一能讓我想到的就是,我要死了,而且連被誰殺的都不知道,更倒黴的是,我是被誤殺的。
那杯毒酒顯然是為了三皇子元豫準備的。
我很快沒了力氣,恍恍惚惚地靠在元豫的懷中,他緊緊地抱著我,仿佛很不想我死一樣,我極度害怕之中竟然有些感動。我活了二十二年,入宮九年,也曾有過少女情懷,幻想過出宮後嫁一良人,共度餘生,可沒有想到,我竟然會死在除夕宮宴上,死在三皇子元豫的懷中。
失去意識前,我還在想,我替元豫喝了這杯毒酒,替他赴死,他在我一生的最後,抱我片刻,是否,也算是兩廂抵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