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守邊關多年的夫人,終於趕在女兒生辰之前回來了。
我滿心歡喜,卻在整理她的行囊的時候,發現了上百封家書,每月至少五封。
這些書信的署名,都不是我。
哪怕我時常給她寫書信,她也從未回過我一封家書。
我操辦著女兒的生辰宴,宴會中途卻無意撞見夫人帶著女兒去見薑城。
夫人讓女兒喊她爹爹,女兒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爹。
我縮在角落裏窺探,心如死灰。
既然夫人已變心,女兒也嫌惡,那我自當成全。
可等我假死後,夫人和女兒卻悔瘋了,跪求我回家。
1.
今天是我死遁的第十天。
我坐在描金漆的馬車裏,師兄眼中含著淚,不停地說我這些年受苦了。
“不過,你真的舍得穆旦旦和鬆鬆嗎?”
“一個是你成婚六年的夫人,一個是你養了五年的親女兒。”
“你當年那麼愛穆旦旦,師父怎麼都勸不住你,如今說不要就不要了,鬆鬆才五歲,一直在你身邊養大,正是需要爹爹的時候......”
師兄的話讓我的心陣陣絞痛,即便我早已心死,也忍不住苦笑。
“師兄,我和她們已經沒可能了。”
我原本是天下第一神醫的關門弟子,卻成了丞相府家走失的真少爺,被接回了薑家。
薑城則是丞相府養了多年的假少爺,也是穆旦旦的青梅竹馬。
我被認回來,他便負氣離開。
我對穆旦旦一見鐘情,她奉旨嫁我。
我以為我們情投意合,與她歡歡喜喜的當三年夫妻。
可失蹤三年的薑城再次出現後,我那一向沉穩內斂的夫人,連酒杯都握不住了。
後來,她上了戰場,三年來寄出幾百封信件都是給薑城的,絮絮叨叨,全是關懷。
卻沒有一句是給我的,她好像不記得府中有個盼她來信的夫君。
鬆鬆和她如出一轍。
她甚至比穆旦旦更喜歡薑城。
為了可以出門見薑城,她謊稱送我的生辰禮,掉在了柴房裏。
我欣慰女兒長大了,心裏竟能念起我來,我歡喜的陪她去尋,她卻將柴房的門關起來,鎖住。
我不敢置信,“鬆鬆,爹爹還在裏麵。”
鬆鬆厭惡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讓薑叔叔當我的爹爹,他不會管我吃不吃零嘴,也不會逼著我背書,更不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給我喝苦苦的藥!”
“爹爹,我真的很討厭你!不怪娘親不喜歡你,我也不喜歡你!現在,我要出去跟薑叔叔逛集市,你就在柴房裏,好好過生辰吧!”
鬆鬆昔日的話語還回蕩在我的耳邊,哪怕是我已經遠離穆家,要開始新的生活,這句話依然像生了鏽的鈍刀子一樣,反複過割著我的心口。
師兄不解,“我聽師父說,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修得親子緣,就為了一個薑城舍棄妻女,會不會不值得?”
我蒼白著臉,笑了。
我不是因為薑城而放手。
我隻是清醒了,不再甘願一頭撞進南牆,死不回頭。
“何必要兩個心裏沒有我的人。”
師兄眸色微變,笑著誇讚我。
“好!別管她們了!”
“你可是林北嶼,師門最天資聰穎的小師弟,名震天下,想嫁你的人從東邊排到西邊,又顧家又專情。”
“穆家女子瞎了狗眼竟然看不上,甭管她能不能發現你還活著,我敢打包票,定有她後悔之日!”
2
我回了師門,師父瞧見我後心疼極了,一把年紀了還抹眼淚。
整個神醫館都在為我的回來,而歡呼雀躍。
每個人都說我瘦了,憔悴了,要喂胖我。
不像丞相府,也不像將軍府。
所有人隻心疼薑城。
我熱淚盈眶,心中歡喜。
半年後,師門裏又來了個孤兒。
我看她可憐,收養了她,給她取名叫阿沛,希望她的生命力如江水一般濤濤不息。
阿沛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也很聰明,學什麼都快。
她整日跟著我和師兄認草藥,學醫術。
她很乖,說我就是她的爹爹,時常幫我捶背,采摘鮮花送我。
日子就這麼安心的過了下去。
師兄下山回來,興致勃勃地和我說,我跳崖“淹死”的這一年裏,穆旦旦帶著鬆鬆一直在找我的屍首,還一直為我守孝。
我覺得荒謬:“我不是她爹,給我守什麼孝?”
師兄還想說什麼,他的小徒弟張懷抱著信鴿跑了進來。
“師父,邊關軍醫緊缺,大將軍請求我們支援。”
最近邊境又開始打仗了,軍醫素來缺人。
而且能求到我們這來,想必情況緊急的厲害。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
我也顧不上誰是主將,當即與師兄等人一同下山支援。
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軍營裏充斥著痛苦的哀嚎聲。
我戴著麵具,瘋狂救人。
張懷跟阿沛也分開去救人了,沒一會,張懷就跑來找我嚷嚷。
“師叔,那有個兵的胳膊折了,出了好多血,軍醫不會接骨,還嫌棄人家,你快去看看吧。”
我眉頭緊蹙,二話不說走到傷兵的身旁,幾下將他的胳膊接好了。
當下,傷兵旁邊站著的壯漢就憤怒了,指著傲慢的軍醫道:“你不是醫宗掌門的關門弟子嗎,別人都能節骨,你剛剛為什麼說他廢了!”
軍醫牙尖嘴利,狡辯道:“我不是不會,這樣的小傷還輪不到我出手,你看,我的手下就會治!”
這道聲音我很熟悉,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認得,是薑城。
他穿著一身錦袍,外麵裹著白狐皮大氅,頭戴玉冠,貴氣的不可言喻。
我秀眉緊蹙,沒料想會在此處遇見他。
他竟然還冒充醫宗的人,還是關門弟子?
拿了我十幾年的身份不說,還想將我的另一層身份也要去?
“我不認識他,並非他手下。”
薑城氣怒的看著我,低聲訓斥我,“告訴你,我爹是當朝宰相,我未婚妻是大將軍,得罪我沒有好下場,你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未婚妻?
我微微訝異,我都“死”一年了,穆旦旦那麼喜歡他,他們竟還未成婚?
這時,不遠處傳來吵鬧的聲音。
我抬頭看了看,一下就瞧見兩個小孩扭打在地上。
一個衣著華貴身體健壯,一個就是阿沛。
我神色微變,連忙過去把兩個孩子拉開,將阿沛抱在懷裏,上下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怎麼樣,可有傷著?”
阿沛看著我,倔強的不肯掉眼淚,她從小就是孤兒,極少這麼衝動出手,一定是受委屈了。
“我沒事,讓爹爹擔心了。”
未等我出聲,一道嬌媚的嗓音冷冷落下。
“你的女兒,何故打我的孩子?”
我的心尖倏地一顫,將阿沛摟在懷裏,抬頭看向穆旦旦。
她穿著閃著寒光的盔甲,滿身的血氣,煞氣。
一年未見,她看起來清減不少,憔悴許多。
我與她四目相對,她卻瞬間怔楞住了,目光驚駭又狂喜的盯著我,脫口而出——
“北嶼......”
3
我心中猛然一跳,沒想到我變化之大,她也能一眼認出。
我是改過聲線的,身形也胖了好些,與從前操持穆家的消瘦截然不同。
甚至還帶了麵具,她怎麼認出來的?
阿沛咬牙瞪著鬆鬆,活像一隻被禁錮的小狼。
“爹爹,是她先罵我野種的!”
“軍營裏從來都隻有我一個小孩,我問你是哪裏來的你又不說,不是野種是什麼!”鬆鬆也憤怒的瞪著她,大喊。
“我爹是醫宗門主的關門弟子,我們這次來是幫你們的,可你們欺人太甚!”阿沛氣呼呼的,她似乎異常討厭鬆鬆,更討厭穆旦旦,“你們,根本配不上我爹的幫忙!”
穆旦旦原本還神情恍惚,聞言漆黑的眸子頓時散去了疑心。
“本將軍感激醫宗的幫助,但鬆鬆是我亡夫的孩子,我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本將軍顧及醫宗的麵子,不重罰了,隻需要她,給我的女兒道歉。”
她要護著鬆鬆便護著,為何要扯上我。
顯得她對我多深情。
我弄不懂她,卻深知阿沛不會故意惹事,“我的孩子平白受了辱罵,要道歉,也是將軍的孩子道歉。”
阿沛頓時熱淚盈眶的望著我,“爹爹......”
我揉了揉她的腦袋,溫柔道:“你不是野種,你是我的孩子,有爹爹在,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已經低頭低了一輩子,我的孩子,不必走我的路。
鬆鬆見我跟阿沛父慈子孝,眼裏不知為何滿是嫉妒,氣憤。
“你算什麼人物,鄉野村姑,竟敢讓堂堂將軍之子跟你的孩子道歉?”薑城身上的衣服太厚,走路有些笨重,像一隻白熊一樣一步步蹣跚而來。
他看著我,眼中敵意很深。
“旦旦,他們來曆不明,方才這狂徒還與我口出狂言,如今還敢要挾你,我懷疑他們是細作,你可要好好查他們一番!”
“穆將軍,”阿沛開了口,“我爹爹滿身血跡,救治了一天傷兵,如果我們是細作,那這個穿著好衣服晃蕩的醜男人算什麼?”
薑城臉色一變,氣結,“你!”
穆旦旦漠然地看著她,“他與本將軍是何關係,輪不到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來質問。”
薑城得意洋洋。
她又看向我,加重了語氣:“先生,我的女兒我護定了,你的孩子最好道歉,不然,休怪本將軍無情!”
久在戰場廝殺,穆旦旦的一舉一動都充滿著威壓。
看我的眼神中帶了絲殺意,仿佛我要是不低頭,她真會拿我怎麼著一樣。
阿沛年紀小,眼神懼怕。
我的心口頓時湧上來一種無力感,忍不住笑了。
一年了,她怎麼還是這個樣子?
“將軍隻會仗勢欺人麼,從前不分青紅皂白,如今也是不分青紅皂白,你有偏愛,我也有,你若不歡迎我,我走便是。”
這話,我以前說過。
我與薑城之間,她總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袒護她。
而我,就像是天生的罪人。
不論是非對錯,都是我的錯。
與她和離時,我心如死灰的說:“穆旦旦,你有你的偏愛,我也有,從今往後,我不再愛你和鬆鬆,我要開始愛自己了。”
“你們要我給他道歉,對不住,我沒錯,也絕不為沒錯的事情道歉。”
穆旦旦似乎想起來了,麵色霎時間難看了幾分。
“本將軍說了,沒有人可以欺負鬆鬆,否則本將軍怎麼對得起已逝的夫君,你若不讓你女兒道歉,那就隻好拿你下獄了!”
鬆鬆卻似乎氣急了,突然跑了過來,照著阿沛又是一腳。
“憑什麼你有爹爹疼?你就是個野種,你不配有爹爹!”
“我以前也是有爹爹疼的,你們現在全都欺負我沒了爹爹!”鬆鬆妒忌又委屈,憤懣的狠狠咬我的腿,瞪向我,“我倒要看看你爹到底長什麼樣子!肯定是超級醜八怪!”
說罷,她趁我不注意一把扯下我的麵具。
下一秒,一張熟悉入骨的麵容瞬間暴露在眾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