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看見了我的父母。
我的母親,還和記憶裏一模一樣,溫柔慈祥,眼裏永遠含笑。
我的父親高大,神情雖然嚴肅,看向母親時,眼底卻總藏著柔情。
我看見白發蒼蒼的太爺爺,看見驍勇善戰的伯伯和叔叔們,看見爽利瀟灑的嬸嬸,看見英俊勇武的大哥。
他們迫不及待地下來見我。
大哥最快,隻是一瞬,就掠到晁錦眼前。
“你怎麼照顧她的,怎麼讓她受了這麼重的傷?”
大哥責備晁錦,又忍不住急切,快步走過去:“快,小冬兒,傷哪兒了?哥哥看看......”
聲音猝然頓住。
晁錦被流春攥緊袍袖,這才醒悟,抬起頭。
看清大哥的身形後,晁錦錯愕怔住。
大哥也怔住,定在原地。
晁錦懷裏抱著的,不是我。
不是他最疼的小冬兒。
晁錦口口聲聲說的心上人不是我。
是隻不知哪來的下界妖精。
大哥張了張嘴,甚至連暴怒質問都沒來得及,神色先被茫然占據。
他明明察覺到了我的氣息。
察覺到了我的仙脈。
不是在晁錦懷裏,那能在哪?
這眾神殿,平日裏緊緊閉鎖,無人會來,除了晁錦和他懷裏的流春,就隻有......
隻有......
神爐。
神爐被天火灼燒。
正在煉化仙骨,煉取仙脈。
大哥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吃力地轉了轉視線。
晁錦忽然起身,護著流春,攔在他麵前:“鳳秋大哥......”
話音未落,蘊含了磅礴神力的一槍就直刺向他。
晁錦倉促支起結界。
槍尖戳碎結界,無數金光迸射。
晁錦抱著流春跌倒在地,臉色痛苦,吐出一口血。
大哥看也不看他,將晁錦擊飛,就咬著牙,吃力挪動腳步,朝那一口煉化仙脈的神爐慢慢走過去。
我不敢上前。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我躲在角落裏,看著大哥的背影,他凝定在那裏很久。
然後,大哥寬闊的肩背,遏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小冬兒......”
大哥輕聲問:“怎麼回事?”
他伸手,仿佛不知道燙,從神爐中捧起我的骨灰。
大哥認得我。
即使,我已經變成了這樣。
大哥依然認得我。
金紅色的仙脈流淌,滲過發著抖的指縫,滴滴墜落。
被從軀殼剝離那一刻起,它就無法再庇佑鳳凰,浴火重生。
不遠處,晁錦掙紮著想要爬起,又重重跌回原地。
大哥雙目慢慢轉為血紅。
他攥緊了手中的本命神槍。
大哥看向晁錦。
流春感應到危機,下意識自保,扯著晁錦,擋在自己身前。
她低估了鳳凰的力量。
帶血的鳳羽槍頭,鋒銳無匹,刺穿了晁錦的肩膀,又紮進流春左胸。
鳳羽將她釘死在地上。
流春的臉色瞬間慘白,痛苦呻吟。
晁錦到這時竟仍執迷不悟,想要抱起流春,下一刻,卻被她纏在身上,咬住喉嚨。
晁錦錯愕,匪夷所思睜大眼睛。
被他抱在懷裏的,不是什麼杏花。
流春是條最擅偽裝的蛇妖。
所謂的“惡蛟”,“替他受傷”,全是假的,是早安排好的一場戲。
蛇再怎麼修煉,也無法成仙,想要化龍,唯有吞食仙脈。
從一開始,這就是個圈套。
流春雙眼被全黑占據,纏在晁錦身上,死死咬著他的喉嚨,大口吸血,甚至開始噬咬撕扯,想要咬碎他的骨頭。
“賤婢!”晁錦目露驚恐,“放開,給我放開!”
流春恍若未聞,蛇妖瀕死,隻知自保,咬住他的喉嚨撕咬。
晁錦也有仙骨。
仙骨裏是仙脈。
蛇妖要化龍。
晁錦倉促之間,來不及提防,中了蝕骨巨毒,痛苦至極,本能地不停求救。
沒有人理會他。
大哥看也不看不遠處的鬧劇。
他扔下槍,站在神爐前。
不顧神火灼燙,雙手捧著,木然收攏金紅色的仙脈。
我的父母,也已經察覺到不對,拚命趕下來。
我無法阻攔,隻能拚命搖頭。
我不想讓阿娘看見這些。
我不想。
大哥仿佛感應到了我神念裏的哀求。
他將我的仙脈,小心翼翼收攏,用衣襟裹著,藏在懷中。
他擋住神爐。
擋住我的骨灰。
“阿爹,阿娘。”大哥說,“先別看。”
他的聲音極低,控製不住地顫抖。
大哥喉嚨動了動,吃力地告訴他們:“冬兒......沒了。”
5.
最先瘋的居然是晁錦。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把流春從他身上扯下來,捏著這條扔在掙紮不停的毒蛇,用力撕成幾段。
他渾身是血,狀若瘋魔,跌跌撞撞撲倒大哥麵前:“沒了?什麼意思?”
“什麼叫沒了,她不是鳳凰嗎?”
“鳳凰不是會浴火重生嗎?”
“我特地借了三昧真火,把她燒了。”
晁錦看著自己的手:“我把她燒了,她死一下,再活過來就沒事了,她是鳳凰......”
他覺得自己安排得很周全妥當,滔滔不絕地說著,那把火有多猛多烈。
他似乎沒察覺到,這些話有多離譜,多荒謬。
就算鳳凰能浴火重生,每次死亡,那種絕望、恐懼與絕對真實的死前感受,都是不作假的。
那是真實的死亡。
更不用說,我被他奪了仙脈,已無法複活。
他用那把焚天滅地的火,燒毀了我僅剩的軀殼。
晁錦還在喋喋不休,直到拚盡全力的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洶湧著的神力失控。
晁錦重重摔在牆上,半麵牆坍塌,碎磚斷瓦滾落。
整座眾神殿都跟著搖晃。
是我阿娘。
我溫柔的、從沒說過一句重話的阿娘,雙目赤紅,一隻手發著抖,眼睛裏滿是淚水。
我阿娘張著嘴,說不出話。
嬸嬸不顧一切衝上去,扯起晁錦,淒聲問:“你把冬兒燒了?”
“你抽了她的骨頭,又把她燒了?”
“你還在這腆著臉說話?”
她難以置信,死死扼著晁錦的喉嚨。
鳳凰的本命真元熾熱,晁錦吃力掙紮,皮肉熟爛,嘶嘶作響。
嬸嬸盯著他的眼睛。
過了片刻,嬸嬸終於想通,問這些毫無意義,一切已成定局。
她鬆開手,把晁錦扔在地上。
“晁錦,你是神仙,還是惡鬼?”
晁錦似乎到這時才清醒。
他艱難地掙紮著,爬起身,似乎想要離開眾神殿,回我們府上。
他要回去親眼看看。
府上的火還在燒,一直在燒。
晁錦還是不肯相信,他要親自去看看,我怎麼會沒能複活。
他依舊認為,我是鳳凰。
是鳳凰,一定能浴火重生。
我的叔伯沒有和他廢話的閑心。
晁錦被按在地上,叔叔從他身上搜出那把匕首,看也不看,一刀紮毀了他的左眼。
晁錦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叔叔麵無表情,一刀接一刀,剜下他的耳朵,割下他的舌頭。
“噓,噓。”叔叔說,“安靜。”
“你是天帝的兒子,有仙藥仙丹,也能把你救活。”
“反正你也死不了。”
叔叔說:“那我就讓你好好爽爽。”
他抓著晁錦的頭發,用力向下砸,攥著那把曾經劃在我身上的匕首,剖開晁錦的胸口。
表哥漠然盯著晁錦,拽住晁錦的肋骨,一把掰斷。
一向穩重的大伯,臉色陰沉,雙眼泛紅,布下結界。
晁錦是偷了天帝令牌,擅自來的眾神殿。
眾神殿是天界禁地,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天宮不可能沒有反應。
可鳳族的結界,沒那麼容易攻破。
天帝聞訊,親自趕來,在眾神殿外跪請古神息怒,有什麼事坐下來,慢慢商議。
阿爹紅著眼,注視他良久,才開口:“冬兒死了。”
阿爹說:“救不活了。”
天帝愣住:“什麼?”
天帝根本不清楚晁錦做的這些勾當。
阿爹和大哥已經試了各種辦法,他們不顧一切地拚命救我,動用鳳凰一族的秘術,阿娘甚至想讓我用她的身子。
可一切都晚了,我的骨頭已經被煉化,仙脈已經變成一團金紅色的液體。
這是天地本初,補天的靈液。
唯一的辦法,就隻剩把我也留在眾神殿,再用香火供奉九萬年。
這也僅僅是有一絲希望。
因為我先被剖骨,後被烈火焚燒,在無盡的劇痛折磨下,神念已經崩潰,逸散入天地。
救不回來了。
天帝神色震驚,看著蜷縮在血泊裏,痛苦呻吟的晁錦,臉色漸漸變得複雜。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
臉上有心疼,有失望,有痛心。
他也是父親。
他能體會我阿爹的感受。
一個父親,捧著自己女兒的骨灰,哪怕極力維持鎮定,雙手也抖得不能自已。
雙方沉默了很久。
天帝抬手,令天兵退去。
“鳳帝,晁錦對不起你們。”天帝說,“我不再幹涉,是死是活,任你們處置。”
“我天庭沒能照顧好冬兒。”
天帝說:“倘若還有一絲轉機,要靈藥仙丹,天華地寶,隻管說......”
阿爹冷冷打斷:“不必了。”
天帝一頓,張了張口,看見被大哥攙扶著的阿娘,看見阿爹指縫間滴落的血,終歸什麼也說不出。
眾神殿的門被重新關牢。
天帝頹然離去。
晁錦癱軟在血泊裏,奄奄一息,口中淌著血,像灘爛泥。
表哥拿出一枚仙丹,塞進他嘴裏。
這是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晁錦掙紮了下,僅剩的右眼中,反而透出極度的恐懼。
割掉的耳朵長了回來,斷掉的肋骨也重新續接。
“還沒完呢,姓晁的。”
表哥用腳撥了撥他的臉。
“你不是覺得,死一次再活過來,是件很簡單很輕鬆的事嗎?”
“好好享受。”表哥說,“你離死還差得遠呢。”
6.
我沒有多餘的精力,關注晁錦死了幾次,又活了幾次。
我隻擔心阿娘,阿爹,大哥。
還有太爺爺,嬸嬸,叔叔伯伯,表哥......
阿娘昏過去了幾次,又掙紮著醒過來,她還用那個繈褓,緊緊裹著我的骨灰,給我唱小時候的兒歌。
阿爹神情恍惚,卻極力撐著鎮定,捧著我的仙脈,踉蹌走到太爺爺麵前跪倒。
白發蒼蒼的太爺爺,深深歎息。
“癡兒。”太爺爺說,“她受傷太多,早已損了根基,原本也活不長了。”
聽見這句話,晁錦在血泊裏掙紮著抬頭,血肉模糊的臉猙獰錯愕。
“怎麼會?”晁錦匪夷所思。
割去舌頭的劇痛令他吐字含糊,他卻不管不顧,隻是追問:“她怎麼會受傷?明明......”
“明明什麼?”表哥用力踩住他的腦袋,碾在地上,寒聲嘲諷,“就憑你這點實力,能打得過誰?”
晁錦哆嗦個不停,不知是因為疼痛,因為恐懼,還是因為錯愕。
在這之前,他從未意識到,鳳凰的戰力原來這麼強。
他從未察覺,每次攜手除妖,他之所以能安然無恙,是因為我替他承受了絕大多數攻擊。
他從未發現過這些。
因為,在我獨自處理傷口,服藥療傷時,他也從不曾來看我一眼,問問我怎麼了。
“反正她是鳳凰,死不了。”晁錦總這麼說,“不會有事的。”
可流春假裝替他擋下一擊,奄奄一息時,晁錦卻緊緊抱著她,衝進我房裏,要我的仙骨仙脈。
我終於懂了太爺爺說的那句“癡兒”。
我錯付真心,晁錦的幾句花言巧語,一枚粗糙的同心結,就唬得我相信了一生一世。
我躲在角落裏,看著心痛欲絕的阿娘,雙目血紅的大哥。
看著跪在地上無力站起的阿爹。
我的心也在滴血。
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喜歡晁錦,不該稀裏糊塗付出一切。
可我還是不敢上前。
神念會停在死前的樣子,我現在隻是一團醜陋黢黑的焦炭。
我不敢讓他們看到我的死狀。
我心中劇痛,念頭還在掙紮,太爺爺卻忽然抬頭,蒼老睿智的雙目看向我躲藏的方向。
“阿冬。”太爺爺說,“癡兒,不論你變成什麼樣。”
我打了個悸顫。
太爺爺似乎能看到我。
即使我隻是一縷將散未散的神念。
一抹即將化歸天地的遊魂。
太爺爺慈祥地看著我,語氣柔和:“那是你爹,你娘,你的兄長。”
“他們和你血脈相連,是你的親人。”
“怎麼會嫌棄你呢?”
我愣在原地,忘了躲藏,模糊的視野裏,阿娘正不顧一切,向我衝來,伸出雙手。
7.
我被阿娘抱在懷裏。
大哥和阿爹緊緊抱著我們,嬸嬸不停抹淚,幫我擦臉上的碳灰。
擦不掉。
我的全身都已碳化,阿娘哭得肝腸寸斷,她甚至沒見過我長大後的樣子。
將我投出火海時,我還是個咿呀學語的嬰孩,是隻毛絨絨的小雛鳥。
她沒見過我的翅膀。
沒見過我豔麗的尾羽。
我們分開九萬年,她再抱住我時,我已被火燒焦,漆黑冰冷,麵目全非。
可太爺爺說對了,阿娘一點都不嫌我。
我被阿娘抱著,輕輕晃,柔和拍撫,唱幼時的兒歌。
阿娘不停吻我的額頭,我的眼睛,我猜那裏是我的眼睛。
我的臉被火燒毀了。
其實我很漂亮的,我長得像阿娘。
阿爹輕輕撫摸我的頭發,哪怕它們早已變成焦炭,他還是笨拙地誇,小冬兒長大了,小冬兒很美。
大哥摸出一直藏著的撥浪鼓,咚咚搖晃,像兒時一樣逗我笑。
我真忍不住笑出了聲。
始終盤踞,留在神念裏,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的劇痛,悄然消散了。
我蜷在阿娘懷裏,被阿爹摸著頭。
我伸手,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去抓那個撥浪鼓。
我的虛影穿透了撥浪鼓。
阿娘把我抱得更緊,大哥把撥浪鼓給我,他不顧一切地向我輸送仙力。
“小冬兒!”
“冬兒,別睡!”
知覺漸漸消散。
我的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控製不住地墜沉,阿娘的懷抱太溫暖了。
我向這片久違的暖意裏藏進去。
“娘。”我學會說話後,還沒說過這個字,我才知道,念這個字的時候,胸口會疼。
眼淚會止不住地往外湧。
我不想讓阿娘擔心。
可我實在忍不住了。
怎麼這麼疼,比剖骨還疼,比被火燒還疼。
“疼。”我藏在阿娘懷裏,低聲呻吟,“娘,阿娘,我疼......”
阿娘手忙腳亂,幫我往身上吹氣,告訴我,吹吹就不疼了。
阿爹和大哥也幫腔,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相信了。
我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
我的神魂嗆咳了下,最後一點金紅色的痕跡,變成幾簇火星。
“冬兒!”
大哥淒厲地喊了一聲,抬手倉促去接。
我消失在了阿娘的懷裏。
8.
眾神殿裏多了一個牌位。
是我。
大哥接住了最後那點火星。
鳳凰一族傾舉族之力,想盡辦法,讓它變成一點微弱的火苗。
天帝每天都派人來送神藥至寶,叔叔伯伯們守在殿門口,也不客氣,有用的就留下,沒用的就遠遠丟出去。
阿爹、大哥和表哥他們,全力支撐法陣。
阿娘每天陪著我的火苗說話。
極少數時候,我也能醒過來一會兒,聽見一點聲音。
阿娘隻給我講故事,講花講草,講下界有趣的逸事,講廟裏的小和尚。
“人間的小和尚,又老實,又規矩,一逗就臉紅。”
阿娘柔聲給我講,又含著笑逗我:“小冬兒,想不想去抓個小和尚?”
說實話,我也臉紅。
我的火苗哆嗦了一下。
阿爹和大哥就忍不住笑出聲,
我的神念受損太嚴重,已經有很多事都記不清,我隻記得,我是隻鳳凰,叫鳳冬。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死的了。
阿爹阿娘告訴我,我是和壞妖怪搏鬥,英勇就義的。
大哥還補充,說我活著的時候,特別神氣,特別漂亮。
我當然信他們的話。
隻是,我從沒告訴阿爹阿娘,也沒告訴過大哥。
某天,我其實見到了我的屍體。
不漂亮,也不神氣。
那是一團醜陋的,黑黢黢的焦炭。
9.
見到我的屍體,是在眾神殿外,我的某個牌位前。
做神仙就是這點麻煩。
有人供了你的牌位,沒日沒夜,磕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頭,血把台階都染透了,你就得去顯靈。
那天,我睜開眼,發現不在阿娘懷裏。
在一個漆黑空蕩的怪府上。
我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府邸。
幾乎沒什麼人,破舊冷清,未經修繕的門窗早已破損,暗淡的月光從破爛的窗欞照進來。
這是唯一的一點光源。
沒有一隻蠟燭,沒有油燈。
沒有燈籠。
沒有任何柴火。
整個府裏,從上到下,一點火星也沒有。
我覺得這地方古怪,不想久留,打算閉上眼睛重睡,卻發現牌位前跪著個人。
異常狼狽的人。
瞎了隻眼睛,少了隻耳朵,臉上全是層層疊疊的刀痕。
瘋瘋癲癲,衣服也不好好穿,滿麵塵灰,頭發散落,額頭滿是血痕。
看來他就是磕頭的人。
似乎察覺到什麼,他僅剩的一隻獨眼,木木愣愣地動了動,茫然向四周環顧。
他啞聲問:“鳳冬?”
他的嗓子像吞了火炭,沙啞古怪,說話時極為刺耳,異常難聽。
我沒有回答。
不知為什麼,我本能地抗拒他,甚至厭惡。
我離得遠了些,借著月光,看清他懷裏抱著的東西。
一團黑漆漆的焦炭。
焦炭裏麵,裹著一枚粗糙糊弄的同心符。
看清這些時,我的心口,毫無預兆的,久違地猝然尖銳一痛。
不知為何,我忽然就篤定了,那是我的屍體。
有人匆匆走進來,一巴掌重重甩在那怪人臉上,將他打摔在地:“晁錦!你還嫌害鳳冬不夠嗎?!”
原來我厭惡的怪人叫晁錦。
晁錦跌在地上,還護著那團焦炭,吃力開口:“父、父皇......”
原來進來的人是天帝。
原來他們是父子。
但天帝眼中,卻隻有冰冷厭惡,早已沒了屬於父親的慈愛。
天帝森然盯著他:“我要是不查清楚,還不知道,你居然犯下這麼多的無恥惡行。”
“向我求娶鳳冬時,你是怎麼說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就算做不到,你又怎能如此喪盡天良?”
我聽見府上的仙仆交頭接耳,偷偷議論。
仙仆們說,天帝最重情,與天劫中早逝的妻子深情甚篤,一生再未續弦,因而隻有晁錦這一個兒子。
可天帝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親兒子,竟如此心腸狠毒。
為了一個媚骨蛇妖,逼死了自己的妻子。
天帝徹底心灰意冷,廢了晁錦的太子,將他逐出天庭。
卻不想,晁錦居然私設牌位,叩頭出血。
“你這樣驚擾鳳冬,是生怕她恢複,怕她有救。”天帝厲聲問,“是不是?”
晁錦的臉色變得蒼白。
他慌亂搖頭,失魂落魄間連吐字也含糊,吃力否認:“不,不......”
聽仙仆議論,晁錦的嗓子變成這樣,是因為回到府裏找我。
那天,晁錦渾身是血,狼狽衝入火中,瘋狂翻找。
三昧真火焚天滅地,將他渾身燒著,他也不管不顧。
他終於找到了那一團焦炭。
他看見了焦炭裏的同心符。
聽仙仆說,那天晁錦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大口吞下那些火焰,他緊緊抱著那些焦炭,上天入地找遍三界,求人救我。
怎麼可能有救呢?
我仙脈被剝,神念斷絕,留在火中的,隻不過是一具軀殼。
被燒毀了,就是真的回不來了。
10.
我沒有再看晁錦的表演。
哪怕他的確仿佛得了失心瘋,又跑又喊,又跪在地上,不停扣頭,求天地垂憐,救他妻子。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我不是誰的妻子。
我是鳳族的阿冬。
我有爹,有娘,有大哥。
我娘攛掇我,等傷養好了,去人間抓個小和尚。
我爹冷靜,說小和尚也無辜,修為不易,萬一再招惹來老和尚,更不值當。
不如抓個人間帝王。
我大哥又不讚同,說帝王多薄情,哪個不是嬪妃如雲,哪個不是三宮六院。
嬸嬸也湊過來,幫忙合計,要不抓個狀元郎,或者將軍也行。
修仙問道的不合適。
要麼古板沒趣,要麼修無情道,又要折騰出數不清的爛攤子。
叔叔要給我抓個精壯老實的妖精。
大伯要給我抓個神仙。
不要天庭的,天庭的都不靠譜,抓個地仙,直接圈一座山。
我的身體漸漸恢複,倚在阿娘懷裏,被阿爹輕輕摸著頭發,聽著大夥亂哄哄吵嘴,忍不住輕聲笑出來。
大夥立刻開始追問我的意見。
我想了很久。
其實,我還是覺得,什麼也不抓都很好。
大哥立刻幫腔:“對,小冬兒就是小冬兒,幹嘛非要弄來個不相幹的人?”
“對,對。”阿爹拙於言語,卻也幫腔,“這樣好。”
阿娘摸我的臉,慈祥的麵龐上露出笑容,又忍不住落淚。
她說不出話,隻能不停點頭,親我的額頭。
淚水滴在我的臉上。
我仰頭,用臉貼阿娘的臉,替她擦淚。
我恢複得很好。
已經漸漸能看出肖似阿娘的美貌了。
嬸嬸握著我的手,一遍遍幫我按摩,它還沒有知覺,但我想,很快就會有了。
我會重新長出羽毛,長出翅膀。
我會飛得比烏雲更高。
我就是我,鳳族的阿冬。
一隻無拘無束的鳳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