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秦遠山後,我跟著他的部隊一起來到了邊疆。
工作辛苦氣候惡劣我不在乎,夜夜想父母想到流淚我也能忍。
可我們六個月大的女兒高燒抽搐的時候,他正貼心陪伴著自己幫扶的貧困女孩,將我拒之門外。
女兒死後,我毫不猶豫向組織申請了離婚。
看著牆上的日曆,還有一個月——
我就要迎來自己的新生了。
1
“孟蘭茵同誌,我已經派人去通知秦醫生了,應該一會兒就能來......”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看著我懷抱裏已經冰涼的女兒,小心翼翼地安慰我。
我紅腫著眼睛,呆呆看著焚化爐。
明明幾天前還在開心衝我笑的女兒,一會兒就要在這裏麵被焚為灰燼了。
“哎,小張回來了!秦醫生呢,在後麵嗎?”
工作人員忽然眼睛一亮,看著從大門口氣喘籲籲跑回來的同事。剛才我們就是拜托這位小張同誌去找秦遠山的。
小張擦了擦臉上的汗,有點尷尬地看著我:
“......抱歉,我去找秦醫生,他說我是你找來合夥騙他的,現在當地都地土葬,哪有什麼火葬?叫我撒謊也要帶點常識!還說我耽誤他的工作把我趕回來了。”
一時間,在場的幾人全都沉默了。
我微微咧開嘴角,慘笑一聲。
大抵是女兒去世的痛苦已經讓我痛到了極致,又或是秦遠山的做法在我意料之中,我竟然沒有更多的感受了。
我輕輕吻了下女兒的額頭,不再猶豫。
將她放進焚化爐中,選擇火葬是我能帶女兒離開這裏的最好辦法了。
“不等了,開始吧。”
女兒高燒了三天,冬天下著大雪,焦急絕望的我一個人抱著女兒跑去鎮上的衛生所求醫。
醫生給女兒用了退燒藥,可好像並沒有什麼用處。僅有六個月大的女兒開始昏迷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醫生很無奈告訴我,說這鄉鎮衛生所水平有限,最好讓我找秦遠山秦醫生來。
秦遠山是隨部隊駐紮的軍醫,正二八百的軍醫大學畢業,應該能看得出孩子是什麼問題。
我顧不上濕透的鞋襪,顧不上滿額頭滲出的細汗,又衝回大雪裏去找秦遠山。
連長告訴我,最近部隊和本地群眾有一對一的幫扶,現在秦遠山應該是在幫扶對象家裏。
我又馬不停蹄跑去連長給我的地址找人。
可當我終於找到了地方,秦遠山看到是我,一臉不耐煩:
“我說了多少次,我工作的時候不要來打擾我!”
“一次兩次我也不和你計較了,怎麼現在越來越變本加厲了?現在趕緊給我回家,不然我就去找你們領導反應情況了。”
秦遠山冷冰冰給我撂下兩句話就關上了門。
我哭著拍門求他:
“你不理我沒關係,可是咱們的妞妞發高燒在衛生所,醫生也沒什麼辦法了,你快去看看她行嗎?我給你跪下了還不成嗎!”
我絲毫不顧自己產後落了腿痛的毛病,直接跪在了大雪中求他。
“你真別太過分了!今早我還讓秋秋去看過妞妞,孩子健康得很呢,你現在為了騙我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能詛咒?孟蘭茵,你怎麼越來越讓我不認識了!”
朝我吼出這句話,無論我怎麼拍門懇求,秦遠山都沒有再理我。
直到他的幫扶對象應秋的大哥回家,把我強行拖了出去,秦遠山都沒有出門看過我一眼。
焚化爐中火光很快淹沒了我可憐女兒的身體。
“是媽媽無能,沒有保護好你......”
我的眼睛已經被眼淚蟄得生疼,可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滾落的淚水。
“同誌您還好嗎?要不要去休息一會兒。”
工作人員將裝著女兒骨灰的小盒子遞給我,有些擔心地看看我。
我擦幹眼淚,婉拒了工作人員的好意。
我還有其它事要做。
向秦遠山所在的部隊遞交離婚申請。
2
一個月,還有一個月。
連長說,大概需要一個月的流程時間。
我就可以徹底告別秦遠山,告別這段讓我曾經無比幸福現在也讓我無比痛苦的婚姻了。
連著在醫院呆了好幾天,女兒死後又忙著給她處理後事。
回到家的我幾乎連腿都抬不起來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周的時間,我加起來才睡了十幾個小時。
洗臉的時候照照鏡子。
裏麵的女人眼睛紅腫,頭發淩亂,麵容憔悴皮膚粗糙,早已沒了三年前結婚時那水靈少女的模樣。
我苦笑一聲。
是啊,當時為了秦遠山,我不顧父母的勸阻從城市裏跟著他來邊疆駐守。
本來在報社工作的我放下了筆杆子,進了農場和軍屬們一起幹活。
農具讓我的手心磨出了厚厚一層老繭,幹燥且風沙大的氣候讓我的皮膚變得黝黑粗糙。
可我覺得這是我的榮幸,是我身為軍人家屬為國家做的貢獻。
領導同事們對我都很照顧,但到頭來......
辜負我的人卻是我一直最最信賴的丈夫。
一開始都還好,直到去年部隊裏開展了一對一幫扶的工作,大家一一對接當地的困難群眾,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秦遠山分配的對象是一個父母早亡、和患有精神疾病的大哥相依為命的女孩,應秋。
一開始我很同情她的遭遇,把自己的新衣服和家裏的糧票都讓秦遠山給她送過去。
秦遠山起先還很感動,說他娶了一個好妻子,一個心裏裝著群眾的好妻子。
可後來不知道怎麼了,秦遠山對我的態度越發冷淡。
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又什麼都不肯講。
直到女兒生病的時候,他已經將近一周都沒回家了。
就在我頭昏腦漲想要回房間睡會兒覺的時候,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伴著寒風卷入的還有一股熟悉的消毒水的氣味。
是秦遠山身上沾染的味道。
而他身後還站著一個清秀的女孩子,梳著一對麻花辮,看起來雖樸素,卻有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怎麼看也不像貧困家庭出生的孩子。
她衝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是應秋。
我皺了皺眉頭,沒有理會轉身就走。
沒想到秦遠山還沒說話,應秋就直接跑了過來抱住我的胳膊。
“蘭姐,教我寫字好不好?秦醫生說你寫鋼筆字可好看啦。”
我看著她故作親切自來熟的模樣,一陣反胃,什麼也不想說抽出胳膊就進了裏屋去。
應秋像狗皮膏藥一樣黏了上來。
“姐姐,你是嫌棄我沒文化嗎?沒關係,我可以學呀,隻要你肯教,我肯定認真學。”
她說著,眼神忽然瞟向了桌子上擺著的鋼筆。
我心生不好的預感,忙出口阻止:
“不許......”
可我還是晚了一步,應秋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伸手拿過我的鋼筆來回看了起來。
“還給我!這是我爺爺送我的。”
這隻鋼筆是我爺爺臨終前送我的最後一份禮物。身為大學教師的他這支鋼筆用了十幾年,他給我說,要用這支筆替群眾發聲,替人民謀福利。
“就看看嘛,我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筆呢。”
看著我去搶鋼筆的動作,應秋忽然眉毛一動,用力拔開鋼筆朝著自己的手背狠狠紮了下去。
噗嗤一聲,鋼筆直接沒入她的皮肉。
我被她的動作嚇得愣了一拍,應秋已經跌倒在地誇張地哭了起來:
“嗚嗚......蘭姐,你不願意教我不教就是,我隻是看看你的鋼筆,你怎麼還用它來紮我,好痛啊......”
被應秋的哭聲驚動,正在喝水的秦遠山把杯子一丟,幾步跑了進來。
看到地上受傷的應秋,他臉色一沉,蹲下身握住應秋的手背仔細看看。
鋼筆尖直直紮入她的手背,鮮血順著手指淌落。
“我的鋼筆!”
我眼裏隻有那隻爺爺送我的鋼筆。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大叫一聲,衝過去一把拔出了鋼筆慌張地檢查起來。
果然......精細的筆尖已經紮歪了。
刻著爺爺名字的筆身也沾上了應秋的血液。
應秋似乎也沒想到我的舉動,突如其來的痛讓她眼淚飆了出來:
“啊......好痛!”
“蘭茵姐,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耳朵裏聽不進去她在哭喊什麼,通紅的雙眼隻死死盯著手心裏殘破的鋼筆。
為什麼......為什麼......
我失去了女兒,如今連爺爺唯一給我留下的念想也被人毀了。
巨大的痛苦如潮水一樣從心底洶湧而來,全都堵在了喉嚨。
我想嘶吼,想大哭,可是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你是不是瘋了!你為什麼要傷人!”
秦遠山臉色鐵青,暴怒地一把拎住我的衣領。
“秦遠山,我告訴你,是她自己紮的,而且她毀了我爺爺留給我的鋼筆,你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嗎!”
我憤怒又痛苦地咆哮著,幹啞的嗓子撕扯得劇痛。
“不就一支筆嗎?人都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在狡辯。換成你你會自己紮自己嗎!”
“你要是真的心疼你爺爺的鋼筆,就不會拿它來行凶!”
“給應秋道歉!”
秦遠山的聲音低沉又冰冷,我還從來沒聽過他用這種語氣和我講話。
是啊,一個根本不會相信你的人,再解釋又有什麼用呢?
我悲從中來,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秦遠山怔了一瞬,鬆開了手。
我連軸轉的身體支撐不住,渾身顫抖跌倒在地。
“蘭茵!”
秦遠山眼裏透出一絲慌張,趕忙向我伸手想要扶住我。
“秦大哥,我好痛......血流個不停,我是不是這隻手要廢了......”
他身後應秋的哭聲又”適時”響了起來。
秦遠山猶豫了片刻,終究是收回了準備扶起我的手,轉身抱起了哭喊不停的應秋。
又一次,他選擇了別人。
他的眼中隻有應秋,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發現屋裏少了女兒的笑聲。
連離開前他甚至都沒有問一嘴,女兒去哪了?
3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渾身滾燙,痛得幾乎起不了身。
我掙紮著起身準備去衛生所開點藥,半路上就暈了過去。
幸好碰到下夜班的鄰居大哥,他把我急吼吼送來了衛生所。
“你怎麼病成這個樣子?都快燒到四十度了,嚇人哦,我讓我妹妹煮了點清淡的粥,你多少喝點。”
大哥很熱心地照顧我,盡管我過意不去再三讓他回去休息,他也隻說等秦遠山來了再離開。
“讓我妹去找人了,等他來了我再回,你這高燒不退的,身邊離不開人。”
“......那可能要失望了,他不會來的。”
我苦笑一聲,無力地閉上了眼。
果然,很快鄰居小妹回來了。
他說秦遠山忙著工作,叫我開點藥吃吃就行,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直到入夜了,在衛生所休息了一會兒的鄰居大哥又該去上夜班的時候,秦遠山才來看望我。
“我說秦醫生,你忙工作大家都很尊敬你,但是不能不管自己愛人死活吧。”
鄰居大哥莫約知道我女兒的事,陰陽怪氣了一句就離開了。
“......他在這說什麼怪話,關他什麼事?”
秦遠山皺起眉頭,十分不悅地坐在我身邊。
他看了看旁邊櫃子上的飯盒,眉頭擰得更深了:
“怎麼,他照顧了你一整天?”
聽著他這語氣裏可笑的醋味,我冷笑一聲:
“是啊,我發燒四十度暈倒在路上,要不是陳大哥我可能已經死在外麵了。”
“你又說什麼喪氣話。”
秦遠山冷聲說了我一句,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這會兒還未退燒,仍是滾燙。
秦遠山愣了一瞬,看向我的眼神變得有些擔憂起來:
“這麼嚴重,怎麼不早點叫我......咳咳。”
說到這,他似乎才想起來白日裏鄰居小妹去找他的事了,有些尷尬地幹咳幾聲。
“笨丫頭,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按時吃藥了嗎?醫生開的什麼藥?”
他握著我的手,輕聲輕語地絮叨著。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當年剛談戀愛時的秦遠山,他仿佛是世間最溫柔的男子,將所有的愛意和柔情都送給了我。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我們之間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沒有信任的婚姻隻是一盤散沙。
“對了,你生病了,妞妞在哪呢?”
本來已經快要昏沉睡著的我,聽到妞妞的名字,心頭驀然像被人緊緊攥住一樣鈍痛了起來。
“妞妞......你還敢提她。”
我眼角又溢出了淚水:
“我早都給你說了,妞妞已經死了,你現在還在問我她在哪!”
“......孟蘭茵!”
剛才還對我柔聲細語的秦遠山忽然冷喝一聲,甩開我的手臉色陰沉地站起了身。
“你要是生我的氣就直接說,直接衝我發火,為了賭氣這樣詛咒孩子真的好嗎?”
“你也是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怎麼如今變得這麼不可理喻撒潑耍賴!”
我直直望著生氣的秦遠山,他好像是世界上最正直無私的人,而我是那個不可理喻心生妒忌的潑婦。
甚至不惜詛咒自己的親生女兒。
是啊,我還能對他有什麼期待呢?
他從頭到尾都不相信我,明明心裏藏著話,卻從來不肯對我直說。
我們之間早都橫亙起了一道不可推翻的高牆。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我幹脆閉起了眼睛,偷偷拭去了淚水。
很快了......妞妞,媽媽一定帶你回去故土,讓你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