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蜀漢編年史推算,那年應該是蜀漢章武元年,昭烈帝為了給義弟關將軍報仇雪恨,不顧群臣反對,毅然決定集結七十萬大軍,舉全國之力,誓與東吳孫權決一死戰。
負責發放征兵消息的信使來到村子的時候,丁箐還正在與父親在稻田裏插秧。
父親和幾個老農目送信使策馬遠去,開始議論起了蜀漢與東吳這一仗到底能不能打贏。
“我看這次我們蜀漢必勝!”
“為什麼?”
“你們想啊,關二爺,劉皇叔,和西鄉候張將軍那是桃園三結義,生死之交!去年關二爺被孫權那小人奪走了荊州,還因此丟掉了性命,今年張將軍也被部將張達和範強害死了,又拿著張將軍的人頭投奔了東吳,劉皇叔此仇不報,老天爺都不答應!”
“有道理,哀兵必勝嘛!”
“唉,如今這世道,總是打來打去,何時是個頭......”
“劉皇叔隻要這次拿下東吳,我看這統一天下,快了......”
“快個毛啊,天下十三州,人家曹魏獨占九州,這天下有那麼容易統一嗎?”
“當年高祖自漢中起兵,不是用了四五年就打敗項羽,一統天下了嘛!”
“唉,一打仗就要征兵納糧,都快把咱們老百姓榨幹了......”
盡管那一年,劉備剛剛在益州稱帝,不過蜀地的很多鄉村百姓,還是習慣了叫他劉皇叔。
幾個老農各抒己見,唯有丁箐的父親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但也沒有回到地裏,他蹲在幾個老農的旁邊,若有所思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箐兒,收拾一下,”良久,臉色陰鬱的父親忽然站了起來,“咱們回家!”
此時的丁箐還在地裏插秧,他當時隻有九歲,但他好像從三四歲開始,就會做一些簡單的農活了。
“爹爹,現在天兒都涼快了,為什麼著急回家?”
這天的下午很悶熱,臨近黃昏,天空忽然有了風,驅散了陰霾,天氣也跟著涼爽起來,褪去光芒的太陽在西山徘徊,搖搖欲墜。
丁箐每天在地裏幹活,最愜意的時候,莫過於黃昏了。
“別問了,回家再說!”父親說這句話時,幾乎是吼出來的。
丁箐的家坐落在龍泉山脈腳下,籬笆牆,茅草屋,院子裏的枯井下還有一個小地窖。
父親回到家裏,便開始了翻箱倒櫃,收拾衣物,還把藏在地窖裏的一罐子銅錢取了出來。
“爹爹,你在幹什麼?”丁箐看著父親。
父親左手提著包裹,右手托著那一罐銅錢。
“箐兒,這罐銅錢,你要保管好了,你今後能不能活下去,就靠它了!”
丁箐懵了,“你......你這是要離開孩兒嗎?”
父親點了點頭,“箐兒,為父要去當兵了!”
“當兵?幾天才能回來?”
“不確定,可能會很快,也可能會一年,誰他媽知道呢......”
丁箐瞬間淚如雨下,抱住了父親,哭得稀裏嘩啦,“我不讓爹爹走,爹爹走了,我怎麼辦......”
父親撫摸著他的腦袋,歎息一聲,“箐兒啊,有一件事,為父不得不告訴你......”
緊接著,父親向丁箐娓娓道來了一件往事。
八年前,劉皇叔率軍進攻益州,曾因軍糧匱乏,供給不上,士兵一連數日得不到溫飽,便在這非常時期,下達了一道枉為仁義之師的命令,那就是但凡攻城掠地,所得城中庫府物資均歸部將軍士,自己分文不取。
可是這道指令,卻被某些窮凶極惡的軍營士兵理解成了可以無惡不作,奸淫擄掠,在官兵入城以後,士兵們便把丁家洗劫一空,逼死了丁箐的祖母,有個軍官,還把丁箐的母親給強暴了。
後來兵營嚴查此事,砍了那個軍官的腦袋,但是,母親也因此羞於見人,一年後便鬱鬱而終。
“兒啊,咱們家以前可是小地主啊!現在卻隻能守著一畝薄田,為父這次隨劉皇叔征戰東吳,一旦打了勝仗,就能在東吳的大城市裏搶奪戰利品,得到很多金銀珠寶!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這也是為了你的將來做打算!”
“我不讓爹爹走!”丁箐用兩隻小手死死地抓著父親的衣服。
“箐兒,你要知道富貴險中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要把我失去的一切奪回來!等我打完這一仗,再給你找個娘親!”
“我不。”
“你個小兔崽子,快鬆手!”
丁箐沒有鬆手,反而抓得更緊了。
“啪!”
父親打了丁箐一巴掌。
“你今年隻有八歲!不是九歲......”父親丟下這句話,就此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當時,丁箐並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追出了院子,卻始終趕不上父親飛快的腳步。
由於父親走的太快,一不小心被絆了一跤,跟頭趔趄的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接著往前走。
可盡管這樣,丁箐還是沒能追上他。
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渺小的像是一隻漆黑的燕子,逐漸被遠方暗淡如水墨色的巍峨大山吞沒。
此時,天色漸晚,整個天空雲蒸霞蔚,波詭雲譎。
有幾片形態迥異的雲彩,紅的分外耀眼,像是畫師用沾染了血液的毛筆,胡亂勾勒塗抹在了天空上,說不出的妖異與傷悲......
從那以後,丁箐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
一年後,蜀地傳來劉皇叔與東吳都督陸遜大戰夷陵,被陸遜施以火攻,火燒連營七百裏,致使七十萬蜀軍幾乎全軍覆沒的噩耗。
又過了一年,蜀漢章武三年,劉皇叔病逝於白帝城,諡號昭烈帝。
同年,所有參與夷陵之戰的戰敗蜀軍都回到了益州,少主劉禪登基稱帝,大赦天下。然而,丁箐的父親還是沒有回來。
直到現在,丁箐才意識到,他的父親丁金來,很可能死在了那場慘絕人寰的夷陵之戰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恨父親當年忍心拋棄自己,還是該可憐他,總之,隨著一天天長大,那個男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遠沒有當初那麼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