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3年,蜀漢建興元年,秋。
戌時,蔣琬乘坐一輛馬車,一路上快馬加鞭趕到丞相府,被兩名護衛帶到書房後,諸葛丞相尚在埋頭批改公文,隻是稍稍抬了抬眼角,“公琰,過來坐吧!”
蔣琬頷首走了過去,躬身坐在了案桌旁。
此刻,盡管他的心中火急火燎,如坐針氈,但他沒有一上來就直言不諱。畢竟這十萬火急之事,也不是向丞相表明以後,就能夠一朝一夕解決得了的。
可關鍵之處在於,若是晚一天讓丞相知道此事,那麼,潛在的風險也會變得無限大,甚至會升級到亡國的風險······
諸葛亮一邊處理卷宗,一邊開口問道:“公琰,你踏夜來訪,所謂何事?”
木窗半掩,有夜風吹進來,原本通明的燭火搖曳了一下,蔣琬意外發現諸葛亮下眼瞼的眼袋陰影,似乎厚重鬆弛了些許。
這是一個男人從壯年步入衰老的特征。
蔣琬的內心莫名生起一股悲涼之意,“丞相,最近要注意休息,不要操勞過度啊!”
自從先帝劉備在白帝城托孤,中道崩殂,興複漢室的重擔幾乎可以說落到了丞相一個人的肩膀上,可丞相畢竟不是鐵打的,長此以往過度操勞,必定會折損壽命。
“嗯,”諸葛亮放下手中的卷宗,詫異地看向蔣琬,“你不會是閑得無聊,來勸我早點兒歇息的吧?”
作為丞相府的東曹掾與參軍,蔣琬肩上的擔子也不是很輕鬆。
他一方麵要搜集孫吳與曹魏兩國的軍情諜報,另一方麵還要肩負調查蜀地的民生動態,然後把這些訊息整理歸檔,從中挑選重要案件,給丞相過目定奪。
除此以外,他還要幫助丞相出謀劃策。
整個蜀漢都知道諸葛亮是在把他蔣琬當接班人培養,而諸葛亮也斷然不會培養一個隻知道噓寒問暖的庸才。
從丞相口中聽到“閑得無聊”四個字,蔣琬頓覺哭笑不得,不過他現在可沒有心情和丞相開玩笑。
“當然不是!我這裏有兩枚大小不一樣的‘直百五銖’,請丞相過目!”他從衣袖中掏出兩枚銅錢,一左一右擺放在了桌子上。
明晃晃的燭火下,可以看到兩枚銅錢上麵皆刻著“直百五銖”的字樣。
如今兩枚銅錢放在相隔一尺左右的不同地方,乍看上去,兩者沒什麼不同,可若是細細觀察,就會發現左邊的那枚銅幣,比起右邊的銅幣,明顯大了一小圈,也似乎厚實了不少。
諸葛亮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一手拿起一枚銅幣,放在兩隻手掌中反複掂量,“重量上似乎差略有差異,怎麼會這樣?”
蔣琬歎道:“最近幾年,我們蜀漢朝廷鑄造的‘直百五銖’,一直都保持在六克到八克區間,可是,最近卻有大批超過十克重的‘直百五銖’流通到了益州市麵上,而今,很多商鋪在與百姓交易時,都會提前稱重,他們隻認重量大的,而不認重量小的!”
“直百五銖”是蜀漢的通用貨幣,發行年份距今為止差不多將近十年左右。
當年昭烈帝與諸葛丞相占據益州之後,為了應對銅礦緊缺,軍隊用於購買軍需物資的貨幣緊俏,於是便開始發行“直百五銖”這種大額虛值貨幣。
在直百五銖出現以前,蜀地一直都是用大漢五銖錢進行商品交易。
直百五銖與五銖錢的區別在於,一枚直百五銖比一枚五銖錢重三倍左右,但一枚直百五銖的購買價值,顧名思義,可以抵得過一百枚五銖錢!
蜀地的蜀錦,布匹,井鹽等商品在東吳與曹魏皆有流通,昭烈帝與諸葛丞相為了保障直百五銖的流通地位,規定蜀錦,井鹽等商品必須使用直百五銖交易。
窮人用不起蜀錦,但普天之下的那些豪門士族,達官顯貴總歸要用的。
以至於到了後來,來自東吳,曹魏的商人,也不得不接受了這種直百五銖。
久而久之,直百五銖在東吳與曹魏同樣流通開來,昭烈帝與諸葛丞相便開始讓軍隊的人化裝成商人,拿著直百五銖去東吳與曹魏購買物資,用作戰略儲備。
直百五銖發行最初的那些年間,蜀漢朝廷正是憑借著直百五銖這種大額虛值貨幣,為軍方積累了大量軍需物資,方才有了厲兵秣馬,興複漢室的資本。
然而,自從關二爺被孫吳呂蒙暗算,大意失荊州,昭烈帝又為了給二弟報仇,集結全國兵力與孫吳決一死戰,結果在那場夷陵之戰中被陸遜火燒連營七百裏,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蜀漢的國運就此扭轉直下,成為三方割據勢力最弱的一方。
兩軍對壘,排兵布陣固然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契機。可若是沒有人力,物力,財力做後盾,排兵布陣就會成為一紙空談。
由於蜀漢接連遭受重創,數年內已經完全失去了和曹魏與孫吳角逐天下的資本,所以,蜀漢對內休養生息,養精蓄銳,對外則放下仇恨,繼續聯合孫吳,對抗曹魏。
不料就在今夜,蔣琬竟然拿著兩枚不一樣的“直百五銖”找到諸葛亮,諸葛亮的心裏,已經預感到了這件事情相較一年前那場夷陵大戰的慘敗而言,極有可能是一股更加可怖的暗流,正在蜀地悄無聲息的蔓延······
因為蔣琬帶來的這種不管是重量還是大小都略勝一籌的“直百五銖”,根本不是蜀漢朝廷鑄造發行的官方貨幣!
“蜀地出現的這些外來銅幣,是不是很多?”
諸葛亮隻希望蔣琬回答說不是。
蔣琬點了點頭,“不計其數,可能......已經無法統計出大概數值......”
諸葛亮的一顆心跌入了穀底,“這是有人在用私鑄的直百五銖,秘而不宣的購買我們蜀地的物資啊!”
“而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能讓百姓拒絕使用本土貨幣,而對這種居心叵測的外來‘良幣’推崇備至,沒有一年兩年的滲透,隻怕對方做不到!”
蔣琬握緊了拳頭,恨恨道,“自從去年先帝過世後,益州軍民便開始了修生養息,朝廷念及百姓勞苦,除非形勢所迫,否則很少從本地百姓手中征收糧食軍需等物資,不料卻被這私鑄直百五銖的賊人占了先機!萬一戰事再起,蜀漢軍方糧草接濟不上......”
坦白說,他真的不敢在繼續推演下去了......
諸葛亮蹙緊了眉頭,“這批貨幣的來源,可曾查到一些端倪?”
“屬下尚未可知,如今我們與孫吳交好,邊防駐軍從未攔截過兩國的百姓進行貿易往來,對於曹魏那邊來蜀的商人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我們軍方也需要化裝成百姓,去曹魏購買一些軍需物資。”
蔣琬接著道:“是我疏忽大意,發現太晚了,而且邊防駐軍的手腳應該有不幹淨的,暗中收受了來自孫吳與曹魏那些商販的賄賂,所以在查證邊防來往貨物的過程中,可能頗費一番周折才行。”
諸葛亮微眯起了眼睛,又問:“你覺得這件事情會是誰做的?曹魏?孫吳?還是民間那些財力雄厚的商人?”
“如果說這件事出自某些民間大商人的手筆,屬下倒是覺得不大可能,他們是求財的,犯不著冒著性命危險,和一個國家政權對著幹。除非......那些商人背後有敵國軍方背景!”
蔣琬頓了頓,接著道,“眼下我們正與曹魏交惡,但是也不排除同盟國孫吳在暗中使壞,孫權與陸遜向來詭計多端,劍走偏鋒,早在先帝自夷陵之戰退兵白帝城後,孫權就一直有吞並益州的打算,若不是受曹魏牽製,隻怕孫權當初也不會派使者前往白帝城與先帝重修於好。”
諸葛亮點了點頭,“那你覺得,幕後推手會是孫吳,還是曹魏呢?”
“不清楚......”蔣琬麵露難色,“恕屬下無能,如今我們安插在孫吳與曹魏的間諜們,都沒有打入朝野高層,而對方的核心決策層,而今也並沒有挖掘到可以策反的對象......”
諸葛亮眉宇間的憂慮之色更濃,“這不怪你,我在兩年前才讓你著手操辦間諜活動,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沒有人能打入敵方陣營的核心決策層。”
“多謝丞相包容,”蔣琬的內心極為感動,隨即又問,“可眼下我們該怎麼辦?我們不能放任那個看不見的敵人,繼續用這種卑劣手段掠奪我們蜀地的物資啊!”
諸葛亮起身走到屋門口,吱呀一聲打開了木門,他背負著雙手,佇立在門外的夜穹之下。
今夜無星無月,陰雲密布,唯有冷風瑟瑟,滲入骨髓。
他沉重地閉上了眼睛,無數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相互碰撞,但是這些應對策略都不是完美的,都不能快速解決眼下的難關,他的心裏矛盾著,痛苦著,因為他根本想不出完美的對策!
即便是那個看上去似乎可以冒險一試的對策,仍會給蜀地的百姓帶來巨大的衝擊,然而時至今日木已成舟,除了壯士斷腕,割肉求生,已經別無他法了。
“事到如今,隻能讓蜀地暫時禁止買賣物資用貨幣結算,實行‘以物易物’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倘若蜀地的民用和軍需物資,真的在幕後推手操控的“良幣驅逐劣幣”的情況下,被收割一空,那麼萬一戰事將近,邊關告急,蜀漢就會直接麵臨因糧草接濟不上,兵敗如山倒,乃至國破家亡!
對於諸葛亮和蔣琬來說,蜀漢的至暗時刻已經降臨。接下來每走一步,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然而,高層的任何一個決策,都能在同時左右很多人的人生。
在此期間,一定有人會因此否極泰來,大發國難財。
而有的人,卻因此窮困潦倒,走到了人生的至暗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