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不盡大粱王室的最後一滴血脈。
利刃上的血腥味濃鬱刺鼻,對麵的白衣小將是叛軍首領,也是自幼長在我府中的弟弟。
他眉目間藏著絲抹不去的溫柔:[姐姐,此時你若束手就擒,我還能保你一條性命。]
我笑了,當年將孱弱多病的他,抱到我床榻時,怎會料到如今的局麵…
[來,讓本公主看看,教你的槍法,可有長進?]
後來,他成了一代明君,而我被葬在後山那處荒涼的孤墳中,長滿了不知名的雜草。
1.
今天,天子大赦天下。
我領了一個叫薑伯丞的孩子回了公主府,從天牢中將他抱出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
瘦骨嶙峋的他,緊緊摟著我的腰身,不肯鬆手,口中呢喃的重複:[姐姐,我是死了嗎?]
[不會的,姐姐在,不會讓你死的。]
當時他隻有六歲的年紀,眉目稚嫩,卻總喜歡睜著大眼睛好奇的鑽研世界萬物。
[姐姐,這是什麼?]
[說了多少次,叫姑姑。這是蘭花草。]
[姐姐,這個呢?]
[叫姑姑,這是我及笄時的頭冠。]
[姐姐,還有這個!]
[誒呦喂,我的小祖宗,這是強弩,可千萬別動!]
眨眼間,幾個春秋倏忽而過,他已經長成了清秀俊逸小夥子,整日也不像先前沒心沒肺能笑一整天。
那日,我剛參加春闈回來,就發現他居然敢偷喝酒了。
一小盅桂花釀,就醉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見我剛進廂房,就神智不清的從床鋪滾到地上:[姐姐,姐姐,你總算回來了。]
我將他攬入懷中,貼著小腹,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怎麼?如此不勝酒力,長大了可是要被人嘲笑的。]
其實我第一次喝酒的時候,比他強不了多少,當時也有個人,可以讓我靠在他懷裏撒嬌。
[怎麼會,這府裏人人都待我不錯,無論是前院的金侍衛,還是後院的李管事,都不會笑我的。]
小傻子,天下之大,這公主府裏是唯一能庇護你的地方了。
他隻是貪了一杯酒,卻燒了整整三天三夜。
後來燒到頭腦昏厥,都在胡言亂語,李管事親自熬廢出三爐藥渣,病情才有所好轉。
隻是自這之後,他的身子就算是落下病根,每年總要大病那麼幾次,一病府裏就忙得暈頭轉向。
久而久之,整個京城都知道公主府裏有一個孱弱多病的小主了。
2.
隆冬大雪,嚴寒時分剛好能抑住我體內的肅殺之氣。
這兩年,西戎頻頻來犯,我率軍鎮守邊疆,舉手投足間不由得多了幾分戾氣。
回府的這些日子,我都不敢打擾薑伯丞,生怕驚著他虛弱的身子。
昨晚天色剛是一片墨藍,我就躺在床榻上熟睡著了,於是明月高懸時,我就醒了。
推開門,冰涼寒氣肆意吹進毛孔,而倚著門框的薑伯丞正巧一個跟頭栽進了屋裏,像是個笨重的爬樹狗熊。
此時她已經凍的麵色慘白,嘴唇發紫,睫毛上都忍不住的結了層薄薄的冰霜。
[小傻瓜,怎麼在我門口睡著了?]
他醒了醒盹,緩過神時就撲在我懷裏嚎啕大哭:[姐姐,你回來為何不見我?]
[你趴在門口,隻為見我一麵?]
我語氣遲疑,可目光忍不住的流出些溫柔,心疼揉揉他的腦袋:[傻孩子,我剛回來事情多,要進宮述職,也要犒賞三軍舊部。況且我身上殺氣淩厲,你身子弱...]
[我不管我不管,隻要姐姐在府內,我就要一直一直與姐姐在一起。]
一個大男人,哭得梨花帶雨,真讓人心疼又好笑。
李管事說薑伯丞憂思成疾,我在邊疆那段時間,他整宿整宿的做噩夢。
我時常不在府裏,李管事便充當起母親的角色,打小便開始照顧薑伯丞的衣食起居,是除我之外,最了解他的人。
我歎了口氣:[可他總歸要長大的,方寸之地的公主府,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您是公主,他是罪臣之子。若是讓聖上知道,怕是會...]
話沒說完,但言外之意已經不是單純的勸誡。
這些年,我不斷收複城池、固守邊鎮,內治貪腐汙吏、減輕稅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庇護這個孩子。
3.
轉眼又到了考取功名的日子,我代天子監考,看著絡繹不絕的莘莘學子,如同趕海後的魚蝦蟹蟲,微弱渺小又無比渴望出人頭地。
人頭攢動間,我瞧見有個身影眼熟,低語吩咐左右帶那個混小子來後堂見我。
空蕩的大堂裏彌漫著陣陣檀香的味道,薑伯丞乖乖的站在中央,低頭不語。
[你是用什麼身份參加科舉的?]
[我在京城裏找了個造假的黑市,花了二兩銀子偽造了個戶籍。]
我已經好久沒正眼瞧過他了,如今的薑柏丞比起同齡孩子要瘦弱幾分,時常耷拉個腦袋,怯弱地不敢與人對視,說起話來都顯得中氣不足。
我手指敲擊著桌麵,發出咚咚咚的聲響,每敲一下,他的身子好像都要細微顫抖下。
[我是不是說過,沒有我的首肯,你不許踏出公主府半步?是誰讓你出來的。]
這會兒我有些明知故問,除了寵溺他的李管事,還有誰敢對我的命令陰奉陽違呢?
誰知道一向溫順的薑柏丞突然變得歇斯底裏,第一次對我發了脾氣:[這不關誰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意!我不要一輩子當公主府裏的金絲雀!]
[沒人把你當…]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一個人自顧自的跑出門去。
天光乍現下,屋內濃重的檀香味道被衝淡了些,隻留下他的背影在白茫茫一片中漸漸扭曲,幻化成個黑點,然後越來越小,消失在天際線中。
這孩子,又莫名其妙鬧什麼性子呢。
可他真的越來越像那個人了,不僅僅是五官、神情,更有那種對不公命運的抗爭,對自由的渴望。
他跟他爹,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4.
薑柏丞這一出走,整整消失了四個時辰。
奇怪的是,我派出去的親兵和暗衛統統找不見他的下落。
時間拖得越久,我心中惴惴不安之感就愈發嚴重,尤其是此時正值天下學子趕考之際,若臨陣脫身,恐怕會讓天子問責,屆時更瞞不住薑柏丞的身份。
金侍衛私下去找了京兆尹和巡防營的熟人,也並未打聽到半分有用的消息。
他就好似人間蒸發般,從未出現在公主府。
夜深又下起了一場小雪,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
那孩子自小便畏寒,平時屋子裏有炭火都給多披兩件棉衣,這會兒又說不定在哪個破廟裏饑寒交迫著。
當年哪怕是西戎大軍兵臨城下,我也從未像現下這般慌張。
金侍衛人高馬大,可長相反而比李管事要清秀幾分,打小便是父皇賜給我的暗衛,話少卻是不多的體己人。
此時他溫了杯熱酒,放在案頭:[殿下,薑公子不見了,對我們未必是壞事...]
[住嘴!]
一時間,所有焦躁、鬱悶、憂慮的情緒傾巢而出,蘊含內力的一張將實木桌拍出絲絲裂紋,而酒水也完全灑出,揮發著濃濁的酒香味。
[我隻說一次,薑柏丞是我們的親人,這世上沒有拋棄親人的道理。]
[是!]
金侍衛嚇了個哆嗦,不再敢多說半句。
我知道,他隻是太為我這位大梁公主著想,為了整個公主府著想。
可,薑柏丞若不在了,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淺,可又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境,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5.
[淮安哥哥,這次出征你要什麼時候回來?]
[叫叔叔!]
夢中,紮著一對兒衝天鬏的小女孩趴在一名身穿甲胄的武將大腿上,無所顧忌撒嬌,即便耽誤大軍出城的時間,也沒人敢上前驚擾。
那武裝手持一張大弓,粗壯的手臂將女孩攔腰抱起,爽朗的笑道:[等我們小公主能拉開這張弓的時候,我就回來!]
[哦,對了,你柏丞弟弟就要出生了,待他能識字時,我若未歸,你要教他哦。]
女孩兒不諳世事,哪裏知道這弓就是尋常的武夫想要拉滿都費勁,何況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娃。
饒是如此,女孩兒在目送大軍出城後,便日夜練習臂力,進而學習劍術、槍法等等。
一個女兒家,不學宮廷禮儀、刺繡女工,反而上馬提刀、熟讀兵書,一時間京城裏議論紛紛,此舉是否有違女德?
奇怪的是,一向寵愛我的父皇,竟然沒站在我這一邊。
他充耳不聞,靜默地看著眾臣與坊間對我說些閑言碎語,進而將矛頭指向了我背後的李府。
人們都說李老太爺是開國元老,位高權重又桃李滿天下,在大粱可以說言出法隨,連當今天子都不得不唯命是從。
李淮安將軍更是年輕有為,不到三十歲就戰功赫赫,已經是賞無可賞。
總而言之,李家一家就是功高震主。
這對於世家而言,本就是大忌。
那年的寒冬臘月,李老太爺壽終正寢,而上至三省六部,下到各州太守、各縣縣令紛紛迎來了一場巨變。
當時我雖尚未及笄,但也能猜個七七八八,最讓我關心的是遠在邊疆鎮守的淮安哥哥。
一等數月,最後傳回來的消息,隻有李淮安叛降西戎那麼一句荒唐的戰報。
沒人質疑這份戰報的真實性,也沒人打算為李家鳴不平,而李家餘下全部被問罪下獄。
直到五年後,我的皇兄繼位後大赦,我才僥幸從獄中將柏丞接回府內。
6.
[殿下,有薑公子的消息了。]
東邊的天空剛剛泛起一抹魚肚白,天地初曉,萬物都顯得生機勃勃。
金侍衛輕叩房門,而我並沒有敢睡床榻,隻是扶額在那把寬敞的梨花椅上將就了一宿。
[快說。]
[薑公子在...]
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著就來氣。
[在哪兒?]
[在...青樓。]
房間內寂靜無聲,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金侍衛,此時都冷汗直流。
好啊好啊,青樓。
怪不得動用了大半力量,都找不到半分蹤跡。
誰會想到向來唯唯諾諾,來說話都會臉紅的小男孩兒,會往青樓裏鑽一晚上呢?
薑柏丞啊薑柏丞,你可真是出息了。
若是怕被外人知道,我定是要重兵鐵騎踏碎了那煙花柳巷之地。
此時我和金侍衛、李管事一同喬裝來到這所名叫春山閣的青樓。
哪怕已近晌午,令人作嘔的氣味依然濃鬱的刺鼻,薑柏丞就在頂層那間最大的廂房。
隻是門窗被推開一條細長的縫隙,就能聞見一股情欲的味道。
薑柏丞昏睡在女人堆裏,左邊一條香酥修長的大腿,右麵是軟潤彈滑的胸脯,他醉倒在溫柔鄉裏,倒是比以往在公主府要睡得香甜許多。
原本還在怒火中燒,可突然想到昨日他衝我發的那陣莫名火,又看見此時的他寧可沉迷於酒色之中,我不禁有些懷疑過度的保護,是否真的在壓抑這孩子的天性。
[將這孩子帶回去吧,折騰一晚上,他也累了。]
李管事和金侍衛對視一眼,驚訝於我為何心慈手軟,可我消失於走廊盡頭時,輕飄飄的丟下一句:[杖責八十。]